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圣母院
雨果 著
经典名著
类型- 2019.05.28 上架
31.80万
完结(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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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一、银币变成枯叶
格兰古瓦和奇迹宫所有人都焦虑不安,整整过了一个月,也没有爱丝美拉达的下落,不知她出了什么事,也不知小山羊怎么样了。埃及公爵及其丐帮朋友十分伤心,格兰古瓦更是倍加痛苦。这埃及姑娘一夜之间失踪了,从此毫无音信。到处寻找也毫无结果。有几个爱戏弄人的家伙对格兰古瓦说,那天晚上在圣米歇尔桥附近,她跟一个军官跑了,被他们撞见。然而,这位做丈夫的按照吉卜赛人的习俗,称得上是一个绝不轻信的哲学家,况且他比谁都清楚,他妻子是多么珍惜处女的贞操。他早就作出估价,埃及女人加护身符这两种品性结合起来,能产生何等坚不可摧的廉耻心;他甚至像数学一样精确地计算过,这种贞操对另一种强力的抗力。因此,这方面他完全放心。
这样,格兰古瓦就无法理解她为什么失踪了。他忧心忡忡,如果可能,身体还会消瘦几分。他把一切都置于脑后,连文学兴趣,连他的伟大著作《论常规和非常规修辞》,也都淡忘了。这本巨著,他打算自己一有钱就拿去印行。——他见识过于格·圣维克多的《论学》的凡德兰·德·斯皮尔著名版本,从那之后就崇拜起印刷术了。
有一天,他愁眉苦脸,经过刑事法庭的门前,看见司法宫一道门前聚了许多人。
“这里出了什么事儿?”他问一个从里面出来的青年。
“我也不知道,先生,”年轻人回答,“据说要审一个女人,她杀了一名警官。由于案件牵涉巫术,主教和宗教法庭都参与判案。我哥哥是若萨主教代理,他把精力全搭在这上面了。我要跟他说说话,可是人太多,挤不上去,真气人,我还等钱花呢。”
“唉,先生,”格兰古瓦说道,“我倒是愿意借给您点儿;不过,如果说我这裤兜里面有窟窿,那可不是装银币磨破的。”
他没敢告诉这个青年自己认识他哥哥。那次在教堂发生口角之后,他再也没去找主教代理,这样失礼,也就不好意思见面了。
那学生径自走了。格兰古瓦则尾随众人,登上大厅的楼梯。他认为法官一般都蠢得可笑,列席一场刑事审判,比看什么热闹都更能消愁解闷。他钻进人群:大家拥挤着默默走去。司法宫有一条昏暗的长廊,仿佛是这座古老建筑物的肠胃道,人群在曲折的长廊里走走停停,十分腻味,好久才通过,到了一扇矮门。格兰古瓦个子高,能从攒动的人头上面望去,察看矮门里面的大厅。
大厅很宽敞,因昏暗而显得更大,时已薄暮,天光惨淡,从尖拱窗户射进来,照不到拱顶了。穹隆是巨大的木架结构,上面雕刻的无数形象,在黑暗中似乎蠢蠢欲动。几张桌案已经点上蜡烛,照着伏案翻阅案卷的录事们的脑袋。大厅前半部分挤满了听众,左右两厢的桌案,已有穿法袍的人落座。大厅上首的讲坛上,坐着不少审判官,后几排则隐没在黑暗中。那一张张铁板的面孔狰狞可怕。四周墙壁到处是百合花图案。审判官头上有一大幅耶稣像还依稀可见。斧钺矛戈林立,锋尖映着烛光,像一朵朵火焰。
“先生,”格兰古瓦问身边的一个人,“先生,怎么那么多人坐在那儿,就像开主教会议似的。”
“先生,”那人答道,“那些人,右首是大法庭评议官,左首是审案评议官;穿黑袍的是宗教裁判官,穿红袍的是朝廷法官。”
“坐在他们上首、满头大汗的那个胖子,他又是什么人呢?”格兰古瓦又问道。
“是庭长先生。”
“他身后那群绵羊呢?”格兰古瓦继续问道。——前文说过,他不喜欢司法宫,也许他的剧作演出失败之后,他对司法宫始终怀恨在心吧。
“那是御前审案官先生们。”
“在大胖子前面的那头野猪呢?”
“那是大法庭的录事先生。”
“右首的那条鳄鱼呢?”
“那是大律师菲利浦·娄利埃先生。”
“左首那只胖胖的黑猫呢?”
“那是教会法庭检察官雅克·夏莫吕先生,以及教会法庭的先生们。”
“哦,是吗,先生,”格兰古瓦说,“这些家伙都跑这儿来干什么呢?”
“他们要审判。”
“审判谁?不见被告呀。”
“审判一名女犯,先生。您是看不见她,她正背对着我们,而且被人群遮住。喏,瞧那堆持戟的警士,她就在那儿。”
“那女人是谁?”格兰古瓦问道,“您知道她的名字吗?”
“不知道,先生。我也刚到一会儿,看到教会法庭的人同堂问案,只是猜测这是件巫术案。”
“好哇!”我们的哲学家说,“我们要看到所有这些穿法袍的家伙吃人肉了。这种场景已经是老一套了。”
“先生,”旁边那人指出,“您不觉得雅克·夏莫吕先生样子很和蔼吗?”
“哼!”格兰古瓦回答,“我才不信那种尖鼻子、薄嘴唇的人和蔼呢!”
说到这里,旁边的人让两个闲扯的人肃静,现在正听一个人的重要证词。
“各位大人,”法庭中央一个老太婆说道,她的面孔几乎都缩在衣服里,整个人像能行走的一堆破衣裳,“各位大人,这事儿是千真万确的,就跟我是法路代尔老婆子一样千真万确。我老婆子在圣米歇尔桥头安家已有四十年,总是按时交房租、捐税和年贡;我家的门正对着河上游塔散-加雅尔染房。——别看我现在成了可怜的老太婆,从前可是个美丽的姑娘呢,各位大人!近几天有人对我说:法路代尔婆婆,晚上纺线别太熬夜了,魔鬼就喜欢用它的角给老太婆梳理纺锤。去年在圣殿那一带的那个幽灵,现在肯定到老城来游荡。法路代尔婆婆,当心那幽灵要捶你家门。——一天晚上,我正在纺线,忽听有人捶门。我问是谁。外面的人骂骂咧咧。我打开门,进来两个人。一个穿黑袍的,跟一个漂亮军官。穿黑袍的只露出两只眼睛,跟火炭一样。全身都被斗篷和帽子遮住了。他们对我说:圣玛特房间。那是我楼上那间屋子,各位大人,是我最干净的房间,他们给了我一埃居银币,我就塞进抽屉里,心里念叨:明天正好去凉亭肉铺买些牛羊下水来。——我们上楼,到了上面的房间,我一转身的工夫,那穿黑袍的人就不见了,真叫我有点儿惊讶。那名军官仪表堂堂,像个大爵爷。他跟我下楼,然后就出去了。纺四分之一支线的工夫,他又回来,还带了一个美丽的姑娘;跟个玩偶娃娃似的,要是再打扮一下,就会像太阳一样光辉灿烂。那姑娘带了一只山羊,一只大山羊,白色的还是黑色的,我记不清了。我一看这情况,心里就犯合计了:姑娘嘛,跟我不相干,可是大山羊!……我不喜欢这类畜生,又长胡子又长角。样子有点儿像人了,而且还带点儿妖气。不过,我什么话也没讲。我拿了银币嘛。公平交易,对不对,法官先生?我带姑娘和队长到楼上房间,然后就离开,让他们单独在一起,当然还有山羊。我回到楼下,重又开始纺线。——要向诸位说明一点,我那房子有两层,背靠着河,跟桥上其他房屋一样,楼上楼下的窗户都是临水的。——我正纺着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怕是山羊引起来的,我总想着那个幽灵,还觉得那美丽的姑娘打扮得也挺古怪。——突然,我听见楼上一声叫喊,又咕咚一声,有什么东西落到地上,接着窗户打开,我赶紧跑到我这屋的窗口,跟楼上的窗户上下正对着,就看见一堆黑糊糊的东西,从我眼前掉进河水里。那是个幽灵,穿着教士的服装。当时月光很明亮,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幽灵朝老城游去。我吓得浑身直哆嗦,叫巡逻队来。那些巡警先生们一进屋,还没闹清是什么事,就先把我给揍一顿,大概是取个乐子。我向他们说明了情况,我们上楼去,一上去看见了什么呀?我那可怜的房间全是血,队长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脖子上插着一把匕首,姑娘在装死,山羊也惊了。——‘好家伙,’我说,‘我得花半个月的时间,才能把地板刷干净,还得一点点抠,真要命!’——队长给抬走了,可怜的年轻人!姑娘的衣衫全扒开了。——等一等,还有最糟糕的事:第二天,我要拿那枚银币去买下水,掏出来一看却变成枯叶子了。”
老太婆住了口。听众之间响起一阵骇怖的私议声。
“那个鬼魂、那只山羊,全有巫术的味道。”格兰古瓦旁边的一个人说道。
“还有那片枯叶子呢!”另一个人接上说。
“毫无疑问,”第三个人说,“那是个巫婆,跟幽灵串通一气,专门抢劫军官。”
格兰古瓦自己也差不多觉得,整个这件事很可怕,也像是真的。
“法路代尔老婆子,”庭长先生威严地说,“您再没有别的情况要对本庭讲吗?”
“没有了,大人,”老太婆回答,“倒是有一个情况,起诉书中把我的房子说成是七扭八歪、臭气冲天的破屋,说得太损了。桥上的房屋都不大气派,那是因为人太多了;可是,连卖肉的都不嫌弃,他们都是有钱人,娶了非常干净的漂亮女人。”
格兰古瓦看着像鳄鱼的那位法官站起来,朗声喊道:
“肃静!我请各位大人不要忽略在被告身上搜出的一把匕首。法路代尔老太婆,魔鬼给您的银币变化的枯叶,您带来了吗?”
“带来了,大人,”她回答,“我找到了。就是这一片。”
一名执达吏将枯叶转呈给鳄鱼,鳄鱼哭丧着脸,点了点头,又传递给庭长。庭长接过去,又传给宗教法庭检察官。就这样,那片枯叶周游了大厅。
“这是一片白桦树叶,”雅克·夏莫吕先生说,“是妖术的又一证据。”
一位评议官发言:
“证人,有两个男子一道去您家中。穿黑袍的人,您先是看见他消失了,后来又看见他穿着教士的服装,跳进塞纳河游走;另外一个是军官。那两个人究竟是哪个给了您银币?”
老太婆想了一会儿,答道:“是军官。”听众又是一阵议论。
“唔!”格兰古瓦想道,“原来这样,我又半信半疑了。”
这时,大律师菲利浦·娄利埃先生再次发言:
“我提请诸位注意,在被害军官床前笔录的证词说:当黑衣人上前搭话时,他隐隐约约想到这很可能是幽灵,还说那鬼魂极力怂恿他去同被告幽会;又据军官的证词,他身上没有钱,付给法路代尔的那枚埃居银币,是那个鬼魂给他的。因此,那银币是一枚冥钱。”
这一决定性的发言,似乎驱散了格兰古瓦和其他听众的疑虑。
“诸位都有本案的材料,”大律师坐下来补充道,“可以查阅一下浮比斯·德·夏多佩的证词。”
一听这个名字,被告站起来,她的头也就从听众的遮挡中露出来。格兰古瓦一见,万分惊骇,他认出那是爱丝美拉达。
爱丝美拉达脸色惨白;当初,她那秀美的发辫多么光润,缀满金箔,而现在却乱蓬蓬地披散下来;她的嘴唇发青,两眼塌陷,形容真吓人。唉!落到这一步!
“浮比斯!”她怔忡叫道,“他在哪儿?老爷们啊!求求你们啦,在处死我之前,告诉我他是不是还活着!”
“住口,你这女人!”庭长喝道,“这不关我们的事!”
“噢!可怜可怜吧!告诉我,他是不是还活着!”她又叫道,同时合拢消瘦了的纤手。锁链顺着她衣裙垂下,因抖动而哗啦之声可闻。
“好吧!”大律师冷淡地说,“他快要死了。……这回您满意了吧?”
