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圣母院
雨果 著
经典名著
类型- 2019.05.28 上架
31.80万
完结(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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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一、山羊泄密的危险
转眼过去了几星期,到了三月上旬。
当时,迂回修辞法的祖师爷杜巴尔塔还没有称太阳为“万烛大公”,但是太阳还照样又欢畅又灿烂。春日融融,温馨而美丽,全巴黎人都来到广场和散步场所,就跟星期天和节日一样。在这种晴朗、温馨而宁静的日子里,总有某一时刻特别适于观赏圣母院的大拱门,那就是太阳偏西,几乎正面照射主教堂的时刻。阳光越来越呈水平状态,缓缓地从广场的地面撤离,沿着圣母院正面的陡壁攀缘,照得无数浮雕明暗清晰,对比突出,而照得正中央大圆窗红彤彤的,犹如雷神炉火映红的巨人的独眼。
现在正是这种时刻。
有一座哥特式的富家宅第,坐落在广场和前庭街的交道口,正对着落日染红的宏伟的主教堂。在门廊上方的石阳台上,几个美丽的姑娘正说说笑笑,表现出娇媚风骚的种种情态。只见长长的轻纱,从她们镶满珍珠的尖帽顶一直垂到脚踵;绣花衬衣做工十分精美,遮住双肩,却按照风流的时尚,半露出处女的美妙胸脯;小外套本来就非常讲究,令人赞叹,裙子则更为华丽珍贵;她们浑身上下尽是天鹅绒和绫罗绸缎,而那一双双手又白又嫩,表明她们一向游手好闲,凡此种种,不难看出她们是大家闺秀,是巨额财产的继承人。她们正是百合花·德·功德月桂小姐及其女伴:狄安娜·德·克里斯特伊、阿姆洛特·德·蒙米歇尔、鸽子·德·加伊封丹和小姑娘德·香舍佛里埃,全是名门闺秀,此刻聚在孀居的德·功德月桂夫人府上,为的是四月份博热大人偕夫人要来挑选女傧相,好派往庇卡底那里,从佛兰德人手中迎来菊花公主玛格丽特。方圆百余公里的贵绅之家,无不要为自己的女儿争取这份荣耀,不少人家亲自把女儿带来,或者派人送到巴黎。这几个女孩子,是她们父母托付给可敬而又可靠的阿洛伊丝·德·功德月桂夫人照看的。这位夫人是羽林军弓箭队一位将领的遗孀,带着独生女儿离开社交界,隐居在圣母院广场街上自家宅第里。
几位姑娘所在的阳台通一间客厅,客厅四面镶着浅褐色佛兰德皮革壁纸,上面印有金黄色的旋涡叶饰图案。屋顶平行的一道道横梁上,雕刻许多怪异的形象,彩绘加描金,望上去十分悦目。柜橱镂花刻纹,多处镶嵌的珐琅闪耀着光泽。华美的餐具柜上,摆着一个陶瓷的野猪头,柜中的两格表明女主人是方旗骑士的妻子或孀妇。客厅里端是一座高大的壁炉,从上到下饰有纹章。壁炉旁摆一把红色天鹅绒的华丽太师椅,上面坐着德·功德月桂夫人,从面容和衣着打扮上,都能看出她有五旬上下。一位青年侍立在她身边,神态颇为傲慢,那样子虽然有点儿轻狂,但仍不失一个英俊青年,能令所有女人一见倾心,而会相面的严肃男人见了就要耸肩摇头。他身穿羽林军骑卫队的军装,非常华丽,酷似我们在第一卷欣赏的朱庇特的戏装,因而可以让读者免受赘述之苦。
几位小姐,有的在屋里,坐在带金角的乌得勒支丝绒方垫上,有的在阳台,坐在有花卉人物雕刻的橡木凳子上。她们一同绣一大幅帷幔,各人拉一个角放在膝上,还有一大块拖曳在铺于地板的席子上。
她们喁喁交谈,不时窃笑:大凡姑娘圈子里有一个男青年,她们总是如此。一个青年在场,就足以激发所有女性的虚荣心;可是这个青年,虽然身在一群竞相吸引他注意的佳丽中间,却似乎驰心旁骛,在用他那麂皮手套揩拭皮带的环扣。
老夫人不时低声对他说两句话,他则尽量恭敬地回答,但是那种礼貌显得笨拙而勉强。阿洛伊丝夫人低声和队长讲话,同时笑容可掬,打着会意的小手势,朝女儿百合花瞥上两眼,从而不难看出,他们一定谈到已定的婚约,也就是这个青年和百合花即将成亲之事。然而,从这青年军官冷淡而尴尬的表情上,同样不难看出,至少他这方面已无爱情可言了。他的整个神态表明心里为难而厌倦,而我们今天卫戍部队的少尉们若有这种念头,准会大言不惭地骂出来:“真他妈的活受罪!”
