我在原始时代当霸主

东山机械厂是一家三线军工厂，当年从东北松花江畔搬来大部分机器，从太行山黄崖洞调来一部分技术工人和管理人员，汇聚到北梁山下，成立了一家新的工厂，命名为东山机械厂。以东山机械厂为龙头，在北岳县桐山、象城县的招风岭等地，分布着几家配套工厂，组成了一个枪械和弹药生产体系。

当年三线建设指挥部的战略布局是，一旦发生战事，在一线城市工业被破坏的情况下，这里能够迅速武装一个步兵师。在很长的时间里，东山机械厂曾是一个神秘的所在，也是当年人们最向往的单位。那时，能够穿上东山机械厂的劳动布工作服，其荣耀程度仅次于参军入伍。

进入新世纪以后，由于国家产业政策调整，三线工厂陆续搬出山区，有的下马，有的转产，有的进了城市。东山机械厂由于种种原因一直没有搬迁，不过随着北梁城市规模的扩大，工厂的所在地倒是由城市的边缘变成了中心位置。随着国家对军品生产结构的调整，他们的老产品下马了，又没有接续的新产品，未被列入国家重点保军企业名单。在市场经济年代慢慢地由盛转衰，这几年惨淡经营，江河日下。

呼维民骑车经过工人俱乐部，不由自主地放慢了速度。俱乐部还是原来熟悉的样子，只是比起当年破旧了许多，大门上方那颗硕大的红五星色泽斑驳，基本上看不出原来的红色了。当年，这里是北岳县至到塞北地区最好的文化场馆之一，仅次于北梁工人文化宫。在东山厂的那些日子里，呼维民在这里几乎看过了当时公映的全部新电影，《小花》《熊迹》《人证》《猎字９９号》《保密局的枪声》《阿诗玛》《庐山恋》《神秘的大佛》……

俱乐部旁边，过去是售票处的地方，如今开着一个音像制品商店，有歌声从店里传来，音质不是太好，歌词却听得清楚：

往事悠悠的在耳边唱着那首歌，那首曾经是你最爱的歌。你总是轻轻唱，我跟着慢慢和，在我们拥有年轻的时刻。

呼维民听了，心中一震。他走进店里，不问价钱就买下了那张光盘。

再向前走，墙上有标语痕迹依稀可见，“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还有“备战、备荒、为人民”。更多的部分都被各种各样的广告覆盖了，有楼盘促销的、有商品打折的、有办理各种证件的、还有老军医专治各种疑难杂症的，最醒目的一条，歪歪扭扭地写着———“专治老汉尿不下”。

呼维民清楚地记得，就在如今的位置，道路两侧的墙上，当年刷着两条内容针锋相对的标语。一条是“打倒东山厂最大的走资派秦五一”，另一条是“坚持拥护以秦五一同志的代表的革命路线”。字体完全相同，像是在横眉冷对地唱对台戏。

宿舍区地名叫背圪洞，前面是一道缓坡，缓坡的尽头就是东山中学。呼维民下了车，推车前行，他有些骑不动了，岁数不饶人。

当年，冬天下雪以后，顽皮的学生们会在把路边的积雪踩踏结实，打造出一条明镜般的冰雪滑道，然后，在学校门口几步助跑、几声欢呼，就可以一路滑到他现在站立的大路口。不时有人摔了跟头，惹来一片笑声。

学校已经放假了，呼维民进入校园，找到了值班的副校长，亮明身份说明了来意。那位副校长姓胡，请呼维民坐下后说：“呼主席，我们虽然没有见过，但是我知道您。当年我们学校考上三个大学生，您是分数最高的一个，第二名是现在您的副手，市总工会副主席齐北梁。咱们东山中学出人才啊，而且和工会有渊源。如果那年您不是来补习而是应届生的话，就上了我们的状元榜。”

呼维民笑道：“如果那样，我也算是为东山中学争光了。那位楚中天同学，这回应该会榜上有名。”

胡副校长说：“他的事我听说了，老师和同学回来后就报告了我们。呼主席，是我们教育不够，这个学生不仅给工会惹了麻烦，也让学校丢了脸。我一定会狠狠批评他！”

呼维民说：“看来您误解了我的来意。我完全没有批评这位同学的意思，相反，倒是应该向他表示感谢，他给我们提出了一个新的课题，让我们思考改进工作。这次我来，就是想和他谈谈心，就算家访吧。”

胡副校长说：“这个楚中天，学习成绩不错，就是个性太强。您等着，我去找他来。他在附近的一个建筑工地打工，路不远，一会儿就到。唉，别的孩子都有手机，他没有，我只好跑一趟了。”说罢急忙出门，呼维民随手把自己的自行车钥匙丢给胡副校长，他也不客气，推了车走出校门。

呼维民在等胡校长回来的时候，踱步到教学楼下，走过当年他的教室，发现门居然开着，桌椅陈设还是当年的模样。他信步走到第三排靠窗口的座位坐下，这是他当年的座位，他就是在这里夜以继日地恶补功课，一颗红心两手准备，迎接祖国和人民的挑选。

向外望去，远处那棵老槐树还在，浓荫如盖，比过去更粗更壮了。他想起当年的某个仲夏之夜，窗外天色墨蓝，像是被桌上的英雄牌蓝黑墨水洗过，夜景下老槐树更显得黑沉如铁，像一朵墨色的蘑菇云。远方灯火如豆，由远而近，听得汽笛大作，方知是一列火车从校门外不远处的铁路开过。夏夜的微风吹过，几点疏星，几声蝉鸣，他从书本中抬起头来，望着窗外的老槐树，细思前尘往事，不知自己的命运将向何方。低下头去，书上是黄景仁的诗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那本书是他串联那年从学校图书馆抄来的，没想到翻了几页竟然喜欢上了，插队时一直带着，没有舍得扔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