不幸的姑娘又重重地坐到小凳上,她说不出话来,流不出眼泪,惨白的面孔像蜡人一般。
庭长俯身,对他脚边的一个人说:
“执达吏,带第二名被告!”
执达吏头戴金黄帽子,身穿黑袍,脖颈搭着一条铁链,手中拿着笞杖。他应命而去。
众人都扭头注视一道小门。小门开了,格兰古瓦的心狂跳起来,带进来的却是金角金蹄的美丽小山羊。那秀雅的动物到门口停留片刻伸着脖子,仿佛立在山岩上,举目眺望辽阔的天际。忽然,它发现吉卜赛姑娘,立刻纵身一跃,越过一名录事的桌子和脑袋,两跳就蹿上女主人的膝头,姿势优美地滚在她的脚下,乞求一句话或一阵爱抚。然而,被告还是一动不动,连对可怜的佳利都不看上一眼。
“哦,对……就是这个可恶的畜生,”法路代尔老太婆说,“她们两个,我都认得清清楚楚!”
雅克·夏莫吕说道:
“诸位先生如果允许,我们就开始审讯山羊。”
不错,山羊正是第二名被告。审讯一只动物的巫术案,在当时是极为寻常的。府尹衙门1466年档案中就有不少这类案例,其中一件特别有趣,详细记载了审理吉莱-苏拉尔及其猪一案的费用,那两名被告“以渎神罪在科贝伊处决”。费用全部列上了:放置母猪的刨坑费、从莫桑港运来的五百捆柴火、三品脱葡萄酒和面包,即临刑前犯人和刽子手同吃的最后一餐,直到每天计为八德尼埃的十一天母猪喂养看管费。审讯有时甚至超出动物的范畴。查理曼和忠厚路易就曾下过诏书,要严惩胆敢出现在空中的火焰鬼魂。
这时,教会法庭检察官嚷道:“如果这只山羊附体的魔鬼抗拒驱魔,坚持兴妖作怪,以此恐吓法庭,那么我们要告诫它,我们将不得不对它处以绞刑或者火刑。”
格兰古瓦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夏莫吕从桌案上拿起吉卜赛姑娘的手鼓,以特别的姿势伸向山羊,问道:
“几点钟啦?”
山羊以明慧的目光注视他,用金蹄敲了七下。当时正好七点钟。听众惊骇,一阵骚动。
格兰古瓦按捺不住,喊道:
“它这是害了自己。你们都知道,它并不懂自己在干什么事!”
“后边的市民肃静!”执达吏尖声喝道。
雅克·夏莫吕凭借手鼓,以同样的手法,引逗山羊做了好几个把戏,例如指出今天是几号,现在是几月份,等等,读者在前文都见识过了。佳利这些无害的小把戏,同样是这些人在街头恐怕不止一次为之喝彩,而在司法宫的穹隆之下,随着审讯而产生幻视,就都惊恐万分了。毫无疑问,山羊是魔鬼。
更糟的是,检察官把佳利脖子上吊的小皮袋里装的字母块倒在地上,它又立刻用蹄子从散乱的字母中拼出“浮比斯”这个要命的名字。铁证如山,正是这种巫术害死了队长;于是,在所有人眼中,吉卜赛女郎成了十足可怕的妖婆,而曾几何时,这个姑娘的曼妙舞姿,不知多少回使行人目眩神摇。
不过,她已半死不活,无论佳利的出色表演、检察官的恫吓,还是听众低声的咒骂,一概引不起她的注意。
为了把她唤醒,一名警士不得不重重地摇她,庭长也不得不提高嗓门庄严宣布:
“你这姑娘,出身流浪种族,惯于兴妖作怪;你与另一案犯妖羊合谋,并串通魔鬼的力量,于3月29日夜间,借助于蛊术和妖法,谋害并刺杀了羽林军弓箭队队长浮比斯·德·夏多佩。你还拒不招供吗?”
“真可怕!”姑娘用双手捂住脸,喊道,“我的浮比斯!噢!这样折磨人啊!”
“你还拒不招认吗?”庭长又冷酷地问道。
“要我招认!”她的声调很可怕,而且站起身,两眼炯炯发光。
庭长继续逼问:
“那么,你又如何解释控告你的这些事实呢?”
“我已经说过。我不知道。那是个教士干的。我不认识的一个教士。一直追逐我的恶魔教士!”
“这就对了,”法官接口说,“正是幽灵。”
“噢!老爷们!可怜可怜吧!我只是一个可怜的姑娘……”
“……埃及姑娘。”法官说道。
雅克·夏莫吕口气温和地发言:
“被告冥顽不化,令人痛心,有鉴于此,我请求动刑审问。”
不幸的姑娘吓得浑身发抖,不过,她还是听从荷戟警士的命令,站起身来,以相当坚定的步伐,跟在夏莫吕和教会法庭的教士们后面,由两排荷戟警士押送,走向一道便门。那便门忽然张开,等她进去又合上;伤心的格兰古瓦见这情景,就觉得那是一张骇人的大口,一下把她吞噬了。
姑娘的身影刚刚消失,就听见咩咩一阵哀叫,那是小山羊在哭泣。
现在休庭。一位评议官提出,各位先生都已疲倦,而要等很久,刑供才可能出来。庭长回答:身为司法官,就应当恪尽职守。
“该死的贱女人真可恶,”一位年迈的法官抱怨,“偏偏在人家该吃晚饭的时候去受刑讯!”
二、银币变成枯叶续篇
爱丝美拉达始终由一队送葬似的警士押送,走在白昼还需照明的黑暗走廊里,上上下下经过几道台阶,终于被司法宫的警官推进一个阴森可怖的房间。房间呈圆形,是一座大塔楼的底层。这类大塔楼,刺破新巴黎用以覆盖旧巴黎的现代建筑层,如今还高高屹立。这间地下室没有窗户,只有这道矮门一个进口,由一扇巨大的铁门封闭。不过,室内并不缺少光亮:厚厚的墙壁里砌了一座炉子,炉火燃得正旺,照得全室红彤彤的,衬得角落里的一支蜡烛反而黯淡无光了。用来遮挡炉口的铁箅子这时已经拉上去,从黑糊糊墙壁的火红炉口,只能看见铁条的下端,就像一排间缝很宽的黑色利齿,显得整个炉膛好似传说中火龙的巨口。借着炉火的亮光,这名女犯看见房间四周摆列许多骇人的器具,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房间中央有一张皮垫床,几乎贴着地面;上空一条带环扣的皮带吊下来,上端系在拱顶石雕刻的塌鼻子怪物咬着的铜环上。铁钳、烙铁、宽大的犁铲,乱七八糟塞满了炉膛,已经烧得通红。炉火放射血红的光,照亮全室杂乱的什物,无不令人毛骨悚然。
这个野蛮的场所,就是所谓的“刑讯室”。
凶神恶煞的行刑吏彼埃拉·托特律懒洋洋地坐在皮垫床上。他的两名打手是方脸夜叉,都扎着皮围裙,穿着粗布裤子,正在翻动炉火上那些铁器。
可怜的姑娘鼓起勇气也是枉然,她一走进屋就魂不附体了。
司法宫的警官排在一侧,宗教法庭的教士们排在另一侧,一名录事则到角落去,那里有桌子和笔墨纸张。雅克·夏莫吕先生笑呵呵地走到埃及姑娘面前,和颜悦色地说道:
“亲爱的孩子,你还拒不招供吗?”
“嗯。”她回答的声音极其微弱了。
“既然如此,”夏莫吕又说道,“我们只好忍痛,对你更加严厉地审问了,我们本来并不愿意这么做。——劳驾,请坐到这张床上来。——彼埃拉先生,给这位小姐让座,请把门关上。”
彼埃拉气哼哼地站起来,咕哝道:“关上门的话,这炉火就会熄灭。”
“好吧,亲爱的,那就敞着门吧。”夏莫吕又说道。
这工夫,爱丝美拉达仍然站着不动。有多少不幸者,在这张皮床上惨遭酷刑。她看着这张床惊恐万状,骨髓都冻结了,呆立在原地,一副怔营惶怖的样子。夏莫吕一挥手,两名打手就上前揪住她,把她按在床上。这两个人并没有把她弄疼,可是他们的手一碰到她,而她的身子一接触皮床,她立刻感到周身血液倒流,涌进心房。她仓皇四顾,恍若看见那些奇形怪状的刑具都蠢蠢而动,从四面八方向她逼来,顺着她的身体爬行,又啃又咬:这些刑具在她见过的所有器具中,可以说是鸟雀虫豸中的蝙蝠、蜈蚣和蜘蛛。
“大夫在哪儿?”夏莫吕问道。
“在这儿。”一个声音回答,是她还没有瞧见的一个穿黑袍的人。
她不寒而栗。
“小姐,”宗教法庭检察官又以甜甜的声调问道,“第三次问您,您还矢口否认您犯罪的事实吗?”
这回她只能点点头,已经发不出声来了。
“您还坚持吗?”雅克·夏莫吕说道,“好吧,我十分遗憾,不能不履行我的职责了。”
“检察官先生,”彼埃拉突然问道,“我们从哪一样开始?”
夏莫吕犹豫半晌,蹙眉斜眼,仿佛诗人在推敲韵脚一般,终于说道:
“先上脚枷吧。”
不幸的姑娘深深感到自己被人和神都抛弃了,脑袋耷拉在胸前,如同一件自身没有力量的物体。
行刑吏和医生一同走到她面前。与此同时,那两名打手也开始翻拣骇人的武库。
听到那些可怕的铁器叮当作响,可怜的少女浑身战抖,就像一只通了电的死青蛙。——“噢!我的浮比斯!”她喃喃自语,声音细微得无人听见。她随即重又缄默而静止不动,活像大理石雕像。除了法官之外,任何人见此情景,都会痛断肝肠。这颗犯了罪的可怜灵魂,到了地狱的猩红色入口,要受撒旦的拷问;这个可怜的躯体,落入一堆可怕的大锯、转轮、拷问架中间,要受刽子手和刑具的残忍魔掌摆布,正是这个温柔、洁白而柔弱的姑娘。多么可怜的谷粒,要由人间司法放进酷刑的巨磨中碾成齑粉!
这工夫,彼埃拉·托特律的打手伸出结满老茧的手,粗暴地扒下姑娘的长袜,使她那美丽的双腿和纤足裸露出来:曾有多少回在巴黎街头,她那双腿和纤足以其曼妙秀丽而令行人赞叹不已。
“真可惜!”行刑吏端详如此光润纤美的肢体,低声咕哝道。
此刻主教代理若是在场,一定会想起他所说的蜘蛛和苍蝇的那个比喻。
不幸的姑娘透过面前弥漫的迷雾,眼看着刑枷逼近,眼看着自己的脚被铁板夹住,消失在可怖的刑具中。她一阵恐惧,又有了力量,于是狂叫起来:“卸下来吧!饶命啊!”
她披头散发,身子要立起来,跳下床,扑到检察官的脚下,然而双腿却被沉重的橡木和铁板刑枷紧紧夹住,她颓然瘫在脚枷上,比翅膀灌了铅的蜜蜂还要疲竭无力。
夏莫吕一摆手,打手又把她拉到皮床上,两只粗大的手将棚顶吊下来的皮带系住她纤细的腰身。
“最后再问一次,您招认所犯的罪行吗?”夏莫吕问道,而且始终和颜悦色。
“我是无辜的。”
“既然这样,小姐,您又如何解释指控您的罪证呢?”
“唉,大人!我也不知道。”
“您否认吗?”
“全部否认!”
“动手吧!”夏莫吕吩咐彼埃拉。
彼埃拉转动起重杆,脚枷就越上越紧,可怜的姑娘连声惨叫。这是人类任何语言都标示不出来的。
“住手!”夏莫吕对彼埃拉说,随即又问埃及姑娘,“您招不招?”
“全招!”可怜的姑娘嚷道,“我招!我招!饶命啊!”