可怜母亲心,这位老夫人执意夸自己的宝贝女儿,却看不出青年军官缺乏热情,一再低声让他注意,百合花穿针引线的指法无与伦比,多么精熟灵巧。
“瞧呀,小侄儿,”她拉拉青年的衣袖,附着他的耳朵说,“瞧她那样子!现在她又低下头了。”
“哦,不错。”年轻人答道,随即又沉默了,态度冷淡而又心不在焉。
过了一会儿,青年军官又不得不俯下身,阿洛伊丝则对他说:
“瞧你这未婚妻,模样儿多喜人,多可爱,到哪儿找去?还有比她更白净的皮肤,更美的金发吗?瞧她那双手,不是十全十美吗?还有她那脖颈,不是同天鹅一样优美,仪态万方吗?有时候,我还真有点儿嫉妒你!你这个小滑头,生为男子汉,真是天大的福气!我的百合花是个绝色美人,使你迷恋上了,对不对呀?”
“当然了。”青年军官嘴上答应,心中却想别的事。
“你倒是跟她说说话呀,”阿洛伊丝夫人忽然说道,并推推他的肩膀,“去跟她说点儿什么。现在你变得这么腼腆了。”
我们可以向读者保证,腼腆既不是这位队长的优点,也不是他的缺点。不过,他还是按照夫人的吩咐去做。
“可爱的表妹,”他走到百合花面前,说道,“您在这帷幔上,绣的是什么图案啊?”
“可爱的表哥,”百合花以怨愤的口气回答,“我都对您说过三遍啦,这是海王洞府。”
百合花显然比她母亲看得清楚,队长态度冷淡而又心不在焉。队长无可奈何,只得没话找话,又问道:
“这海王洞府图,是给谁绣的呀?”
“是给田园圣安托万修道院绣的。”百合花又答道,眼皮也没抬一抬。
队长拉起帷幔的一角。
“表妹,这个吹喇叭的胖宪兵,腮帮子都鼓起来,他是谁呀?”
“他是海王子特里同。”姑娘回答。
百合花说话干干巴巴,显然还有点儿赌气。年轻人当即明白,他必须凑到她耳边,对她说点儿悄悄话,说点儿无聊的恭维话。于是,他俯下身去,可是,他发挥了全部想象力,所想出的温柔体己话,也无非是这样:
“您母亲为什么总穿这种绣纹章的衣裙,就像查理七世时代我们的祖奶奶呢?亲爱的表妹,请您告诉她,现在已经不时兴了;还有,衣裙绣着功德和月桂枝的纹章,她穿着就像会移动的壁炉架子。真的,现在谁也不把自己衣裙的后摆坐在屁股下面了,我向您发誓!”
百合花抬起美丽的眼睛,充满责备地望着他,低声说道:
“您向我发誓,只是为这个吗?”
这工夫,阿洛伊丝老夫人看见他俩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心中乐不可支,她一边摆弄祈祷书的搭钩,一边说道:
“这爱情图景多动人啊!”
年轻军官越来越尴尬,又回到帷幔这个话题,高声赞道:
“这真是好手工啊!”
另一位身穿开领很低的蓝衣裙、皮肤白皙的金发美人,鸽子·德加·伊封丹,这时接过话茬儿,怯生生地对百合花说了一句话,心中却盼望英俊的队长来回答:
“亲爱的功德月桂,您见过罗什-居戎府上的帷幔吗?”
“是不是卢浮宫洗衣妇花园里的那个宅子?”狄安娜·德·克里斯特伊笑着问道,她的牙齿很美,因此笑口常开。
“那里有巴黎古城墙那座粗粗的古箭楼。”阿姆洛特·德·蒙米歇尔也叹道;狄安娜爱笑,而这位满头褐发卷、肌肤鲜艳的美人好叹气,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亲爱的鸽子,”阿洛伊丝接口道,“您是不是指当年查理六世朝,德·巴克维尔先生的那座府邸吧?那里的竖纹帷幔,确实非常精美。”
“查理六世!国王查理六世!”年轻军官捻捻胡子,咕哝道,“上帝啊!这样的老古董,老夫人都还记得!”
德·功德月桂夫人继续说道:
“那帷幔,的确非常漂亮。那做工极受赞赏,都认为非常独特!”
