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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村庄

第十三章

book 最后的村庄 person_outline 塬上草

魏石寨这几天连续不断听收音机里说,京城里闹了啥儿灰灾尘灾了,又听说省城里也闹了灰灾尘灾了哩。他尚不知晓县城里是不是也闹了这灾那灾了。那当儿,正好他要进一趟县城,给笨疙瘩手机充充电。等他踏着还没有消尽化绝的残雪来到城里时,他就真真切切地看见城里的天上如蒙了一层灰黄污浊的大幕,日头爷儿也不是原先红丢丢的日头爷儿了,就变成火烧馍样黄黄圆圆的“月亮”奶儿了。他在城里走着,就见那火烧馍样的日头爷儿有气没力地挂在树梢头上,挂在楼顶上,挂在电线杆子上。城里如树林般的大楼高厦,都钻在如烟似雾的灰里尘里,如一个一个灰头土脸的男人女人,立在这里那里默着傻着呆着。城里人的嘴上都扣了小瓢儿样鼓鼓胀胀的嘴罩儿,都裹了各色的纱巾丝巾围巾。

魏石寨来到莲花小区的时候,正是午后上班才过去裤带恁长一圪节儿。他坐着电梯来到娃儿的门前,正要伸手去拍门,却又下意识地把手缩回去,耳畔就响起了桂英骂他是野人的声音,就用指头笃笃笃地敲着门。桂英一手拉着童车,一手给他开门。魏石寨正要大喉咙粗嗓门儿说话,一张嘴儿,就被桂英打住了。桂英指指童车里迷迷瞪瞪的孙娃儿,轻声言道,你个死鬼,说一百遍你也是记不住,你老当这是你那个瓦罐村,说话像跟人吵架样,能听一百里。魏石寨伸伸舌头,做出自嘲的动作,把声音压到最低说,荒山野岭住惯了,真是不习惯这城里啥啥都得受拘掐么,放个屁尿个尿都不敢出响声,真真急死人哩。桂英就说,啥都是一惯,住一些时日,自然也就随了群儿了,老像你这式,一年山里住三百天,城里住不到五十天,一辈子你也适应不了城里的日月哩。桂英说着,就忽儿想起啥儿样问,山里天上也下了灰土啦?魏石寨说,山里的天蓝莹莹哩,日头爷儿红堂堂哩,咋一进城里,就满天满地都是灰土么。桂英说,这两天我都很少出屋,就跟山雀儿样把自己个圈在笼里,四门不出。咱娃子媳妇都说,雾霾又来了,出门就等于喝毒药吃大烟,就千叮咛万嘱咐,不要把娃儿往外引,就在屋里减少污染哩。桂英说,不叫出门,就跟坐监样难熬,也不知这灰灾尘灾啥儿时间才能过去呀。魏石寨说,听收音机说,北边又要来一股冷气,说冷气才是这灰灾尘灾的冤家死对头,它们一来,这些灰呀尘呀,就都跑得没影没踪了,就都消了散了哩。桂英说,城里有城里的美,咱山里也有咱山里的好,不说别的,就空气一样,都要胜过城里几十几百倍哩。在山里,肺里装的都是蓝蓝绿绿清清爽爽的空气。在城市,肺里倒是塞满了黑不叽叽肮肮脏脏的烟呀气呀,听说城里人死了,肺都是黑的哩。魏石寨说,城里空气真是不如咱乡下,但也没有他们说的恁嘉厮,听说吃烟的人死了肺是黑的,还没听说城市人死了连肺都变黑了哩。嘉厮,是豫西方言,就是厉害、严重。