她面对刑讯,没有估计一下自己的力量。可怜的孩子,有生以来,日子过得多么快活,多么甜美,这次刚一尝到受刑的疼痛滋味,她就垮掉了。
“出于人道,我必须告诉您,”检察官指出,“一招供,您就只好等死了。”
“死了才好,”姑娘说道,仰身倒在皮床上,已经奄奄一息,任凭皮带吊着腰身,躯体折成两段。
“站起来,我的美人儿,稍微坚持一下!”彼埃拉先生将她扶起来,说道,“看您这样子,真像勃艮第公爵脖子上吊的金绵羊。”
雅克·夏莫吕高声说:
“录事,记录下来。——吉卜赛姑娘,您经常跟恶鬼、假面鬼和吸血鬼一起,参加地狱的宴会和群魔会,并且兴妖作怪,您招认吗?回答。”
“是。”她回答的声音低得就像喘气。
“您承认见过只有巫师才能看到的、别西卜为召集群魔而显示在云端的那只山羊?”
“是。”
“您承认崇拜过圣殿骑士的可憎的偶像博佛迈的脑袋?”
“是。”
“您承认经常同魔鬼打交道,而魔鬼化身为与本案有关的一只家养的山羊?”
“是。”
“最后,您也供认不讳,在3月29日夜晚,您借助于恶魔和通常称为幽灵的那个鬼魂,谋害并刺杀了名叫浮比斯·德·夏多佩的队长吗?”
姑娘抬起一双大眼睛,直瞪瞪地注视司法官,既不冲动,也不颤抖,只是机械地回答:“是。”显然,她的意志完全崩溃了。
“记录下来,录事。”夏莫吕说道。回头又对打手们说:“将犯人放下来,押回法庭去。”
等人给犯人脱掉“刑靴”,检察官看了看她那双疼得还发僵的脚,说道:
“好啦!没怎么伤着。您叫喊得挺及时,美妞儿,以后还能跳舞!”
他又转向他那些宗教法庭的助手:
“案件终于水落石出!令人快慰啊,先生们!这位小姐可以作证:我们尽量从轻用刑,做到仁至义尽。”
三、银币变成枯叶终篇
被告脸色苍白,一瘸一拐回到审判大厅,迎接她的是一片欣慰的私议声。听众方面所表露的是等得不耐烦转而满意的情绪,如同看戏的人终于盼到最后一段幕间休息结束,幕布重又拉开,演出接近尾声了。法官方面所表露的情绪,则是可望很快能回去用晚餐了。小山羊也高兴得咩咩直叫,想奔向女主人,但是却被拴在凳子上了。
天色完全黑了。法庭没有增添蜡烛的数量,烛光极其微弱,都照不见墙壁。黑暗给所有物品蒙上一层迷雾,连法官无精打采的面孔也若隐若现。只见长长大厅的另一端,在他们对面由黑暗背景衬出一个隐约的白点。那就是被告。
她已拖着脚步回到位置上。夏莫吕也已端然落座,刚坐定又站起来,他刑讯成功,但并不过分流露得意之色,宣布一声:“被告已经供认不讳。”
“吉卜赛姑娘,”庭长接口说,“您承认兴妖作怪,卖淫,并杀害浮比斯·德·夏多佩的全部罪行了吗?”
姑娘一阵揪心,只听见她在黑暗中啜泣,声音微弱地回答:“你们要我承认什么都行,但是快点儿杀死我吧!”
“宗教法庭检察官先生,”庭长又说道,“本庭准备听取您的公诉状。”
夏莫吕打开吓人的大本,以控诉的夸张声调,并伴以频频的手势,宣读一大篇拉丁文演说词,其中立案的证据全以西塞罗式的迂回句法罗列出来,并穿插引述他最喜爱的滑稽作家普劳图斯的名言。非常遗憾,我们不能让读者欣赏到这篇奇文。演说家一开头就念得有声有色,可是引言部分还未念完,他的额头上就冒出汗来,眼眶里也冒出泪珠子。他正念到一大段中间,突然顿住,那平常相当温和,甚至相当痴的眼睛,这时射出凶光。
“先生们,”他高声说,这回讲的倒是法国话,因为大本子上没有,“在这个案件中,撒旦十分嚣张,他就在这里旁听,以怪相嘲笑法庭的尊严。瞧啊!”
他说着,用手直指小山羊。小山羊见夏莫吕比比画画,还以为让它照样做,于是它后腿坐实,舞动前腿,摇摆长胡子的脑袋,极力模仿宗教法庭检察官的激情表演。想必大家记得,这是它的一样拿手好戏。然而,这个插曲,这个最后的证据,产生了极大的效果。有人上前将山羊的四蹄捆起来,检察官又滔滔不绝地宣读下去。
公诉状十分冗长,但结尾部分令人绝倒。下面是最后一段话,请读者凭借想象,加上夏莫吕先生的嘶哑嗓音和气喘吁吁的手势:
各位大人,妖术一目了然,罪行昭明较著,犯罪意图也已成立,因此,我们从矗立在纯净的老城岛上的、拥有初高级一切司法权的巴黎圣母院这一圣殿名义,根据本诉状的内容,宣布以下几点要求:第一,判以一定数量的罚款;第二,令其在巴黎圣母院大门前悔罪;第三,判处该女巫及其山羊死刑,或在俗称河滩的广场,或者到塞纳河上这座岛子之外,在靠近御花园尖角的地方执刑。检察官戴上帽子,重新坐下。
“唉!这拉丁文真拙劣!”格兰古瓦伤心地叹道。
另一个身穿黑袍的人,从被告旁边站起来。他是被告的辩护律师。法官们饿得慌,开始低声抱怨。
“律师,请简短些。”庭长说道。
“庭长先生,”律师答道,“既然被告招认犯了罪,我向诸位先生就只讲一句话。撒利克法典有这样一条:‘一个女巫如果吃掉一个男人,并且供认不讳,她就要付八百德尼埃罚款,合二百金苏。’请法庭判我的当事人付这笔罚金。”
“该条款已经废除。”王朝大律师反驳道。
“不对。”辩护律师回敬道。
“表决吧!”一名评议官发言,“罪行确凿,时间也晚了。”
于是当庭付于表决,法官都急着要走,就以帽子表示赞成还是反对。庭长低声向法官们提出事关人命的表决问题,昏暗中隐约看见他们一个接一个摘下帽子。可怜的被告好像在注视他们,可是混浊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
接着,录事开始登录,然后将一长卷羊皮书呈给庭长。
这时,不幸的姑娘听见人们一阵忙乱,矛戈碰击的声响,一个冷酷的声音说道:
“吉卜赛姑娘,由国王陛下指定日子的那天正午,您只穿内衣,赤着双脚,脖子套着绳索,乘大车到圣母院大门前,手执两斤重的大蜡烛进去悔罪,然后押往河滩广场,在本城绞刑架上处以绞刑,您这只山羊也同样吊死;此外,您供认犯了兴妖作怪、卖淫、杀害浮比斯·德·夏多佩先生等罪行,还必须向教会法庭交纳三枚金狮币赎罪。愿上帝接收您的灵魂!”
“噢!这真是一场梦!”爱丝美拉达自言自语,她感到粗暴的手将她拖走。
四、抛却一切希望
中世纪建筑物凡属完整的,大抵地上地下各占一半。只有像圣母院那样打地桩的建筑物例外,其余宫殿、堡垒、教堂,无不有双重地基。譬如大教堂,可以说地下还有一座大教堂,非常低矮、幽暗、神秘、又瞎又哑,而上面的大殿则是通红透亮,日夜回荡着管风琴和鸣钟的乐音;有的教堂地下是一座墓穴。宫殿和堡垒的底层,往往是地牢,也有的是墓穴,或者两者兼备。这类巨大而坚固的建筑,我们在别处解释过其构成和“增殖”的方式,它们不仅有地基,而且可以说有根须,四处往地下延伸,构成厅室、走廊、楼梯,一如地上的建筑。因此,教堂、宫殿、堡垒,都有半截埋在土中。一座建筑物的地下室又是一座建筑物,那是走下去而不是登上去:地下各层之于地上各层,恰如岸边的树林和山峦投向镜湖的倒影。
圣安托万堡垒、巴黎司法宫、卢浮宫,这些建筑的地下部分是监牢。这些监牢又一层层深入地下,越来越狭窄,也越来越黑暗,区段越深而越阴森恐怖。但丁描述地狱,最好的样板莫过于此。地牢排列成漏斗状,斗底通常是一间密牢,那是但丁安置撒旦,社会安置死囚的地方。一个不幸的人一旦埋葬在那里,就永远告别了天日、空气、生活,就“抛却一切希望”,走出去不是上绞刑架,就是上火刑柴堆;有的就死在里面腐烂掉,人间司法称之为“遗忘”。死囚感到头上压着一堆石头和一群狱卒,把他和人类隔开,而整个牢狱,整个庞大的堡垒,无非是一把结构复杂的大锁,把他锁在人世之外。
被判绞刑的爱丝美拉达,就是囚禁在这样一个斗底,由圣路易挖掘的地牢,小塔的密牢里,头上压着司法宫的庞大建筑,无疑是怕她越狱。殊不知可怜的苍蝇,连最小一块石头也拱不动!
毫无疑问,要摧毁一个如此柔弱的生命,何须这样大动干戈,这样施刑和折磨!
她囚禁在里边,被黑暗吞没,被深深埋葬,被牢牢禁锢。谁若是见过她在阳光下欢笑跳舞,再见她落到这种境地,一定会不寒而栗。这里像黑夜一般寒冷,像死亡一般寒冷,头发再也没有清风拂弄,耳畔再也没有人声,眼前再也没有一缕天光,身子被锁链折成两段,蜷缩在一个水罐和一块面包旁边,身下的一点儿草浸在牢房渗出的水所积成的水洼里,她一动不动,几乎没有气息,甚而感觉不到痛苦了。浮比斯、太阳、中午、天空、巴黎街道、博得掌声的舞蹈、同那军官的昵昵情话,继而那教士、那老婆子、匕首、鲜血、酷刑、绞刑架,这一切还在她脑海中浮现,时而好似金光灿烂的欢歌幻景,时而又像奇特怪诞的噩梦;然而这一切,完全成了消失在黑暗中的一场朦胧的挣扎,或者高高在地面上演奏的一种遥远的音乐,而在这苦命的姑娘所跌入的深渊里,再也听不见了。
她囚禁到这里之后,始终处于非醒非眠的状态。她在这种悲惨境地,在这间密牢里,再也分不清苏醒和睡眠,现实和梦幻,白天和夜晚。这一切都虚无缥缈,在她头脑里混淆起来,都破碎了,飘浮着,向四处扩散。她再也不能感知,不能辨识,不能思考了,顶多似梦非梦,精神恍恍惚惚。一个活人,从未这样深深陷入空幻中。
久而久之,她肢体麻木,冰冷,僵硬了,有两三回头顶什么地方的盖板掀开而发出声响,她也没有注意。盖板掀开,也透不进一点儿光亮,只有一只手给她扔下一块黑面包。狱卒定时来察看,这是她与人类仅余的一点儿联系了。
只有一样东西还能机械地充斥她的耳朵:头上的拱顶因潮湿,从发霉的石缝中渗出水汽,凝聚成水珠,按一定的间歇滴落下来。她痴呆呆的,倾听水滴落入她身边水洼所发出的声响。
水滴落入水洼中,这是她周围唯一的活动、唯一标明时间的时钟,也是地面上一切声响中唯一抵达她耳际的声音。
总之,她还不时感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从这黑糊糊的脏水洼中出来,爬到她脚上和手臂上,吓得她浑身颤抖。
关到这里有多久了,她自己也不清楚,只记得在什么地方宣判什么人死刑,然后她就被人拖到这里来,等到清醒才发现,周围是黑夜,一片死寂,寒气袭人。她爬行察看一下,只觉得铁环嵌入她的踝骨,铁链哗哗作响。她辨认出四周是墙壁,身下是汪水的石板地,铺了一堆草。然而既没有灯,也没有通气孔。于是,她坐到草堆上,有时换换姿势,就坐到地牢石阶的最后一级上。有一阵子,她在黑暗中试图计数滴水的分秒,但是病弱的头脑支持不住,很快就中断这种可悲的努力,重又陷入呆痴愚钝的状态。
有一天,或者一天夜晚(因为在这墓穴里,半夜和中午是同一颜色),她终于听见头顶有响动,比往常声音大,不像狱卒给她送面包和水罐那样。她抬头一望,只见一道发红的光,从地牢穹隆的那道门,或者那块盖板的缝隙中射进来。与此同时,沉重的铁件轧轧作响,生锈的铰链也咯吱叫起来,盖板翻转掀开,于是,她看见一盏灯、一只手,以及两个男人的下半身,不过活门太低,她还看不见头;而且双眼被灯光强烈刺痛,只好闭上了。
她重新睁开眼睛时,活门已经关上了,风灯放在一级台阶上,一个男人独自站在她面前,身上的黑袍遮到脚面,头上黑风帽遮住他的脸。这人无论面孔还是双手,什么部位也看不见,简直就是长长的裹尸布立在那里,觉得里边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她对着这幽灵似的东西,注视了几分钟,双方谁也不讲话,活像对峙的两尊石像。地穴里仿佛只有两样东西是活的:因潮气而噼啪作响的灯捻儿、拱顶落下的水滴。单调的滴答声,切断不规则的噼噼啪啪声,也搅动映在油污水洼的灯光,形成一个个同心圆的光波。
终于,女囚打破沉默:
“您是谁?”