这工夫,七岁的小姑娘贝朗热珥·德·香舍佛里埃,从阳台的梅花格栏杆朝广场张望,忽然叫起来:
“哈!瞧呀,百合花教母,那个美丽的姑娘敲着手鼓在跳舞,围了一大圈老百姓!”
果真,巴斯克手鼓响亮的声音传过来。
“是个波希米亚的吉卜赛姑娘吧。”百合花懒懒地扭头望望广场,说道。
“瞧一瞧!瞧一瞧!”几位活泼的女伴嚷道,纷纷跑到阳台边上;百合花也跟了过去,但是脚步缓慢,心里还在琢磨未婚夫为何如此冷淡。这个未婚夫倒是松了一口气,庆幸出点儿热闹,打断了一场尴尬的谈话,他又回到客厅的另一端,像下了岗的士兵那样喜形于色。按说,陪伴美丽的百合花这样的岗位,本应是一件美差,从前他也是这样认为;然而,年轻军官渐渐心生厌腻,想想婚期迫近,他的态度也就日趋冷淡了。况且,他这个人没有长性;还有一点要挑开明说吗?他的趣味相当低下。他出身的门第虽然十分高贵,但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染上了兵痞的恶习。他最爱出入小酒馆,其后果不言自明。只有讲讲粗话,以军人的方式吊吊膀子,寻花问柳,情场得意,只有干这类不费劲的事情,他才如鱼得水。诚然,他也受过家庭教育,学到一点儿举止礼仪,可是,他年纪轻轻就过上军旅生活,年纪轻轻就跑遍全国各地,他身上一层贵绅的光泽,被骑卫的军装磨损,日渐消退了。尽管他身上还多少剩点儿人情世故,隔三差五还来看看百合花,可是他每次来访,都感到双重的难堪:一则,他到处拈花惹草,浪掷了情爱,留给未婚妻的感情就所剩无几了;二则,他那张嘴讲惯了脏话,一来到这群庄重、规范而又文雅的美貌女子中间,他就提心吊胆,给自己的口套上嚼子,生怕冒出脏话来。想一想,万一说走了嘴,那场面该有多精彩!
不仅如此,在衣着、容貌和仪表方面,他还自视甚高。这类事情,谁愿怎么想就怎么想。我在此仅仅叙述故事。
且说他倚着壁炉的雕刻框架,默默地伫立半晌,不知心中想什么还是什么也没想,这时,百合花却突然回头问他话。归根结底,可怜的姑娘跟他赌气,毕竟情非所愿。
“表哥,您不是对我们说过,两个月前您巡夜,从十来个强盗手中救出一个吉卜赛小姑娘吗?”
“我想是吧,表妹。”军官答道。
“那么,”百合花又说,“也许就是在广场上跳舞的那个吉卜赛姑娘。您过来看看,是不是还认得,浮比斯表哥。”
青年军官看出,姑娘特意呼他的名字,邀请他过来,这种雅意中隐含着言归于好的愿望。浮比斯·德·夏多佩队长(从这一章开始读者所见的正是他),这才缓步走到阳台。
“喏,”百合花说着,温存地将手搭在他的胳臂上,“您瞧瞧,那群人圈子里跳舞的那个小家伙,是不是那个吉卜赛姑娘?”
浮比斯望了望,答道:
“是她,看那只山羊,我就知道是她。”
“嘿!那只小山羊真好看!”阿姆洛特合掌称赞。
“它的角是真金的吗?”贝朗热珥问道。
阿洛伊丝夫人没有离座,也插言道:
“那个姑娘,是不是去年从吉巴尔门进城的吉卜赛那一伙的?”
“母亲大人,”百合花柔声说道,“那座城门,如今改称地狱门了。”
德·功德月桂小姐知道母亲这种老说法,青年军官会觉得刺耳。果然,他开始讪笑,口中念道:
“吉巴尔门!吉巴尔门!那是给国王查理六世通行的!”
“教母,”贝朗热珥高声说,她总是东张西望,又突然抬头朝圣母院钟楼顶望去,“那顶上有个穿黑衣裳的人,他是谁呀?”
几位姑娘都举目望去。在北钟楼顶,的确有一个人倚着栏杆,面对着河滩广场。那是一名教士。他的服装,以及双手托住的脸,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他在那里纹丝不动,好似一尊雕像,眼睛俯视,死死盯住广场。
那一动不动的姿态,就像一只鹞鹰盯着刚发现的一窝麻雀。
“那是若萨的主教代理先生。”百合花说道。
“您眼睛真尖,这么远都能认出来!”加伊封丹小姐说道。
“瞧他那样子,死盯着跳舞的姑娘!”狄安娜·德·克里斯特伊也说道。
“那埃及姑娘可得当心呀!”百合花说,“他不喜欢埃及。”
“他那样望着小姑娘,真不像话,”阿姆洛特·德·蒙米歇尔补充说,“人家的舞跳得多好啊!”
