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莲河

1961年的五顶山乡，遭遇了最冷的一个冬天，天空仿佛就裂开了一个口子，大雪如倾洒的棉絮一样，铺天盖地而来，接连下了两天两夜，把从五顶山乡到青莲河的唯一的一条山路，彻底的封死。

大雪覆盖了整个村镇，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左福禄嘴里叼着旱烟袋，手里拄着那根槐木的拐棍，站在自家的门口。屋檐上的雪被一阵夜风吹得飘扬了起来，落在了他的脖颈里。

他正在发怒，所以并没心思在意灌进脖颈的雪花的冰冷，他举起手里的拐棍，指着站在院子里的他的闺女左青莲，大声的呵斥道：

“你今天要是敢走出这个家门，我就……我就……”

左青莲却不服不忿，反而往前顶了几步，棍子几乎戳到了他的鼻子尖，她头一抬，问道：

“你就咋的？”

左福禄气得浑身打起了哆嗦，用那拐棍咚咚的在地上用力的敲了两下：

“那你就把我这条腿也敲断了……”

说着他把手里的拐棍扔在了地上，十几年前，赵一刀打瘸了他的左腿之后，他就一直拄着这根棍。所以这根棍子早已经干透，磨得油光发亮，扔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他的老伴儿左陈氏慌忙迈着小脚，颤颤巍巍的跑过来，弯腰拾起了那根棍子，塞回到左福禄的手中，一个劲儿的劝慰：

“老头子，老头子，你消消气儿，别大喊大叫的，这黑灯瞎火的，要是让左邻右舍的听见了，多丢人呢……”

左福禄的怒气未消，手一扬，左陈氏闪了个趔趄，差点儿摔倒，慌忙扶住了一旁的院墙，这才稳住了身子。

“丢人？我要是让他出了这个院子去了赵一刀家，那才叫丢人呢……十八九的黄花大闺女，黑灯瞎火的跑去给人家的女人接生，也不怕染了晦气！往后看还有谁敢给说婆家！”

“这都啥年月了，都是新中国了，啥晦气不晦气的，还讲那一套封建迷信，赵一刀的媳妇难产，大雪封山的，五顶山的大夫来不了，咱们青莲河也就我在县城的医院里呆过几个月，我不去帮忙还能指望谁？难道就眼睁睁的见死不救？”

说完，左青莲又往前迎了一步，左福禄连忙挡着院门。

“你还敢顶嘴！”

左福禄怒不可扼，拄着那根拐棍子往前倒了几步，抬起了他的左腿。这条腿已经瘸了，不能打弯，一到阴天下雨就酸疼得不得了。

他用棍子敲了敲自己的左腿：

“你老子的这条左腿，就是被他赵一刀给打瘸的，这是老天给他的报应！你不替老子报仇也就罢了，还要去救他的女人？”

左福禄咆哮了起来，吓得他的女人左陈氏赶紧伸手去捂他的嘴巴，

“哎呀，老头子，你可小点儿声吧，人家赵一刀现在是村里治安小分队长，这话要是让人家听了，回头不穿你小鞋，找你麻烦？”

“要是怕麻烦，就把这个死丫头赶紧给我关到屋子里去！别让她再出来给我丢人现眼！”

赵福禄气得浑身发抖，用手里的棍子一个劲儿的戳着地面，那咚咚的声响，惊得院子角落里那条大黑狗一声不敢吭，赶忙缩进了窝里。

……

村部隔壁的赵一刀家，屋门敞开，厚厚的棉布门帘搭在一旁的门框上，一团白色的蒸汽从屋子里涌了出来，出门之后向上翻转，爬上了屋檐，被冬夜的冷风一吹，瞬间结成了白色的霜花。

院子里聚了一些人，有的蹲在墙角，有的靠在院子中间的那棵大杏树下，都探头探脑的朝着屋子的方向张望，却没人说话，更没人出声。

赵一刀的闺女赵大凤怀里抱着三凤，一手领着二凤，蹲在仓房的门口，嘴唇紧闭的盯着那扇窗子，一声不敢吭。

窗子上挂着厚厚的窗帘，煤油灯那昏黄的灯光勉强从缝隙里透了出来，在窗跟下撒下一条如刀刃锋利的光亮。

"啊……啊……"

屋子里的女人痛苦的一声声的嚎叫，急的赵一刀用手抓扯着自己的头发，在屋门口来回的踱步，来到窗子的跟前，冲着里面问道:

"咋样了啊，生了没有啊……"

"啊……啊……"

屋子里又传来两声惨叫，声音比刚才的还凄厉，赵一刀的心脏被揪了两下，伸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举起拳头在墙上猛砸了一下。

赵一刀是行伍出身，当年跟着部队打仗，面对敌人的千军万马，眉头也没皱过一下，可屋子里是女人生孩子，他干着急，却一点忙也帮不上。

"不好了，见红了……"

屋子里赵一刀的妹妹的赵桂兰惊呼了一声，院子里的人们都呼啦的一下都站了起来，纷纷围拢到了窗子跟前。

见红就是大出血，这是要命的。

赵一刀一把拽过身旁一个治安小分队员的衣领，大声的问道:

"五顶山的大夫还没来么?"

"大雪封山，根本……根本走不出去啊……"

"那白喜文呢?快去找白喜文啊!"

白喜文其实就在院子里，赶忙凑了过来，面露难色:

"赵队长啊，我……我就是个赤脚医生啊，给女人接生，我……我哪会啊……更何况这……这都见红了……哎……"

白喜文低下头，一个劲的叹气。偷偷的瞟了一眼站在他身后的白喜兰，左手在身后悄悄的冲她摆了两下。

白喜兰会意，扭着肥硕的屁股凑了过来，冲着赵一刀低声的说:

"嗯，那个，那个啥，赵队长啊，我看，这事不简单啊，恐怕是招惹了小鬼儿，人家找上门来啦，要是实在不行，我……我请请老仙，来给帮帮忙?"

她强挤出点笑容，露出焦黄的门牙，抬头看着赵一刀。

还没等赵一刀言语，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女人大声的呵斥:

"都什么时候了，还整你那一套封建迷信的，信不信把你送到五顶山乡公所去!还不赶紧躲开!"

左青莲一阵风一般的从赵一刀的身边经过，头也没回的说:

"赶紧烧一锅热水，我去看看……"

话音未落，人已经进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