“教士。”
这个词、这种语调、这种嗓音,令她不寒而栗。
教士以低沉的声音,一字字问道:
“您准备好了吗?”
“准备什么?”
“去死。”
“噢!”女囚说,“很快了吗?”
“明天。”
她的头,刚刚高兴得抬起来,一下子又垂到胸前,喃喃说道:
“还有这么长时间!就在今天,对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么说,您极为不幸啦?”教士沉吟一下,又问道。
“我很冷。”女囚回答。
她双手握住脚,同时牙齿打战,这是不幸者感到冷时的习惯动作,我们已经在罗朗塔楼看过隐修女也是这样。
教士风帽下的眼睛似乎环视整个地牢。
“没有灯!没有火!泡在水中!真惨!”
“是啊,”她一副由灾难给她带来的惊奇样子回答,“白天是属于所有人的,为什么只给我黑夜?”
教士又沉默片刻,才问道:
“您知道为什么关到这里来吗?”
“我想我原来是知道的,”她说着,用瘦削的手指按按眉头,仿佛要帮助回忆,“可是现在我不清楚了。”
突然,她像孩子似的哭起来:
“我要出去,先生。我冷,我害怕,还有虫子在我身上爬。”
“好吧,跟我来。”
教士说着,抓住她的胳臂。不幸的姑娘本已冻彻五脏六腑,然而这只手还是给她冰冷的感觉。
“哦!”她咕哝道,“这是死神冰冷的手。——您究竟是谁?”
教士掀起风帽。姑娘一瞧,原来是久久追逐她的那张阴险的面孔,是她在法路代尔那里看见在心爱的浮比斯头上出现的那个魔头,是她昏过去之前最后一次看见在匕首旁的那双贼眼。
这个魔影一直是她命中的灾星,把她推向一个又一个灾难,直到惨遭酷刑,这次出现却把她从麻木状态中拉出来。遮掩她记忆的重重幕布仿佛撕开了,她的悲惨遭遇的所有细节,从法路代尔店里黑夜的场面,直到小塔法庭她的死刑宣判,都一齐浮现在她的脑海,不像先前那样朦朦胧胧,一片模糊,而是清清楚楚,真真切切,一目了然、活生生的,惨不忍睹。这些事的记忆,由于极度的痛苦,已有五分淡漠,几近遗忘了,可是眼前这个阴沉的面孔,又把这种种记忆唤醒,如同隐形墨水写的白纸一靠近火,字迹就清晰地显现出来一样。她心上的一道道创伤,仿佛重又开裂,一齐流血了。
“哎呀!”她叫了一声,双手立刻捂上眼睛,身子一阵痉挛似的颤抖,“又是那个教士啊!”
然后,她沮丧地垂下双臂,坐着不起来,脑袋耷拉着,默默无言,眼睛凝视地面,浑身还一直发抖。
教士则凝视姑娘,那是一副鹞鹰的目光:鹞鹰在高空久久盘旋,围绕着躲在麦地里的一只可怜的云雀,而且不声不响渐渐缩小飞旋的大圈子,然后疾如闪电,突然猛扑下去,一爪抓住惴惴抽动的猎物。
姑娘低低的声音说道:“完结了吧!完结了吧!给我最后一击!”她惊恐地把头缩进肩膀里,犹如一只羔羊等着屠夫大锤的打击。
“我就这么令您憎恶吗?”教士终于说道。
姑娘不应声。
“您憎恶我吗?”他又重复问道。
姑娘的嘴唇抽动,仿佛泛起微笑。
“是啊,”她说道,“刽子手在嘲弄死囚。有好几个月了,他一直追逐我,威胁我,恐吓我,上帝呀,要是没有他,我该有多么幸福啊!是他把我抛进这个深渊!天哪!是他杀了……是他杀的!杀了我的浮比斯!”
说到这里,她失声痛哭,抬眼望着教士:
“噢!坏蛋!你是谁?我怎么得罪你啦?你就这么恨我?唉!你恨我什么呢?”
“我爱你!”教士喊道。
姑娘戛然止泪,痴呆的目光注视着教士。教士则跪下来,熊熊烈焰的目光死死盯住她。
“明白了吗?我爱你!”教士又喊道。
“这是什么爱呀!”不幸的姑娘说着就浑身颤抖。
教士接口说:
“是一个下地狱的人的爱!”
二人都受激情的重压,沉默了好几分钟,他是丧失理智,而她则陷于呆痴。
“听我说,”教士又恢复异常的平静,终于开了口,“你这就了解全部情况。我要对你讲的事,就连在黑沉沉的夜晚,似乎上帝看不见我们的时候,我悄悄地扪心自问,也还是不敢向自己承认的。听我说。姑娘,我遇到你之前,生活是幸福的……”
“我也是呀!”姑娘有气无力地叹道。
“不要打断我的话。——是的,我的生活挺幸福,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我纯洁无瑕,心灵清澈明净。谁也不能像我那样自豪,那样容光焕发,可以高高地扬起头。教士们来向我请教贞洁操守的问题,博士们来向我请教经学。不错,那时对我来说,学问就是一切。学问如同姊妹,我有个姊妹就知足了。如果不是年龄增长,我也不会产生别的念头。不止一次,我看到女人经过,肉体就冲动起来。这种性欲的力量、男性热血的力量,我在狂热少年时期就以为终生被扼杀了,可是它还不时骚动抽搐,掀起把我这可怜的人锁在圣坛冰冷石头上的誓愿的铁链。然而,在修院的斋戒、祈祷、学习和苦修,重又使灵魂主宰了肉体。后来,我就躲避女人。况且,我一打开书卷,沐浴在科学的光辉中,头脑中的各种欲念也就烟消云散。阅读不大工夫,我就感到尘世的种种烦忧庶务都远远逃遁,我在永恒真理的静谧光辉照耀下,内心又恢复平静、安详和沉肃。魔鬼要袭击我,如果只派那些在教堂、街道、草地上纷纷掠过我眼前却难入我梦境的女人朦胧的身影,那么我就能容易地战胜恶魔。唉!如果说我没有保住胜利,那么也全怪上帝,是上帝不给人以抗衡魔鬼的力量。——听我说,后来有一天……”
教士说到此处,忽然停下来,女囚听见他胸中发出几声叹息,犹如临终诀别的残喘。
他接着说道:
“……后来有一天,我正靠在密室的窗台上……当时我看什么书来着?噢!整个过程在我的头脑里已经乱成一团。——反正我在看书。窗户对着广场。我听见手鼓和音乐声,不免打扰我的沉思,心中恼怒,便朝广场望去。我所望到的情景,别人也看到了,然而那不是人间应有的。当时正当中午,阳光灿烂,就在那里,在广场中间,一个人在跳舞。那人美极了,上帝见了也会认为她赛过圣母,如果他降世的时候她已然在人间,那么他宁愿投胎到她身上,选择她做母亲!她那双眼睛黑黑的晶莹闪亮;那黑色秀发有几束映着阳光,就像缕缕金丝。她的双足欢舞飞旋,如同疾速转动的轮辐,全然不辨踪影。脑袋四周乌黑的发辫,缀满金属饰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额头好似戴着一顶星冠;她的蓝色衣裙也播撒了金箔银片,宛如仲夏的夜空星斗灿烂。那两条柔软的棕色胳臂,就像两条彩带,忽而缠住腰身,忽而松解展开。她那体态婀娜多姿,美艳惊人。啊!那光艳明媚的形象,即使在阳光照耀下,也如发光体一般光彩夺目!……唉!姑娘啊,那人就是你!……我又惊又喜,心醉神迷,忘情地注视你。我全神贯注地凝望,猛然惊恐得战栗起来:我感到命运抓住了我。”
教士过分激动,又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诉说:
“眼看要神魂颠倒,我就想抓住点儿什么东西,以免再往下坠落。我想起撒旦给我设过各种圈套。眼前这个女子美貌绝世超人,只能来自天堂或地狱,绝非用一点儿泥土做成的、体内仅有一颗妇人灵魂的摇曳微光照耀的普通姑娘,而是一个天使!然而是黑暗天使、火焰天使,而不是光明天使。我正想到这一点,忽然看见你身旁的山羊,那群魔会上的畜生,正冲着我发笑。在中午的阳光下,它的角像两束火焰。于是我看出这是魔鬼的陷阱,也不再怀疑你来自地狱,是要毁掉我。我相信了这种判断。”
教士讲到这里,直视女囚,冷冷地补充道:
“现在我还相信这一点。——然而,魔法渐渐发挥作用,你的舞姿在我的头脑里回旋,我感到神秘的蛊术控制了我,灵魂中本应觉醒的成分,全都沉睡了,如同躺在雪地上要死去的人,乐得让这种瞌睡袭来。突然,你又唱起歌。我已束手无策,又能怎么办呢?你的歌声比你的舞蹈还要迷人。我想逃避,却又不可能,
双脚就像生了根,死死定在原地,就觉得石板地升起来,一直埋到我的膝盖。必须奉陪到底。我的腿脚结了冰,脑袋里沸腾嗡鸣。也许你终于可怜我,停止唱歌,人也消失了。渐渐地,那令人目眩的幻视的映象,在我眼前消隐,那令人心醉的音乐的回响,也在我耳畔止息。于是,我瘫倒在窗脚下,比推倒的雕像还要僵硬,还要虚弱。晚祷的钟声把我惊醒。我站起来逃走,然而,唉!我心中倒下什么东西再也立不起来,出现什么东西再也逃避不开。”
他又停了一下,继续说道:
“不错,从那一天起,我就变成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我打算用一切方法治疗:修院、圣坛、工作、读书。纯粹痴心妄想!噢!一个人用充满情欲的头狠命撞去时,科学所发出的声音是多么空洞啊!从那以后,我在我和书籍之间总看到什么,姑娘,你知道吗?总看到你,你的影子,那天在我眼前显现的光辉灿烂的形象。不过,这个形象变换了颜色,显得晦暗、惨淡而黝黑,犹如冒失鬼注视太阳之后久久留在视觉上的黑斑。
“再也摆脱不掉,总是听见你的歌声在我头脑里回荡,总是看见你的双脚在我的祈祷书上飞舞,总是在夜间梦里,感到你的身形在我的肉体上滑来滑去,因此,我渴望再次见到你,触摸你,了解你是谁,看一看我再见到你时,是不是符合你给我留下的理想形象,也许现实会粉碎我的梦幻。总之,这种印象变得我难以忍受,我希望以新的印象抹掉原来的印象。我到处寻找,终于又见到你。不幸啊!我见到你两次,就想千次万次看见你,时时刻刻看见你。——从这地狱的斜坡上滑下去,又怎么能刹住车呢?——可见,我已经不能自主了。魔鬼用线一头拴住我的翅膀,另一头系在你的脚上。我变得像你一样到处游荡。我在人家大门口守候你,在街角探察你,在我的钟楼上窥视你。每天晚上,我反躬自省,发现自己越发迷恋,越发沮丧,越发中魔,越发堕落啦!