“浮比斯表哥,”百合花忽然说道,“您既然认识那个吉卜赛小姑娘,那就叫她上来吧,好让我们开开心。”
“好啊,好啊!”几位姑娘都拍手嚷道。
“真有点儿胡闹,”浮比斯说,“恐怕她早把我忘记了,而我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不过,几位小姐既然有这种愿望,那就让我试试吧。”他说着,从阳台栏杆探身叫道:“小姑娘!”
跳舞的姑娘这时恰巧没有敲手鼓,她转身朝发出叫声的地方望去,发现浮比斯,明亮的眼睛立刻看直了,舞蹈也戛然停止。
“小姑娘!”队长又喊了一声,同时摆动一根手指叫她过来。
那姑娘又望望他,脸刷地红了,面颊好像燃起一团火,她把手鼓往腋下一夹,穿过惊愕的观众,走向浮比斯叫她的那幢楼房的正门,只见她眼神恍惚,脚步缓慢而又踉踉跄跄,活像被一条蛇迷住的一只小鸟。
不大工夫,客厅的门帘掀起来,吉卜赛女郎出现在门口。她气喘吁吁,满脸羞红,愣在那里,不敢再迈进一步。
贝朗热珥拍起小手。可是,跳舞的姑娘停在门口,还是一动不动。这几位姑娘一看见她,心里都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本来,她们都不约而同,隐隐约约地渴望取悦于这位英俊的军官,他那光彩夺目的军装成为她们卖弄风情的焦点,自从他到场,她们之间就暗暗展开一场竞争,这在她们内心都不肯承认,但在她们的言谈举止中,还是无时无刻不爆发出来。不过,她们几个姿色大致相当,以相等的武器进行搏斗,因而每个人都有获胜的希望。不料,吉卜赛姑娘一来,却突然打破这种均势。她的确美得出奇,人世罕见,在客厅门口刚一出现,就满室生辉。在这间壅塞的客厅里,在这由帷幔和细木镶壁的幽暗场所,她显得更加美丽,更加光彩照人,远非她在广场上所能比拟。这就好比一支火炬,从阳光下猛然移到黑暗之处。几位贵族小姐都情不自禁地目眩神摇,每人都感到自己的美貌多少相形见绌。因此,恕我冒昧,她们的战线立时改变了,而且无需交换一句话,都能心领神会。女人凭直觉,比男人凭智慧能更快地互相理解,互相呼应。她们都感到来了一个敌手,因而联合起来,只需一滴葡萄酒,就能染红一杯水;若让一群美貌女子染上不快的情绪,只需闯来一个更美的女子——尤其只有一位男士在场的时候。
因此,吉卜赛女郎受到极大的冷遇。她们从头到脚打量她一番,然后相互看了一眼,这就心照不宣,大局已定了。这工夫,吉卜赛姑娘还等着别人向她有所表示,她心情十分激动,眼皮也不敢抬一抬。
青年军官首先打破沉默,以他那肆无忌惮又自命不凡的口气说道:
“老实说,这真是一个妙人儿!您觉得怎么样,亲爱的表妹?”
换一个细心人要这样赞扬,至少会压低声音;显然,这样一句品评的话,不宜于消除几位警觉观察吉卜赛姑娘的女性的嫉妒。
百合花以轻蔑的口气,矫揉造作地回答:“还说得过去。”
其他几位小姐则交头接耳。
阿洛伊丝夫人出于护女之心,嫉妒的情绪也不亚于其他人。她终于开口,对跳舞的姑娘说:
“过来,小姑娘。”
“过来,小姑娘,”夫人身后的贝朗热珥用轻视的口气重复道;她刚有人家腰那么高,却学大人的话,拿腔拿调,样子很滑稽。
吉卜赛姑娘朝贵妇人走去。
“漂亮的小丫头,”浮比斯也走上前几步,夸张地说道,“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份无上的荣幸,能被您认出来……”
姑娘抬头冲他粲然一笑,眼神里含着无限柔情,打断他的话:“哦,对!”
“她的记性真好。”百合花评论一句。
“唔,提起这事儿,”浮比斯又说,“那天晚上,您逃得真快呀。怎么,我让您害怕吗?”