魏石寨进城的第一要紧事,就是给他的笨疙瘩手机充充电,又到附近澡堂子里洗了一个清爽澡,又跟桂英亲热了一回,尽了一回当男人的义务。这当儿,魏石寨就给桂英说,大伯走了鸿运了,村子也遇上贵人了。桂英就问咋回事儿。魏石寨把蓝总踏雪进山的故事就跟说书人一模样儿跟他婆娘有声有色地学说了一遍。桂英听了,就说没想到这世上还真有好人哩,就说咱那瓦罐村破破烂烂,咋就叫这个蓝总说得玄里玄乎,蛮高没低的,瓦罐村真就恁好?要是恁好咱村人咋就扔了,咋就不要了哩?魏石寨说,咱农民哪知道恁深恁远的道道,咱农民就能看见眼摸前儿那点银子钱,谁还会知晓那破烂东西里倒埋了不知多少银子钱,只把它当了粪土,当了害祸扔了么。桂英说,那恁好的东西,蓝总是不是要把它弄走?魏石寨说弄哪?那是一块金疙瘩,还是一块银疙瘩,他蓝总有日天的本事说搬走就搬走了?桂英说,那他蓝总光说好,搬又搬不走,挪又挪不动,还不是最后烂在山里,毁坏在山里?魏石寨说,蓝总说了,过些日子,他要带着专家,再去咱村里做一下专业鉴定,他说他只是个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圪荡的半挂子。他说请一个专家鉴定一下,看有没有开发利用和保护的价值,有了,下一步再说。桂英说,照这式说,那要是有开发利用价值,咱瓦罐村是不是就不会没人住了,就不会倒了塌了毁坏了?魏石寨说,要是有开发利用价值,咱瓦罐村那些老古董房就有救了,就有人去拿钱拾掇,就不会扔在那里一点一点倒塌,一点一点变没了,就会有有钱的大老板飘树叶儿样往那里扔钱,然后撸树叶儿样再从那里往回揽钱。桂英说,那人一多,咱瓦罐村的野物呀,树呀,水呀,还能跟现如今一模样儿,不受害糟,不受沾染?魏石寨说,这也正是我跟大伯思虑的地场哩,我俩心里头也正为这揪着一疙瘩嘞!你说到时要是不让大老板进去搞开发,那咱的瓦罐村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毁了,你说要是答应大老板进去搞开发吧,又怕保不住咱那一片清净的地场,就为这我俩都在心里揪着疙瘩哩。桂英说,到时候咱得有言在先,他要是保证能保住咱那一片清净的地场,野物不受糟害,树呀水呀不受糟害,空气不受沾染,咱就答应他,要是不能保证咱那一片清净,咱就不答应。魏石寨眼前一亮,炯炯地看着枕在他胳膊上的桂英说,嘿,没看出来,你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肚子里还装着小算盘哩,还想出了这好这美的好点子哩,真没看出来,咱瓦罐村还真出了穆桂英了哩!桂英有些恼恼的样儿,用眼乜了魏石寨一下说,隔门缝看人不是?女人咋啦,男人能弄的事儿,女人一样能弄。魏石寨就说,那男人能叫女人舒坦,女人也能叫女人舒坦?桂英把眼一瞪说,你个臭男人,说着说着就上坡,就胡论瞎侃,没有一点正经样儿。俩人就这么在被窝里说着瓦罐村的话题,又说了城里的见闻轶事,又说了大伯,还说了娃儿闺女孙子一大堌堆话题,直说到县城的大街小街上人断车稀,直说到城里的路灯昏昏沉沉,直说到楼下响起呼啦呼啦扫大街的扫帚声。

魏石寨睁开眼的当儿,就见玻璃窗户上已经铺了一层厚厚的明明亮亮,却不见了桂英。他一骨碌爬起来,觉着尿憋得小肚子疼,就胡乱穿了衣裳,往那个四处都是白白光光的茅厕跑。进茅厕的当儿,他看见娃儿跟他妈桂英正在厨房里忙活,也没看见儿媳妇。到了茅厕门口,他一看门是掩着的,正要推那门,就把手固在那里没有推。先前就因为他冒冒失失,闹过两回笑话哩。他愣头愣脑推开茅厕门儿,儿媳妇不是蹲在坐便器上,就是在茅厕里抹脸描眉,弄得他这个老公公怪哧哧的。这回他记住了,先在门上轻轻敲一下,等里头没反应了,他才进去。他把坏了门锁的茅厕门轻轻掩上,就尿了一泡尿。尿尿的时候,他不像在农村那样放肆大胆地大鸣大放,想咋尿就咋尿,他要尿在坐便器边缘的斜面儿上,而不是直接尿在中间的水中,那样就会发出叮叮咚咚的泉水声,桂英说那声音能听一屋子,他就尿在斜坡上,尽量减小水流冲击水面儿发出那刺耳的声响。为这,桂英没少骂过魏石寨,说这可不是山里,这是城里,是一家几辈儿人住在一坨,尿个尿要叫满屋人都听见不是?他还在这个比山里的厨房都要干净的茅厕里很不习惯地解大便哩。解大便要坐在那个不圆不扁的圈圈儿上,坐上了,就觉着别扭,就觉着不美气么。魏石寨一辈子都是圪蹴在茅坑尿槽子上蹲大便的,到城里了,就要坐在那个家伙上,一坐,就没有蹲大便的感觉了,就蹲不出来了。有好几回,他宁愿跑到楼下再跑一里半里到大街上的公共茅厕,也不愿意在娃儿屋里解大手。在茅厕里小心翼翼解完了小手,一猛儿他又想解大手。他就出了茅厕,往门口走,就被娃儿看见了。问,大,马上就吃早餐了,你要出去?魏石寨说,下楼去买个东西,一会儿就回来,早饭就嫑等我了,叫你妈给我留着,我回来再吃。说着,就急急慌慌开门出去了。

魏石寨回到屋里时,娃儿媳妇都上班走了。

“日娘哩,睡了一夜,外头还是一天一地的灰土土,还是钻在云里雾里样。”魏石寨回屋头一句话就骂骂咧咧。

“日谁娘?那是老天爷呀,你还日他娘,你当你是天王老子,能哩不轻哩。”桂英用嘲笑的口吻说。

“那可不是老天爷弄的,那空里的灰呀土呀,不都是人做的孽,跟老天爷有啥子关系么?”