“我知道了你是什么人,你是埃及姑娘,吉卜赛姑娘、茨冈姑娘、流浪姑娘,怎能怀疑你不会巫术呢?听我说。我希望通过一场审讯能摆脱魔法。阿斯蒂的布鲁诺烧死迷惑他的女巫,自己也就痊愈了。这种疗法我知道,也想试一试。首先,我设法禁止你踏进圣母院广场,以为你不再来我就会忘记你。然而你却不理睬,又来了。接着,我又打算把你劫走。一天夜晚我动手了。我们有两个人,已经抓住你了,不料那个混账军官突然闯来,把你救了。从此开始了你的不幸,还有我的和他的不幸。总之,我束手无策,也不知会落到什么地步,只好向宗教法庭告发你,以为我也能像阿斯蒂的布鲁诺那样治愈,并且隐隐约约地感到,一场官司就能把你交到我手中,一入大牢我就能抓住你,得到你,一到狱中你就休想逃出我的手心:你控制我的时间够久的了,也该轮到我占有你了。人一旦作恶,就必须干到底,只有疯子才会中途罢手!罪恶的极端就是狂喜。一个教士和一个女巫,在地牢的草堆上,就可以结合起来,一起销魂!
“因此,我告发了你。正是在那段时间,每次相遇我都令你惊慌不安。我策划对付你的阴谋,在你头顶呼唤来的乌云风暴,已经从我这里频频发出威胁和闪电。不过我还犹豫不决。我的计划有可怕的成分,令我畏葸不前。
“也许我可以放弃这种图谋,也许我的恶念本可以在头脑中枯死而结不出果实。我原以为继续还是中断这个案子,始终取决于我。然而,任何邪念都是执拗顽固的,非要变成事实不可。正是在我自认为无比强大的领域,命运却比我更强大。唉!唉!是命运抓住了你,把你推进我暗自建造的机器的可怕齿轮中!听我说,已经接近尾声了。
“有一天,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看见面前走过一个人,
他念叨你的名字,边说边哈哈大笑,眼睛色迷迷的。该死的家伙!我就跟随他。后来的情况你都知道。”
他住了口。姑娘只讲得出一句话:
“我的浮比斯啊!”
“别讲这个名字!”教士狠狠抓住她的胳臂,说道,“不要讲这个名字!”噢!我们多不幸,正是这个名字毁了我们!说得更准确些,是无法解释的命数毁了我们所有人!……你在受折磨,对不对?你冷,眼前一片黑夜,身子被牢房重重包围,不过,你心中也许还有一线光明,哪怕是你对那个玩弄你感情的空虚男人所产生的幼稚爱情!然而我,地牢却在我心中,我心中只有寒冬、冰雪、绝望。我的灵魂里是一片黑夜。我忍受多大痛苦你知道吗?审讯你的时候我在场,就坐在教会法官的席位上。不错,那些教士风帽中,有一顶遮住了一个罪人的痛苦痉挛。把你带上法庭时,我就在那里;审问你的时候,我就在那里。——那是狼窝呀!——是我犯下的罪过,我看见在你额头缓缓竖起来的是我的绞刑架。每次作证,提出每一个证据,每次辩护,我全在场,可以计数你在痛苦路上的每一步;我同样在场,看见那个凶恶的野兽……——噢!我没有预料到会动刑!——听我说,我跟随你进了刑讯室,看见行刑吏那无耻的手扒下你的衣服,触摸你半裸的身体。我看见你的脚,这双脚我愿用一个帝国换取一吻,然后死而无憾,我愿撞碎头颅,死在这脚下而感到无限欢欣,然而我却看见上了刑枷,上了能把人的肢体变成一团血肉的刑枷。噢!可怜的人啊!我目睹这种场面时,修士袍里藏着一把匕首,用来一下下割我的胸膛。我听见你那声惨叫;就用匕首刺进我的肉;听见你第二声惨叫,匕首就刺进我的心!瞧瞧吧,我想伤口还在流血。”
他解开修士袍。果然,他的胸膛像被虎爪抓破一样,肋上有一道相当大的伤口,尚未完全愈合。
女囚恐惧得往后退。
“噢!”教士说道,“姑娘,可怜可怜我吧!你以为自己不幸,唉!唉!你却不知道什么是不幸。噢!爱一位女子!又身为教士!被她憎恨!以心灵的全部狂热去爱她,深感为换取她一丝微笑,情愿献出鲜血和生命,情愿牺牲名誉和灵魂,情愿舍弃今生和来世,舍弃永世和永生!只恨自己不是国王、天才、皇帝、大天使、神灵,好作为高贵的奴隶投在她脚下。在睡梦中,在思念里,日日夜夜搂抱着她;看见她爱上一身军装!而自己能奉献给她的,却是她所畏惧厌恶的一件肮脏的教士袍!心怀嫉妒和恼怒,眼睁睁看着她将爱情和美貌的珍宝,虚掷给一个自吹自擂的蠢货!看着这光艳灼人的腰身、这秀色可餐的胸脯,看着这肉体在另一个人的吻下悸动而羞红!天啊!爱她的双脚、她的手臂、她的肩膀,想她那蓝色脉络、棕色肌肤,乃至通宵不眠,在斗室的地上打滚呻吟;看到朝思暮想的所有抚爱温存,却导致她遭受酷刑!只达到让她睡上皮革刑床的目的!噢!那真是地狱之火烧红的烙铁啊!噢!比较起来,在夹板中被锯断身体的人,被四马分尸的人,该有多幸运啊!你可知道漫漫长夜受折磨的滋味:血脉奔腾,心肠破碎,脑袋炸开,用牙齿咬双手,就像穷凶极恶的打手不停地上刑,在烧红的烤架上,在情思、嫉妒和绝望的念头上备受煎熬!姑娘,开恩吧!让人喘息片刻!给这炭火盖上点儿灰!我恳求你,给我擦一擦从额头流下的大滴汗珠吧!孩子!你就一只手折磨我,一只手抚慰我吧!可怜可怜我吧,姑娘!可怜可怜我吧!”
教士滚到石板地的水洼中,脑袋往石头台阶上撞得咚咚响。姑娘听他讲,眼睛注视他。等到他精疲力竭,气喘吁吁地住了口,她仍然低声重复:
“噢!我的浮比斯!”
教士膝行爬到她跟前,高声说道:
“我哀求你了,你还有心肝的话,就不要拒绝我!噢!我爱你!我是个可怜的人!你提这个名字的时候,不幸的姑娘,就仿佛用牙齿咬我每一根心弦!开恩吧!如果你来自地狱,那我就随你去。为此我什么都干了。你要去的地狱,就是我的天堂,你的目光比上帝更迷人!喂,说呀!你就不想要我吗?一个女人会拒绝这样的爱,那我真以为高山也会摇晃。啊!你若是愿意的话!嘿!我们会多么幸福啊!我们一起逃走,我设法帮你逃出去,我们到别的地方去,找一个阳光最灿烂、树木最茂盛、天空最晴朗的地方。我们将彼此相爱,灵魂彼此倾注,将永无休止地渴求我们自身,一起不断地痛饮这杯永不枯竭的爱情甘露!”
姑娘哈哈狂笑,声音非常响亮,打断了他的话:
“您看哪,神甫!您的指甲都沾血啦!”
教士呆若木鸡,直愣愣地看着手,过了半晌才又说道,但口气异常温和:
“哦,是啊,你就侮辱我吧,嘲笑我吧,叫我无地自容吧!可是走吧,走吧。我们要赶快。我得告诉你,日子定在明天。河滩广场的绞刑架,知道吧?一直竖在那里。可怕极啦!看着你坐车押赴刑场!噢!发发慈悲吧!——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多么爱你。——喂!随我走吧。等我帮你逃离之后,你会慢慢爱上我的。你要恨我多久都可以。可是走吧。明天!就是明天!上绞刑架!你要受刑!噢!逃走吧!不要折磨我啦!”
他神态失常,抓住姑娘的胳臂,要拖她走。
姑娘直瞪瞪地看着他:
“我的浮比斯怎么样啦?”
“哼!”教士放开她的手臂,说道,“您真是无情无义!”
“浮比斯怎么样啦?”她还是冷冷地重复问道。
“他死啦!”教士喊道。
“死啦!”她始终冷冰冰的,一动不动,又说道,“那您劝我活下去干什么?”
教士并没有听她讲,仿佛在自言自语:
“唔!是的,他肯定是死掉了。匕首刺进去很深,我想是伤了心脏。哼!整个匕首我全刺进去啦!”
姑娘像一只发狂的猛虎,扑上去,以超自然的力量,一下将他推倒在石阶上,喊道:
“滚开,魔鬼!滚开,杀人凶手!让我去死!让他和我的血,永远染在你的额头上!做你的人,教士!休想!休想!什么也不能把我们拉到一起,就是地狱也不行!滚,该死的东西!休想!”
教士绊在石阶上,他默默地从袍襟的缠裹中拔出双脚,提起灯笼,开始缓慢地登梯级,到了通口打开盖板,随即出去了。
忽然,姑娘又看见他探进头来,脸上一副狰狞的样子,声音嘶哑,气急败坏地喊道:
“告诉你,你死啦!”