“哦,不!”吉卜赛女郎答道。
先是一声“哦,对”,又是一声“哦,不”,语气意味深长,不免挫伤了百合花。
“我的美人儿,”这位队长一跟街头姑娘说话,舌头就特别灵便,他继续说道,“您逃跑不要紧,却给我留下一个讨厌的怪物,又是驼背,又是独眼,我想是主教的敲钟人。据说,他是主教代理的私生子,而且生下来就是个魔鬼。他的名字很有意思,叫什么‘四季大斋日’、‘圣枝主日’、‘封斋前的礼拜二’,不知道还有什么!反正是要敲钟的一个节日名称!他居然劫持您,就好像您天生是给教堂那些执事预备的!这简直太离谱了。那只猫头鹰,要抢您干什么呢?唉,您说说看!”
“我也不知道。”姑娘回答。
“竟敢如此放肆!一个敲钟的家伙抢一位姑娘,要学子爵的行为!一个下贱人,竟然偷猎贵族的禁脔!这真是件稀罕事。偷鸡不成蚀把米,他付出很大代价。彼埃拉·托特律先生心狠手辣,非常厉害,从来不轻饶一个无赖;您若是喜欢听,我可以告诉您,那个敲钟人的狗皮,不被他几下子就剥下来才怪。”
“可怜的人!”吉卜赛女郎叹道,她听了这番话,又想起了耻辱柱受刑的场面。
年轻军官哈哈大笑:
“牛的犄角!这种怜悯心,给的真是地方,就像一根羽毛插在猪屁股上!我倒愿意像教皇那样大腹便便,只要……”
他猛然住口:“对不起,女士们!恐怕我要顺口说出什么蠢话了。”
“呸,先生。”加伊封丹小姐来了一句。
“对什么人说什么话,他讲的是这个贱丫头的语言!”百合花低声说道,心中越来越气恼。这位队长欣赏吉卜赛姑娘,尤其还孤芳自赏,以大兵那种粗野天真的方式,围着人家转,大献殷勤,反复说道:“凭我的灵魂起誓,真是个漂亮的姑娘!”百合花见他这副样子,怨恨的情绪有增无减。
“穿戴可相当粗俗。”狄安娜·德·克里斯特伊笑着说,露出美丽的牙齿。
这一看法好似一道光线,启迪了其他几位,使她们看到吉卜赛女郎的弱点。既然攻不动她的美貌,那就扑向她的服饰。
“这话真不错,小姑娘,”蒙米歇尔小姐说道,“你怎么养成这种习惯,不戴披巾,也不穿胸衣,就满街乱跑呢?”
“这裙子也短得没法儿瞧。”加伊封丹小姐也补充说。
“亲爱的,”百合花语气尖刻,接茬儿说道,“您扎着镀金的腰带,若是让警官撞见,非被抓去不可。”
“小姑娘,小姑娘,”克里斯特伊残忍地冷笑道,“你若是体面点儿,穿上带袖子的衣裳,胳臂就不会晒成这样了。”
这个场面,真该给比浮比斯聪明的人瞧瞧:这几位美丽的姑娘恼羞成怒,摇其毒舌,像蛇似的围着这个街头舞女,盘曲游动,纠缠不休。她们既残忍无情,又温文尔雅,施展吹毛求疵的本领,从她这身缀满金属饰片的、寒碜而又轻佻的服装上找话茬儿,狡黠地大做文章,又是嘲笑,又是讥讽,没完没了地羞辱人。冷嘲热讽的话语、居高临下的慈悲、恶毒凶狠的目光,一齐朝吉卜赛姑娘袭来。这个场面,真像古罗马的贵族小姐少妇拿美丽的女奴取乐,用金针深深刺进那女奴的胸脯;又好似一群鼻孔张开、眼睛冒火的雄健的猎犬,围着主人用目光禁止它们撕咬吃掉的一只牝鹿。
在这些大家闺秀的眼中,一个街头的穷舞女又算得什么呢?她们似乎根本不考虑有她在场,当着她的面就对她评头品足,高声讲给她本人听,就好像谈论什么相当龌龊、相当下流而又相当漂亮的东西。
对于这些讥刺,吉卜赛姑娘并非满不在乎,她的脸不时因受辱而羞红,眼睛里燃起怒火,嘴唇翕动,仿佛要讲出一句轻慢的话,或者撇撇小嘴,做出读者熟悉的藐视的样子。不过,她始终伫立不动,一声不吭,注视着浮比斯,眼含着隐忍、忧伤而温柔的神色,同时也饱含着幸福和深情,就好像她怕被赶走,只好竭力克制自己。
浮比斯倒是笑嘻嘻的,站到吉卜赛姑娘一边,态度又怜悯又放肆,将金马刺碰得直响,反复说道:
“让她们说去吧,小姑娘。您的穿戴有点儿奇特,有点儿粗放,可是,对您这样一位可爱的姑娘,又能有什么妨害呢?”