“要说也是,同样都是一个老天爷,咱瓦罐村咋就清清亮亮,而这些大城小市咋就见天昏昏沉沉了哩?说到底,人是祸根儿么。”

“吃罢饭,我就赶紧回瓦罐村,在这死地场,住一年少活几年哩。”

“那你说这城里人都活不长寿?我看也不一定么,七老八十的老汉老婆满街都是么。”

“人家那是适应了这气候了,我是不中,一见这脏空气,喉咙眼儿都发紧,心里都憋闷得慌。”

日头如一个大血坨,挂在西山峁上那一溜儿密密匝匝高高低低黑黑苍苍的老树梢头。魏石寨背着他的行李包重又回到瓦罐村。老黄跑出足足一里来接应他。老黄老远就能听出魏石寨回村的脚步声哩。

浴血的夕阳水样没声没息浸泡着瓦罐村的坡坡粱梁,却叮叮咣咣掉落在瓦罐村一片又一片参差不齐歪歪斜斜灰灰青青的瓦屋顶上,如一个技艺高超的画师,描画出一幅血色老村图,那图上的色彩是有声有音有曲有调的,如古筝里流出的古曲陈韵,缠绵凄婉幽怨苍凉发霉泛黄。魏石寨能听见,老黄能听见,立在大门边的魏长庚也能听见。

日头血样红着。

天空瓦样蓝着。

云朵棉样白着。

坡梁黑着黄着。

村子灰着蓝着。

官路弯弯扭扭连着他们的屋。路尽头的门框和老人也凝成一幅画。

“回来了?”

“回来了。”

“听机子里说,山外头四处都在闹灰灾尘灾,城里咋样?”

“城里也是一世界都昏昏沉沉哩。”

“咱卢西城也遭了灰灾尘灾了?”

“可不是咋哩,在那种地场住一天,就少活一年哩。”

“一老先这灰灾尘灾咋就没听说过哩?这年月一到这季节,机子里三天两头说这城闹尘灾了,那市闹灰灾了,车子都要论着单号双号了,冒烟的厂子,盖房建屋的工地,说停都停了,可就是管不住这灰那尘的,国家也是想尽了法子想医治这灰灾尘灾哩,咋就医治不住哩么?”

“要医治好,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医治好的。有些黑心人总是顾着自己个的利呀财呀,偷偷摸摸往空里水里排毒气排脏水哩,弄得人都没法儿活了么。”

“可不是咋,现如今这人为着财利,啥儿良心,啥儿德行,啥儿啥儿都不要了,就认准财和利了。”

魏石寨跟魏长庚说了城里的见闻,又说了桂英关于蓝总如果进山搞开发的对策,又说了回村路上见闻的事儿。魏长庚说,桂英说得有见识哩,你不在这两天,我也在这式想哩,当真就有高人跟我想到一坨了嘞,是个好主意。魏长庚又说,你说你在回村的路上看见山外的人又在偷偷进山砍树了?一年到了十冬腊月,偷砍树木是看也难看住哩,不过咱瓦罐村这几日还没有见到偷树人,我这两天没事儿就在村口上转转看看,倒也没有见到一男半女哩。按照往年的老习惯,越往年根儿,偷树贼就越多,这眼看都到大雪节气了,再过月儿四十就是腊月根儿了,就要过年了,咱可不能粗心大意,要看紧点儿,叫那些偷树贼没空儿可钻。魏石寨说,是哩是哩,有事没事就多到村口坡梁上转转看看。说话不及,那天后半夜里,就听见老黄抓挖着大门汪汪汪地咬叫个不停,就在老黄咬叫的间隙里,对面儿坡梁上隐隐约约响着咣当咣当的砍树声。老黄一咬叫,那咣当声就停。老黄不咬不叫,那咣当声又起。魏石寨把耳朵贴在窗棂上,听得真真切切清清晰晰,那就是偷砍树木的声音。

“我领着老黄,去逮了那偷树贼。”魏石寨就要穿衣裳下炕。

“黑摸瞎揣的,你也不是小伙娃儿了,上坡危险哩。”魏长庚说。

“那还能眼看着叫他们把树偷走?”

“再说,你在明处,人家在黑处,这大的坡场,人家要是藏起来,怕你也难寻到呀。算咧,白儿里咱看好,黑儿里也真是看不住了哩。”

魏石寨听了大伯的劝说,就作罢。等到第二日天一露明,魏石寨就上坡了,朝着夜儿黑里有响动的坡面上走去。魏石寨前头走,老黄就踏踏踏地跟在后头。果不其然,晨光里那一片白花花的新树茬印证了他的判断。他数了数,拢共有十二棵碗口粗的桦栎树不翼而飞。他知晓,这是山外人偷回去搞木耳香菇袋料栽培的,听说今年木耳香菇价格又噌噌往上窜哩。为了一个钱字,这些人能一黑夜不睡觉,来盗砍山里的树木。

魏石寨回村的当儿,天爷把亮光光的晨色哗哗啦啦就倾倒在瓦罐村了。天幕蓝得透亮透亮,白生生的云如丝丝缕缕的棉絮儿,悠悠飘在头顶,东边山顶上,西边山脸上,皆铺展着粉红色,如少女面颊上浮起的红晕。

然,他的心里却布满了阴沉沉的云和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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