姑娘扑倒在地上。地牢里再也听不见别的声响,黑暗中唯有使水洼悸动的滴水的叹息。
五、母亲
我不相信世上还有什么欢欣的事,能超过一位母亲看见自己孩子的小鞋时心中醒来的思绪。如果这是节日礼拜天和洗礼时穿的鞋,是连底子都绣了花的鞋,是孩子穿上还未曾走过一步的鞋,那就更是如此了。这种鞋真是小巧玲珑,简直不可能穿来走路,母亲见了就好像看到自己的孩子。她冲鞋子笑,吻鞋子,还同鞋子说话。她寻思当真会有这样小的脚吗;而且,即使孩子不在跟前,只要看见美丽的花鞋,眼前就能浮现娇弱的小人儿。她恍若看见孩子,就真的看到了,整个人,又活泼,又欢快,两只手那么纤巧,脑袋圆圆的,嘴唇那么纯洁,眼白发蓝的眼睛那么平静。如果是冬天,孩子就在屋里,在地毯上爬行,一个劲儿地要爬上小凳子,而母亲则提心吊胆,生怕孩子挨近火炉。如果是夏天,孩子就在庭院里,在花园里匍匐,拔下路石缝里的小草,天真地瞧着大狗、大马,一点儿也不害怕;有时玩贝壳,玩花朵,把沙子弄到花坛里,把泥土弄到石径上,惹起园丁的嗔怪。周围一切同孩子一样,都在欢笑,都闪闪发光,都在玩耍,甚至清风和阳光,也争相在那柔软的发卷中嬉戏。鞋子向母亲显示这一切,像火熔化蜡一样也熔化了她的心。
然而,孩子丢失之后,小鞋唤起的欢乐,迷人而温存这种种情景,又都化为撕肝裂胆的事情。现在,这只漂亮的绣花鞋完全成为刑具,永远碾磨着母亲的心。还是同一根心弦,最幽深最敏感的心弦在颤动,但不是天使在抚弄,而是恶魔又掐又拧。
五月的一天早晨,太阳升上蔚蓝的天空:加罗法洛绘制《十字架解下耶稣图》,就爱选择这样的天空作背景。罗朗塔楼的隐修女听见河滩广场车马和铁器的声响,并没有怎么惊醒,她用头发缠住耳朵以塞听,又跪下来瞻仰她已经崇拜十五年的那个无生命的物件。上文说过,这只小鞋是她的整个宇宙,她的思想禁锢在里面,至死方得出来。正是为了这玩意儿,为了这粉红缎子绣花鞋,她向苍天发出多少辛酸的诅咒、多少感人的哀怨,向苍天做了多少祈祷,抛洒多少眼泪,只有罗朗塔楼这阴森的地穴知道。就是为了更可爱更美妙的东西,也从来没有人这样悲痛欲绝。
这天早晨,她的痛苦发作悲声,似乎比以往更加凄厉,从外面听得见她那令人心碎的单调的悲号:
“我的女儿啊!我的女儿!我那可怜的心肝宝贝啊!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一切都完啦!我总觉得这才是昨天发生的事儿!我的上帝,我的上帝,这么快就把她取走,当初还不如不给我。难道您不知道吗?孩子是我们身上掉下来的肉,做母亲的丧失孩子就不信上帝啦!——噢!我真作孽,那天真不该出门!——主啊!主啊!您就这样把她夺走,是从来没有看一看我同她在一起的情景,没有看一看我是怎样满心欢喜地用火热的身子给她焐暖,她吃奶时怎样冲我笑,我又是怎样让她的小脚丫,从我胸口一直登上我的嘴唇!噢!我的上帝,您若是看一看那情景,就会怜悯我的欢乐,就不会剥夺唯一存在我心中的爱!主啊,难道我是个不可救药的人,您不看一看我就惩罚我吗?——唉!唉!这是鞋子,可是小脚在哪里?身子在哪里?孩子在哪里?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啊!他们把你怎么啦!主啊,把她还给我吧。我的上帝,我祈求您十五年,膝盖都磨破了,难道这还不够吗?主啊,把她还给我吧,哪怕是一天,一小时,一分钟,只一分钟!然后把我永生永世抛给恶魔也行!噢!我若是知道,您的袍襟在哪里拖曳,双手就会紧紧抓住,非求您把孩子还给我才放开!主啊,她这只美丽的小鞋,难道您一点儿也不怜悯吗?您能惩罚一个可怜的母亲,这样折磨她十五年吗?慈悲的圣母!天上大慈大悲的圣母啊!我的小耶稣,给人弄走啦,给人偷走啦,在荒树丛给人吃掉啦,喝了她的血,啃了她的骨头!慈悲的圣母啊,可怜可怜我吧!我的女儿!我要我的女儿!她就是在天堂,对我又怎么样呢?我只要孩子,不要您的天使!我是一头母狮子,要我的狮崽儿!——主啊,您若是留住我的孩子,我就在地上打滚,用脑袋撞碎石头,我就宁愿下地狱,也要诅咒您!主啊,您看到了,我的两条胳臂都咬烂了,难道慈悲的上帝没有怜悯心吗?——噢!只要有我女儿,只要她像太阳一样温暖我,那只给我盐和黑面包就行啦!唉!我主上帝啊,我不过是个作了孽的贱女人,但是我女儿使我变得虔诚了。那时由于爱她,我心里充满宗教的感情,我通过她的笑容,就像通过天开的缝儿望见了您。——噢!哪管给我一次机会,把这只鞋穿到她那粉红色的美丽的小脚丫上,再给一次机会,仅仅一次,慈悲的圣母啊,我就可以在赞美您的声中死去!呀!十五年啦!现在她一定长大啦!不幸的孩子呀!怎么!这是真的了,我再也见不到她啦,就是在天堂见面也休想!因为,我上不了天堂。噢!多悲惨啊!怎么,全完啦,只剩下她这只鞋啦!”
不幸的女人扑向这只鞋,扑向她多年来的安慰和绝望,就像头一天那样哭得肝肠寸断。母亲失去孩子,到什么时候都像当天那样。这种痛苦不会衰老。丧服尽管磨破,变得灰白,而心依然漆黑一片。
这时,孩子的清新而欢快的声音传到小屋。每回看见或听到儿童经过这里,这可怜的母亲就慌忙躲到这墓穴最阴暗的角落,脑袋仿佛要扎进石头里,以免听见他们的声音。这回却相反,她仿佛惊醒,猛然直起身子,贪婪地倾听。其中一个男孩刚说了一句:“今天可要绞死一个埃及女人。”
正如我们在上文看到的,蛛网一抖动,蜘蛛就扑向苍蝇一样,她一下跳起来,冲到窗口。读者知道,窗洞正对着河滩广场,她一看,在长年竖立的绞刑架那里,果然放了一架梯子,刽子手正忙着调整被雨淋锈的锁链,周围聚拢了一些人。
那帮又说又笑的孩子已经走远了。麻袋女左右张望,想找个行人打听一下。她瞥见有个教士佯装看公共祈祷书,其实心思远远不在“铁栅里的经书”,而在绞刑架,因为他那阴沉而凶狠的目光不时朝绞刑架投去。麻袋女认出那正是若萨的主教代理,一位圣洁的人。
“神甫先生,”她问道,“那里要绞死什么人啊?”
教士看了看她,没有答理;她又问了一遍,教士这才说道:“不清楚。”
“刚才几个孩子说,要吊死一个埃及女人。”隐修女又说道。
“我想是吧。”教士回答。
帕盖特·香花歌乐女一听,嗷嗷发出一阵狂笑。
“嬷嬷,”主教代理问道,“这么说,您憎恨埃及女人啦?”
“问我恨不恨她们?”隐修女嚷道,“她们是恶鬼,是拐小孩的窃贼!她们吃掉了我的小女儿,我的孩子,唯一的孩子!我的心肝没了,被她们吃掉啦!”
她那形容可怖,而教士则冷眼瞧着她。
“特别有一个我最恨,总是诅咒,”她又说道,“她很年轻,年龄跟我女儿相当,如果我女儿没有被她娘吃掉的话。那条小毒蛇每次经过这里,都搅得我的血液沸腾起来!”
“好哇!嬷嬷,这回您大大地开心吧,”教士说道,那冷冰冰的样子好似墓前的雕像,“正是她,您要亲眼看着她被绞死。”
教士说罢,脑袋垂到胸前,缓步走开了。
隐修女高兴得扭动胳臂,嚷道:
“我早就对她说过,总有一天她要上绞架!谢谢,神甫!”
继而,她在窗洞铁栏里大步走来走去,只见她披头散发,两眼冒火,肩膀时时撞在墙上,如同关在笼子里饿了很久并感到喂食的时刻临近的一条恶狼。
六、三颗不同的心
浮比斯其实没有死;这种人,命特别大。王国大律师菲利浦·娄利埃先生对可怜的爱丝美拉达说“他快死了”,不是口误就是戏言。而主教代理对女囚重复说“他死了”,也是根本不了解情况,仅仅这样认为,这样指望,这样切盼,从而也就毫不怀疑了。把情敌的好消息告诉自己所爱的女人,这是他绝难容忍的。换了别人,都会像他这样干。
当然,并不是说浮比斯伤势不重,但是程度却不像主教代理所渲染的那样。巡防士兵立刻把浮比斯抬到外科医生诊所,医生担心他活不过一个礼拜,并用拉丁话把这情况告诉他。然而,青春活力又占了上风;往往有这种事情:不管医生如何预后和诊断,自然造化却爱跟医道开开玩笑,让患者起死回生。浮比斯还躺在简陋的病榻上,就接受了菲利浦·娄利埃和教会法庭调查官的初步审问,他厌烦得要命,因此一感到好一些,便留下金马刺充作医疗费,一天早晨溜之大吉了。不过,这并没有给这件案子的预审造成丝毫麻烦。刑事案件的案情清楚准确与否,当时的司法机构并不在意;只要把被告送上绞刑架,就算完事大吉。再说,法官们已有足够的证据判处爱丝美拉达。他们相信浮比斯死了,那就必死无疑。
至于浮比斯,也没有逃到天涯海角,他只是跑到法兰西岛地区,回到布里尾村的军营,距巴黎城只有几驿站的路程。
话又说回来,要亲自出庭作证,对他来说绝非什么快慰的事情。他模模糊糊地感到,一旦上法庭准要出丑。的确,他自己还稀里糊涂,不知如何看待整个这件案子。凡是纯粹的武夫,都迷信而不信教,浮比斯也不例外,他回想这段艳遇,总拿不准那只小山羊、他同爱丝美拉达的奇特相遇。以及她向他流露爱慕的同样奇特的方式,也拿不准她那埃及姑娘的身份,以及那个幽灵。从这段经历中,他隐约看出巫术的成分远远超过爱的成分,大约她是个女巫,也可能是魔鬼;总之是一场滑稽剧,或者按当时的说法,是一场无聊的圣迹剧,而他扮演了非常愚蠢的角色,一个挨打受戏弄的角色。他所感到的那种羞愧,我们的拉封丹有过绝妙的刻画:
耻如狐狸反被母鸡逮住。
他特别希望这个案子不要闹得满城风雨,而他不出庭,名字就可能不大被人提及,至少不会传到大堡法庭之外去。在这一点上,他的打算并不错,当时还没有《法庭公报》,而且,巴黎的法庭多如牛毛,几乎每周都要煮死一个伪币铸造者,吊死一个巫婆,或者烧死一名异教徒,在每个十字街头,都可以看到封建专制的老婆子忒弥斯挽起袖子,光着手臂,在绞刑架、梯子和耻辱刑台上忙得不亦乐乎,这种场面大家都司空见惯,谁也不大留意了。当时的上流社会人士看到经过街头押赴刑场的人,也不大清楚叫什么名字,顶多那些寻常百姓才肯享用这种粗劣的菜肴。行刑处决是巴黎市井的日常景象,如同天天见到的烤肉店的烤炉、屠户的屠宰场。刽子手无非是稍微内行的屠夫罢了。
这样,浮比斯很快就放下心来,不去想什么魔女爱丝美拉达,或者他所说的西米拉珥,不去想是吉卜赛姑娘还是幽灵(对他无所谓)刺他的那一刀,也不去想审案的结果。他这方面心事一涣然冰释,便又想起了百合花的容颜。浮比斯队长的心,就像当时的物理学,最害怕真空了。
况且,布里尾村的日子过得十分乏味,这里尽是马蹄铁匠和粗手大脚的牧牛女,简陋的木棚茅舍,在大路两侧连成长带,绵延两公里,名副其实的一条尾巴。
百合花小姐,在他的欲情中,只居倒数第二位,她不过是个漂亮姑娘,有一笔诱人的嫁妆。且说事过两个来月,创伤已经痊愈,推想吉卜赛姑娘一案已该了结,被人遗忘了,于是在一天上午,这位情郎骑马匆匆赶到功德月桂府门前。
他没有留意圣母院大门前广场上聚了那么多人,他想起这是五月份,大概在举行宗教游行仪式,庆祝圣灵降临节,或者别的什么节日。他把马拴在门廊的铁环上,兴冲冲地上去找他美丽的未婚妻。
府上只有她们母女二人。
百合花的心头,总压着女巫及其山羊和该死的拼字的场景,总压着浮比斯久不来访的恼恨。然而,姑娘一看到队长走进来,见他满面春风,军服簇新,绶带闪闪发亮,一副热情洋溢的神态,她立刻满心欢喜,俏脸绯红了。这位大家闺秀也从来没有如此娇媚可爱,光彩夺目的金发辫格外妖娆迷人,雪白的肌肤配上一身天蓝色衣裙十分和谐,这是闺友鸽子教她的风流打扮,而那双美目水汪汪的,满含绵绵情思,越发显得楚楚动人了。
浮比斯在布里尾村所领略的美色,只有那些村妇,这回一见百合花,立刻心荡神迷。因此,我们的军官显得十分殷勤,十分趋奉,二人当即就和好了。功德月桂夫人坐在安乐椅上,始终是那副慈母的神态,没有精神头儿来责备他。至于百合花的嗔怪,都化作呢喃絮语了。
姑娘坐在窗口附近,仍在绣她那幅海王洞府图。队长站在身后,倚着她的椅子靠背。姑娘低声娇嗔地说他:
“狠心的,两个多月没有音信,您怎么啦?”
这么一问,浮比斯颇为尴尬,他回答说:
“我向您发誓,您这么美,能让一位红衣主教想入非非。”
姑娘忍不住笑了。
“好啦,好啦,先生,别说我怎么美了,先回答我的话吧。怎么美,倒是真的!”
“嗳!亲爱的表妹,我是被召回去驻防了。”
“请问,在哪儿?为什么不前来同我告别呢?”
“在布里尾村。”
浮比斯暗自庆幸,回答头一个问题就能避开第二个问题了。
“可是那很近呀,先生。您怎么连一次也不来看我呢?”