“上帝啊!”金发的加伊封丹小姐挺起天鹅般的脖颈,带着酸溜溜的微笑高声说道,“看来,羽林军弓箭手先生们,碰到埃及姑娘的美丽眼睛,很容易激动啊!”
“有何不可呢?”浮比斯回敬道。
队长顺口回答的话,就像随意抛去的石子,没人注意落到哪里。鸽子咯咯笑起来,于是,狄安娜、阿姆洛特、百合花,也都跟着大笑,百合花还笑出了眼泪。
吉卜赛姑娘本来目光低垂,看着地面,她听到鸽子·德·加伊封丹的话,就抬起头来,重又凝视浮比斯,眼睛闪耀欣喜和自豪的神采。此时此刻,她的确光艳照人。
老夫人目睹这种场面,觉得受了伤害,又不明白怎么回事。
“圣母啊!”她突然叫起来,“是什么东西在我的腿中间乱动?哎呀!讨厌的畜生!”
原来是小山羊来找主人,冲了过来,犄角一下子挂着老夫人坐下时堆在地上的裙摆。
这是个插曲。吉卜赛姑娘仍然不说话,把小山羊解救出来。
“嘿!这只小山羊,脚也是金子的!”贝朗热珥嚷着,高兴得跳起来。
吉卜赛姑娘半跪下来,用脸蛋亲着小山羊的头,就好像请它原谅刚才丢下它。
这时,狄安娜凑到鸽子的耳畔。
“天啊!我怎么早没有想到呢?她就是带山羊的那个吉卜赛姑娘啊!听说她是女巫,她这山羊能搞许多神奇的把戏。”
“那好啊,”鸽子说道,“那就让山羊显显神通,再给咱们开开心。”
狄安娜和鸽子都催促吉卜赛姑娘:
“小姑娘,快点儿让你的山羊显显神通!”
“我不懂你们要说什么。”舞女答道。
“神通,就是魔法,说穿了,就是巫术啊。”
“不明白。”吉卜赛姑娘开始抚摩小山羊,重复叫道,“佳利!佳利!”
这时,百合花发现山羊脖子上挂着一个绣花皮荷包,便问吉卜赛姑娘:“这是什么?”
吉卜赛姑娘抬起大眼睛,庄重地回答:“这是我的秘密。”
“我倒要了解你这是什么秘密。”百合花心中暗想。
这工夫,老夫人面带愠色,站立起来,说道:
“哼!吉卜赛小姑娘,既然你,还有你的山羊,都不能给我跳个舞,那么还待在这里干什么呢?”
吉卜赛姑娘没有应声,缓步朝门口走去;但是离门口越近,她的脚步越慢,仿佛被不可抗拒的磁石吸引住。她猛然回头,噙着泪水的眼睛望着浮比斯,停下了脚步。
“真正的上帝啊!”队长高声说道,“不能说走就走啊!回来吧,给我们跳个舞。顺便问一下,我的小美人儿,您叫什么名字?”
“爱丝美拉达。”姑娘答道,眼睛还一直盯着他。
听到这么古怪的名字,几位小姐又是一阵狂笑。
“哎呀!”狄安娜说,“一位小姐,起这样可怕的名字!”
“这回你们该明白了吧,”阿姆洛特也说道,“她就是女巫。”
“亲爱的,”阿洛伊丝夫人提高嗓门,庄严地说道,“您父母给您起的这个名字,总归不是从洗礼圣水盘里钓上来的吧。”
这工夫,小贝朗热珥趁大家不注意,用一块小杏仁饼,把山羊引到客厅的角落去,两个很快就成了好朋友。小姑娘好奇,把山羊脖子上挂的荷包解下来,再打开,将包里的东西全部倒在席子上。原来是一组字母,分别刻在黄杨木的一个个小木块上。木块刚刚抖落出来,小姑娘就惊奇地看见山羊用金脚扒拉出几个,轻轻推着排列起来,也许这就是它的一种神通。不大工夫,几个字母就构成一个词,而山羊毫不犹豫,就好像它会写字似的;贝朗热珥佩服极了,合起小手,突然嚷道:
“百合花教母,快来看呀,山羊多有能耐!”