这一下真把浮比斯给问住了。
“这是……因为……勤务……还有,可爱的表妹,我病倒了。”
“病倒啦!”姑娘吓坏了。
“是啊……受了伤。”
“受伤!”
可怜的孩子可真惊慌失措了。
“嗳!别担心,没事儿!”浮比斯满不在乎地说,“争吵起来,动了剑,这同您有什么关系呢?”
“同我有什么关系?”百合花高声说,同时抬起泪汪汪的美丽的眼睛,“噢!您这么讲,该不是心里话吧。动了剑?我要了解全部情况。”
“是这样,亲爱的美人儿,我同马埃·费迪吵了一架,您知道吗?他是拉伊河畔圣日耳曼那里的副队长,我们交了手,彼此都戳破几块皮。不过如此。”
队长随口胡诌,他却完全清楚维护荣誉的行为,总能抬高一个男人在一个女人心目中的地位。果然,百合花面对面注视他,又是担心,又是欣喜,又是赞赏,心情十分激动。不过,她还是不能完全放心。
“但愿您完全治好了,我的浮比斯!”姑娘说道,“我不认识那个马埃·费迪,但肯定他是个恶棍。你们是怎么吵起来的?”
浮比斯想象力一向贫乏,这下难以自圆其说,不知如何下台了。
“嗯!我怎么知道呢?……鸡毛蒜皮的事儿,是因为一匹马,一句话吧?——美丽的表妹!”他提高嗓门,以便改变话题,“广场上出什么事儿啦,这么闹哄哄的?”
他走到窗前:
“!上帝啊,亲爱的表妹,广场上这么多人啊!”
“我也不知道,”百合花说道,“今天上午,好像有个女巫到教堂门前请罪,然后就绞死。”
队长深信爱丝美拉达一案早已了结,因此听了百合花的话并不在意。不过,他还是提了一两个问题。
“女巫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姑娘回答。
“说她干了什么啦?”
姑娘这回又耸耸雪白的肩膀:
“我也不知道。”
“哼!耶稣上帝呀!”母亲说道,“现在巫师巫婆真多,总是烧,恐怕连名字都不知道了。就跟打听每一朵云彩的名字那样难。慈悲的上帝掌握着花名簿。”可敬的老夫人说到这里,起身走到窗口,又说道:“主啊!您说对了,浮比斯,真有一大片老百姓。哦,上帝保佑,连房顶上都有人。——您知道吗,浮比斯?这让我想起我年轻那时候。查理七世国王入城那次,也有这么多人。——记不清是哪年了。——我向你们提起那情景,你们会觉得是老年的事情,不是吗?可对我来说,却是年轻的事情。——啊!那时候,人比现在多得多,连圣安托万城门的突堞上都站满了。国王和王后一前一后,同乘一匹马,两位陛下后边是所有朝廷贵妇,也都分别坐在官老爷的马后面。我还记得,大家有一阵大笑不止,因为骑马并排走过来一高一矮:阿马尼翁·德·加朗德矮得出奇,马特弗龙却是个铁塔骑士,他杀死的英国人简直成堆。那时景象非常壮观。法兰西所有侍从贵族都在队列里,插着小红旗,红光耀眼。也有打三角旗,打战旗的。说不清还有什么?卡朗爵士打的是三角旗,若望·德·夏多莫朗是战旗,古西爵士也是战旗,但比谁的旗帜都华丽,仅仅比波旁公爵的逊色……——唉!想起当年的盛况,如今再也见不到了,真叫人伤心啊!”
这对情侣并不听敬爱的老人家的唠叨。浮比斯又回到原位,臂肘拄着未婚妻的椅子靠背。这个位置妙不可言,他那色迷迷的目光,可以从百合花颈饰的开口处深入下去。而她那胸衣也撑开得恰到好处,能让他看到不少奇妙的景色,同时还能让他想象出许多未见的景物;因此,浮比斯观赏着这闪光美缎似的肌肤,不禁心旌动摇,暗自思忖:“除了这洁白的美人儿,还能爱别的什么东西呢?”
二人都沉默不语,姑娘不时抬起头来,欣喜而温柔的目光望望他;二人的秀发,在春天的阳光里交织起来。
“浮比斯,”百合花忽然轻声说道,“再过三个月,我们俩就要结婚了,您要向我发誓:除了我,您从来没有爱过别的女人。”
“我向您发誓,美丽的天使!”浮比斯回答,为使百合花信服,他不仅声调十分诚恳,而且眼神也充满欲情,使百合花完全相信了。此时此刻,恐怕连他自己也已深信不疑。
这工夫,老夫人看到未婚夫妇如此和美,心中喜不自胜,就离开客厅,去料理家务事了。浮此斯见她离去,房中别无他人,胆子就大起来,这位风流队长立刻想入非非。百合花爱他,又是他的未婚妻,这会儿单独同他在一起,不免唤醒他对百合花的旧情,虽说不似当初那么新鲜,但还保持全部欲望;吃点儿尚未成熟的麦子,毕竟不算什么大罪过。笔者也不知道他的头脑里是否闪过这些念头,但可以肯定的是,百合花看到他的眼神,忽然惊慌起来。她瞧瞧四周,母亲不见了。
“上帝呀!”她面红耳赤,不安地说道,“我好热啊!”
“不错,想必快到中午了,”浮比斯应声说,“阳光太强了,还是把窗帘放下来吧。”
“不要,不要,”可怜的小姑娘嚷道,“恰恰相反,我需要新鲜空气。”
如同牝鹿嗅到一群猎犬的气息,她站起身,跑到窗口,拉开落地窗,冲到阳台上。
浮比斯颇为气恼,也只好跟了过去。
读者知道,阳台正对着圣母院前庭广场,此刻广场上阴森可怖的奇特景象,立刻改变了胆小的百合花恐惧的性质。
人流如潮,从各条通道拥入广场。要不是军警和手执火铳的火器营组成厚厚的一道护墙,前庭周围齐肘高的矮墙根本挡不住,人群早就冲进去了。幸亏刀枪剑戟林立,前庭才空无一人,入口由一队佩戴主教纹章的戟士把守。主教堂几扇宽阔的大门紧闭,而广场四周民宅的无数窗户,甚至山墙上的小窗也都敞开,两者形成鲜明的对照。那些窗口探出成千上万的脑袋,一颗颗摞起来,犹如炮兵仓库里的一堆堆炮弹。
这片人海的浮面灰暗,显得肮脏而混浊。人们等待要看的场景,显然有一种特殊的力量,能提取并唤起民众中最龌龊的东西。丑恶可憎,莫过于这片纷纷如蚁的黄帽子脏头发中所发出的喧嚣。人群里笑声压过喊叫,女人多于男人。
在一片喧闹声中,不时有个尖厉的高音突起。
…………
“喂!马伊埃·巴利弗尔!是在这儿吊死她吗?”
“笨蛋!到这儿来是请罪,只穿着衬衣呀!好上帝要把拉丁话唾她一脸!每次都是正午,在这儿举行。你要看绞刑,就到河滩广场上去吧。”
“这儿看完了再去。”
…………
“您说呢,布康勃里太太?她真的会拒绝忏悔师吗?”
“很可能,贝歇尼太太。”
“就是嘛,那个异教徒!”
“先生,这是惯例,歹徒判决之后,司法官要交付行刑,是在俗的就交给巴黎府尹,是教士就交给主教法庭。”
…………
“谢谢您,先生。”
“噢!上帝啊!”百合花说道,“可怜的人!”
有了这种想法,她扫视人群的目光就充满痛苦的神色了。队长一心放在她身上,不大理睬那些衣衫褴褛的观众,这时他正满怀情爱,从背后抚摩她的腰身。姑娘回过头来,笑着央求道:
“行行好吧,放开我,浮比斯!我母亲要是进来,会看见您这只手的!”
这时,圣母院的大钟缓缓敲响正午十二点。人群中响起一阵满意的嗡嗡声。第十二响的余音尚未止息,所有脑袋就像风吹波浪一样动荡起来,一阵巨大的喧哗从广场、窗口和屋顶升起来:“她来啦!”
百合花双手捂住眼睛不敢看。
“亲爱的,您想回屋吗?”浮比斯问道。
“不。”姑娘回答;她因害怕而闭上眼睛,又因好奇而睁开了。
一匹诺曼底高头大马拉着一辆刑车,由身穿绣有白色十字的紫色军服的骑警押解,从公牛圣彼得教堂街驶入广场。军警们挥鞭驱赶民众,为刑车开道。几位司法和治安的官员,骑马与刑车并行,从他们的黑色服装和在马上的笨拙样子就能看出来。趾高气扬走在队首的,正是雅克·夏莫吕先生。
死囚车上坐着一个姑娘,手臂绑在背后,身边没有教士。她只穿着衬衣,长长的黑发披散在半裸露的胸前和肩上:按当时的习俗,到了绞刑架下才剪掉头发。
透过比乌鸦羽毛还油黑发亮的波浪形秀发,可以看见盘结着一条灰色粗绳索,磨着可怜姑娘的柔弱锁骨,缠绕着她那可爱的脖颈,仿佛鲜花上爬着一条蚯蚓。绳索下方吊着一件发亮的东西,那是镶缀着绿玻璃的护身符,还让她戴着,显然是不便再拒绝快死之人的要求了。从窗口观看的人,能望见囚车里她那赤裸的双脚,而她竭力要把腿掩在身下,大概是出于女性的最后本能吧。她脚边有一只小山羊,也是五花大绑。那女刑犯用牙齿咬住没有扣好的衬衣,就好像身处绝境,在众目睽睽之下,她这样赤身露体,也还是羞愧难当。唉!姑娘的羞耻心,哪能经受这种折磨!
“耶稣啊!”百合花激动地对队长说,“瞧呀!表哥!正是带山羊的那个吉卜赛坏女人!”
她说着,转向浮比斯,只见他脸色煞白,眼睛死死盯住刑车。
“哪个带山羊的吉卜赛女人?”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怎么!您不记得了吗?……”百合花又问道。
浮比斯打断她的话:
“我不明白您要说什么。”
他举步要回屋。然而,先前百合花被这个埃及姑娘引起那么强烈的嫉妒心,此刻又复苏了。她满腹狐疑,审视他一眼,这时又隐隐约约想起来,曾听人说过有个队长卷进这个女巫的案子里。
“您这是怎么啦?”她对浮比斯说,“就好像看见那个女人就心慌意乱了。”
浮比斯挤出两声笑来:
“我嘛,没影儿的事!嘿,这还用问!”
“那就待这儿吧,”她不容置辩地又说道,“我们就一直看到结束!”
倒霉的队长只好留下来。不过,他稍感放心的是,女犯的眼睛一直盯着囚车的车板。千真万确,正是爱丝美拉达。即使到了这耻辱和不幸的绝境,她仍然那么美丽,一对黑色大眼睛因面颊消瘦而显得更大,面容苍白,但是纯洁而崇高。她还是原先的模样,正如马萨乔所画的圣母酷肖拉斐尔所画的圣母:只是有几分虚弱,有几分单薄,有几分清瘦。
此外,她已深深陷入错愕沉痛中,除了羞耻心之外,一切都任其自然,可以说周身无处不在摇晃。的确,她的躯体犹如死物或坏了的物品,随着囚车的颠簸而跳动。她的目光无神而散乱,可以看到眼眶里还噙着一颗泪珠,但是滞留不动,仿佛冻结了。
这工夫,森严可怖的骑队穿过人群,真是欢声四起,怪态百出。不过,我们还应尊重史实,要指出看到她如此美丽,又如此颓丧,许多人都深感痛惜,就连铁石心肠的人也动了恻隐之心。
囚车驶入前庭空场,在圣母院的中央正门前停下。
押解队分列两侧,排成作战队形。民众肃静下来,在这一片庄严而不安的肃静气氛中,教堂大门的两个门扇仿佛自动开启,铰链吱吱发出笛子的声响。这样,在阳光灿烂的广场中间,教堂就像洞口大开的洞穴,一眼能望到最深处,只见大殿披着黑纱,一片昏暗愁惨,只有远远的主祭坛上微微闪烁着几支蜡烛。在最里端半圆室的阴影中,一个巨型银十字架隐约可见,由黑色帷幕衬着从穹顶垂至地面。大殿里阒无一人。不过,还能隐隐约约地望见几个神甫的脑袋,在唱诗室的坐席之间晃动,而教堂大门一打开,就从里面传出庄严、洪亮而单调的歌声,犹如丧歌哀乐,断片阵阵掷到女犯的头上:
我并不畏惧成千上万的人包围我;主啊,起来吧,救救我吧,上帝啊!
救救我吧,上帝啊,因为水已经进入我的灵魂深处。
我深深陷入泥潭,孤立无援。
与此同时,另一个独唱的声音,在主祭坛的台阶上唱着忧郁的献祭曲:
谁听我的话,并相信派我来的主,谁就能够永生,不受审判,而是从死走向生。几位隐没在黑暗中的老者,从远处为这美丽的生灵唱的歌,正是悼亡弥撒曲,而这个生灵却还充满青春活力,受融融春光的抚爱,沐浴在灿烂的阳光里。
民众肃静地聆听。
不幸的姑娘早已魂不附体,她的视觉和思想,仿佛都迷失在教堂幽暗的腹心。她那灰白的嘴唇在翕张,好像在祈祷。刽子手的助手上前扶她下车时,听见她低声念叨着:“浮比斯。”
她和山羊都松了绑,一起下车,小山羊感到自由,高兴得咩咩直叫。她光着脚在坚硬的石路面上,一直走到教堂门前的台阶下,而套在脖子上的绳索拖在身后,活像紧紧追赶的一条大蛇。
这时,教堂里的歌声中止。一个大的金十字架和一列蜡烛,开始在昏暗中移动,只听身穿彩服的教堂侍卫矛戈的撞击声。过了一会儿,一长列身穿祭披的神甫和身穿法袍的祭司,唱着赞美诗,一个个神态庄严,朝女犯走来,在她和观众眼前展开队列。但是,女犯的目光却停留在紧随十字架走在队首的那个教士身上。
“噢!”她打个冷战,低声说道,“又是他!那个教士!”
不错,正是主教代理。左首是副领唱,右首是手执指挥棒的领唱,他仰着头,两眼瞪得圆圆的,边走边朗声高唱:
我从地狱腹心呼叫,而你听见我的声音。
你将我投入海底深渊,我周围波涛滚滚。
他身披绣有黑十字的银色肥大的祭披,走到高大的尖拱门廊,出现在阳光下,脸色极为苍白,观众见了,许多人都觉得,他是跪在唱诗室墓石上的一尊大理石主教塑像,现在起身来到墓门口,迎接这个要死的女人。
女犯,脸色也同样苍白,同样像一尊雕像,手里塞进一根点燃的黄色大蜡烛,也几乎毫无感觉,根本没有听书记官尖声宣读的那索命的悔罪书,当人家吩咐她回答“阿们”,她就回答“阿们”。等她看见那个教士挥退看守,独自朝她走来,她这才恢复一点儿意识,有了一点儿活力。
这时,她感到血液在头脑里沸腾起来,残存的愤慨情绪,在这颗已经麻木冰冷的灵魂中复燃了。
主教代理缓步走近前。即使身陷绝境,爱丝美拉达还是发现,他的目光闪烁着淫欲、嫉妒和渴念的神色,饱览她这几乎赤裸的身体。只听他高声说道:“姑娘,您请求上帝宽恕您的过错和罪孽吗?”接着,他凑到姑娘耳边(观众还以为他接受女犯的临终忏悔),又说道:“你要我吗?我还可以救你!”
姑娘凝视他,答道:“滚开,恶魔!要不我就揭发你!”
教士狞笑了一下:“别人不会信你的。——你只能罪上加罪,多了一桩诽谤罪。——快回答!你要我吗?”
“你把我的浮比斯怎么样啦?”
“他死了。”教士回答。
恰巧这时,无耻的教士无意识地抬起头,一眼望见广场另一端功德月桂府的阳台上,浮比斯队长就站在百合花身边。他身子一摇晃,站立不稳,用手揉揉眼睛,凝眸再瞧,不禁低声诅咒一句,同时整个面孔都剧烈地抽搐起来。
“那好!你就去死吧!”他咕哝道,“谁也得不到你。”
于是,他抬手放到姑娘头顶,提高嗓门,以哭丧的声调说:
“现在你走吧,暧昧的灵魂,愿上帝怜悯你!”
这是这类凄惨的仪式结束时,常用的可怕套语,也是教士给刽子手打的约定的信号。
民众纷纷跪下。
“主啊,宽恕我们吧。”侍立在尖拱门廊下的众教士齐诵。
“主啊,怜悯我们吧。”民众附和,同时一阵嗡鸣在人们头顶奔腾,如同大海的澎湃汹涌。
“阿们。”主教代理说了一句。
他转过身去,不再理睬女犯,脑袋重又垂到胸前,双手交叉起来,回到教士的行列。过了一会儿,就看见他连同十字架、蜡烛和祭披,都进入主教堂,在雾蒙蒙的拱顶之下消隐,而在合唱中,他唱出这一绝望诗句的洪亮嗓音,也渐渐止息了:
你的所有深涡、所有波涛,已经没了我的头顶!
与此同时,教堂侍卫的矛戈断断续续的撞击声,也在大殿的柱子之间逐渐沉寂,仿佛钟锤敲响了女犯的丧钟。
就在这段时间,圣母院的几扇大门始终敞着,只见教堂里面空荡荡的,既无烛光也无人声,一片服丧的愁惨气氛。
女犯待在原地不动,听候处置。就在整个这一幕过程中,夏莫吕先生潜心观赏大拱门廊的浮雕,那些雕像表示什么说法不一,有人认为是亚伯拉罕的献祭,也有人认为是炼金操作场面:天使代表太阳,柴堆代表火,亚伯拉罕代表术士。一名执棒警官只好去叫他。
好不容易才把他从潜心观赏中唤醒。他终于转过身来,挥了挥手,于是,刽子手的助手,两个黄衣人走过去,要重新捆上埃及姑娘的双手。
不幸的姑娘又要登上死囚车,驶向生命的最后一站,也许她还有点儿痛惜留恋生活,不觉抬起干涩发红的眼睛,望望天空,望望太阳,望望把蓝天切成四边形和三角形的白云,然后目光移下来,再看看大地,看看人群,看看房舍……就在黄衣人捆她手臂的时候,突然她狂叫一声,那是一声欢叫。就在广场的一角,在那边的阳台上,她望见了他,望见了她的朋友,她的主宰,浮比斯,她的生命的再现!法官说谎!教士说谎!那正是浮比斯,她不能不相信,他就在那边,还活着,还那么漂亮,身穿鲜艳的军服,军帽上插着羽翎,腰间带着佩剑!
“浮比斯!”她喊道,“我的浮比斯!”
爱情冲动,一阵狂喜,她的手臂不禁颤抖,想要伸出去,却被捆得死死的。
这时,她望见队长皱起眉头,而伏在他肩头的一位美丽的姑娘凝视着他,眼含愠怒,轻蔑地撇着嘴,继而,浮比斯说了几句悄悄话,二人就急忙进屋,将阳台的落地窗关上了。
“浮比斯!”爱丝美拉达还是狂呼乱叫,“难道你也相信?”
一个令人发指的念头,这时突然出现了:她想起来,自己被判处死刑的罪名,就是杀害了浮比斯·德·夏多佩。
时至今日,她什么都忍受了。然而,这最后一击太惨重了,她昏倒在地上。
“快点儿,”夏莫吕吩咐道,“把她抬上车,赶紧了结吧!”
且说在尖拱门道上面一层的列王雕像廊上,有一个怪人在观望,把整个场面都看在眼里,但是谁也没有注意到。他毫无表情,脖子伸得很长,五官形状怪异,要不是身穿半红半紫的彩服,还真让人以为是一个石头怪物,而六百年来,大教堂长长的承溜口中,吐出不少那类怪物。从午时起圣母院门前所发生的情况,这位旁观者都一一看在眼里。早在最初没人想到注意他的时候,他就将一条打了结的粗绳放下去,垂到台阶上,另一头牢牢系在走廊的一根柱子上。然后,他静静地观望,偶尔看见一只乌鸫飞过还吹吹口哨。正当刽子手的助手要执行夏莫吕的冷酷命令时,突然他一个箭步跨出走廊的栏杆,抓住绳索,手脚和膝盖并用,像一滴雨水溜下玻璃窗,他从教堂正面滑下去,又像从屋顶跳下的猫一样迅疾,冲向两名打手,抡起两只大拳头将二人打倒,一手托起埃及姑娘,如同孩子抓起布娃娃似的,又纵身一跳进了教堂,将姑娘举过头顶,以雷鸣般的声音高呼:“圣殿避难!”
这一举动突如其来,兔起鹘落,如果在夜晚,那就是完全发生在电光一闪的瞬间。
“避难!避难!”民众也随之高呼,同时千万双手热烈鼓掌,使得卡希魔多的独眼射出快乐自豪的光芒。
这样一震动,女犯倒苏醒过来,她睁开眼,一看见卡希魔多,急忙又闭上,就好像畏惧她的救命恩人。
夏莫吕,以及刽子手和全体押解人员,一个个都呆若木鸡。的确,一进入圣母院的墙垣之内,女犯就享有不可侵犯的权利了。大教堂是一个避难所,世俗的任何司法权都不能越雷池一步。
卡希魔多在正中大门口站住,两只脚仿佛生了根,像粗重的罗曼石柱一样立在地面上,他那头发蓬乱的大脑袋缩进肩膀里,活像没有颈项而只有鬣毛的一头雄狮。姑娘气喘心跳,举在他那布满老茧的手上,宛如一幅白布;他也像举着一朵花似的倍加小心,生怕碰坏或者弄枯萎了。他那样子就像觉出这是精美宝贵的物品,他的手是不配触摸她的。有时,他显得连碰也不敢碰,甚至都不敢朝她吹口气。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把她紧紧搂在凸凹不平的胸前,视为他的财富、他的宝贝、俨如他是这孩子的母亲;他那地鬼一般的独眼俯视姑娘,向她倾注无限柔情、沉痛和怜悯,继而又猛然抬起来,放射出灼灼的光芒。妇女们又是大笑,又是流眼泪,群众都热情地跺脚,因为此刻,卡希魔多真的显示出他的美。他的确美,他这个孤儿,这个弃婴,这个遭唾弃者,此刻他感到自己又威严又强大,直视斥逐他的而他又强有力干预进来的这个社会,直视他夺其战利品的人间司法,直视这些只好空咂嘴的所有虎豹豺狼:鹰犬、法官和刽子手,直视他这个残疾人以上帝的力量摧毁的王国的整个威力。
再说,这么畸形的人来保护这么不幸的人、卡希魔多搭救一个被判处死刑的姑娘,这事本身就感人肺腑。受自然虐待和受社会虐待的两个极端不幸,如今相互接触,相濡以沫了。
卡希魔多胜利示威了几分钟,又托着姑娘突然冲进教堂里。民众总是热爱英勇行为,还想尽情欢呼,可惜他这么快就跑掉了;他们还凝望昏暗的大殿搜寻他,忽然又见他出现在法兰西列王廊的一端。他双臂托着战利品,发疯一般沿着走廊奔跑,一边高喊:“避难!”群众再次爆发雷鸣般的掌声。他跑过走廊,重又钻进教堂里面。过了一会儿,他又出现在上面的平台上,一直托着埃及姑娘,一直发疯地奔跑,一直高喊:“避难!”群众再次鼓掌。最后,在大钟的钟楼顶上,他又第三次出现,仿佛要从那高处,向全城炫耀他所搭救的姑娘,连续三遍狂呼:“避难!避难!避难!”他那如雷的声音响彻云霄,别人难得听见,而他本人却从来听不见。
“好啊!好啊!”群众也跟着喝彩。
这声势浩大的欢呼传至对岸,惊动了河滩广场上的群众,也惊动了眼睛盯着绞刑架一直等待的隐修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