百合花跑过去一看,浑身不寒而栗。字母在地板排列成这样一个词:
浮比斯
“这是山羊写的吗?”百合花问道,说话的声调都变了。“是呀,教母。”贝朗热珥回答。
不容怀疑,小姑娘根本不会写字。
“这就是她的秘密!”百合花心想。
听到孩子的喊声,母亲、几位小姐、吉卜赛姑娘、军官,所有人都跑了过去。
吉卜赛姑娘看见小山羊干了蠢事,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好像犯了罪一样,在军官面前发抖;而军官又得意又惊奇,笑呵呵地看着她。
“浮比斯!”几位小姐十分惊讶,小声议论,“这是队长的名字呀!”
“您的记忆力实在惊人!”百合花对吓呆了的吉卜赛姑娘说。接着,她放声大哭,两只美丽的手捂住脸,痛苦地抽泣着说:“噢!她是个女巫!”然而,内心深处有个更凄楚的声音对她说:“她是情敌!”
百合花当场晕倒在地。
“孩子呀!孩子呀!”母亲惊慌失措,拼命呼唤,“滚蛋,你这地狱冒出来的吉卜赛女人!”
眨眼工夫,爱丝美拉达拾起闯了祸的字母,招呼佳利,从一扇门出去;与此同时,百合花则被人从另一扇门抬走。
浮比斯队长独自一人,在两扇门之间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决定去追吉卜赛姑娘。
二、教士和哲学家原本两路人
如上文所述,几位姑娘望见圣母院北钟楼顶上,有个教士俯瞰广场,死盯着跳舞的吉卜赛姑娘,那正是主教代理克洛德·弗罗洛。
想必读者没有忘记,在这座钟楼里,主教代理保留了一间密室。(顺便说一句,今天还能看到的小屋,不知道是不是那一间,在钟楼基座的平台上,从一人高的朝东小方窗洞可以看见室内:那是一间陋室,里面光秃秃的,空空如也,破烂不堪,墙壁涂抹粗灰泥,挂着几幅发黄的拙劣版画,画面是几座主教堂的正面建筑。据我推想,那个幽洞里有蝙蝠和蜘蛛同居竞争,因而苍蝇遭受双重的歼灭战。)
每天日落前一小时,主教代理就登上钟楼,关在这间斗室里,有时就在里面过夜。且说这一天,他来到幽室的低矮小门前,从行走坐卧不离身的腰包里,掏出一把极复杂的小钥匙,插进锁孔要开门,忽然听见手鼓和响板的声音,从教堂前广场传过来。我们说过,那间小屋只有一个窗口,还是朝教堂后面。克洛德·弗罗洛急忙拔出钥匙,过了一会儿,他就登上钟楼顶,正是几位小姐望见的那副阴沉凝眸的样子。
他伫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神态严峻,眼睛只盯住一个目标,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整个巴黎在他的脚下,只见建筑物的尖塔林立,天边丘峦环抱,桥下的河流斗折蛇行,街道上人流滚滚,半空中烟云雾霭,而屋顶则鳞次栉比,环连波动,从四面八方进逼圣母院。然而,于全城中,主教代理只看地面的一点,即圣母院广场;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只看一个身影,即那个吉卜赛女郎。
很难说那是什么性质的目光,何以像喷射的火焰。那目光凝注固定,但又紊乱浮动。他全身那么深沉地僵伫,只是偶尔机械地颤动一下,犹如风中的大树;他的双肘那么板滞,比他所撑的栏杆更像石头;他的脸抽搐所泛起的笑意,又那么凝结僵化,看到这整个姿态,真可以说克洛德·弗罗洛从上到下,只有两只眼睛还活着。
吉卜赛姑娘舞姿翩翩,用指尖顶着旋转的手鼓,一边抛向空中,一边跳着普罗旺斯萨拉班德舞,她身轻如燕,又灵活又欢快,全然不觉沉重落到她头上的可怕目光。
她周围聚集许多观众;一个身穿红黄两色衣衫的汉子,不时起来打打场地,然后又退下去,坐到离跳舞的姑娘几步远的一张椅子上,将小山羊脑袋搂在双膝上。显而易见,他是吉卜赛姑娘的伙伴。但是,克洛德·弗罗洛居高临下,看不清他的脸面。
主教代理发现那个陌生男人之后,注意力似乎分摊到跳舞的姑娘和那汉子两人身上,而神色也越来越阴沉了。他猛然直起身,从头到脚一阵战栗,恨恨地自言自语,“那个人是谁?我看她总是单独一个人啊!”
于是,克洛德·弗罗洛又冲到盘旋的拱顶之下,顺着螺旋梯下楼,经过半开的钟笼小门时,看到一个令他吃惊的情况:卡希魔多趴在很像大百叶窗的青石板披檐开口处,也在注视着广场,正全神贯注,没有发觉义父从身边经过。他那只带有野性的独眼神情奇特,是一种陶醉而温柔的目光。“真是怪事!”克洛德自言自语,“他这副样子,难道也在看吉卜赛姑娘吗?”主教代理脚步未停,继续下楼,不大工夫,他就从钟楼底下的侧门出去,心事重重地走到广场。
“吉卜赛姑娘哪儿去啦?”他挤到人群中,问这些被手鼓声招来的观众。
“不知道,”旁边的一个人回答,“她刚刚走掉。对面那座房子有人叫她,我想,她去那里跳凡丹戈舞了吧。”
刚才,吉卜赛姑娘舞姿翩翩,遮住了地毯上的藤蔓花图,现在她不见了,在这同一条地毯上,换了那个身穿红黄两色衣衫的男人,他为了挣几个小钱,也在走圆场,只见他双手撑着后腰,头朝后仰,脖子绷紧,脸涨得通红,用牙齿咬住一把椅子的横牚,而椅子上绑着一只吓得嗷嗷直叫的猫,是一个女邻居借给他的。
这个卖艺的人顶着椅子和猫构成金字塔,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淌,他走到主教代理的面前时,主教代理不禁惊叫一声:
“圣母啊!彼埃尔·格兰古瓦先生在干什么呀?”
听到主教代理的这声断喝,可怜的家伙十分震惊,头上的金字塔立刻失去平衡,椅子和猫全掀下来,砸到观众的头上,激起了一片笑骂和嘘声。
此公正是彼埃尔·格兰古瓦,如果他不按照主教代理的示意,趁着混乱之机,跟随主教代理躲进教堂里,那么借给他猫的女邻居,以及周围有的脸被砸伤或抓伤的人,很可能不会轻饶他。
这时,大教堂里已经昏暗,空无一人了。大殿四周的回廊笼罩在黑暗中,拱顶漆黑一片,两厢小礼拜堂上了灯,如同闪烁的星星。唯独教堂正门上的大圆窗映着夕阳,在幽暗中像一堆宝石一般五光十色,一直返照到大殿的另一端。
他们二人进了教堂,又走了几步,堂·克洛德就往柱子上一靠,眼睛盯住格兰古瓦。这倒不是格兰古瓦所害怕的目光,按说,他穿着这身小丑衣衫,被一位严肃而博学的人物撞见,的确感到无地自容;然而,教士的目光毫无讥讽和嘲笑的意味,而是一副严肃、沉静而洞察秋毫的神色。主教代理首先打破相对无言的局面。
“说说看,彼埃尔先生。许多事情,您得向我解释解释。先问问您,差不多有两个月不见您的踪影,今天却在街头相遇,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您穿着这样奇特的服装,半红半黄,就像科德贝克那地方的苹果,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先生,”格兰古瓦一副可怜相,说道,“这身打扮确实很古怪,您见我这样子,会觉得比一只猫顶个葫芦瓢还丢人现眼。我自己也感到这样太差劲,存心招惹警官先生们举起棍棒,敲打这件衣衫里毕达哥拉斯派哲学家的肩胛骨!然而,尊敬的师傅,有什么办法呢?只怪我那件旧外套,刚一入冬,它就卑鄙地把我抛弃了,借口什么烂成破布片,该到收破烂的大筐里休息了。怎么办呢?文明还没有像从前第欧根尼所提倡的那样,发展到了人可以裸体
上街的程度。何况,现在寒风呼号,总不能选择这一月份,让人类接受走出新的一步。碰巧这件衣衫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就穿上了,把身上的那件破旧的黑袍扔掉了:我这样一个隐士穿着那件黑袍,身体也太不隐蔽了。因此,我就像圣热内斯特那样,穿上小丑服了。有什么办法呢?这是一种权宜之计,就连阿波罗,不是也给阿德墨托斯看过猪嘛。”
“您这干的可是好行当啊!”主教代理又说了一句。
“师傅,我承认最好搞搞哲学,写写诗,吹吹炼金炉火,或者接受天火,干什么都胜过把猫捧上天。因此,刚才您叫我的时候,我就是套上烤肉转叉的驴子那副蠢相。可是,您叫我有什么办法呢?人天天都得生活呀!最美的亚历山大体诗句,在嘴里嚼起来到底不如布里地区的一块奶酪!我为佛兰德的公主玛格丽特创作了脍炙人口的婚礼赞歌,这您是知道的,然而,这座城市当局分文不给,借口说写得不精彩,就好像索福克勒斯的一部悲剧,他们能给上四枚银币似的!就这么着,我要给饿死了,幸而我发现,我这下巴颏儿还算结实点儿,于是就对下巴颏儿说:‘你就耍耍把戏吧,自己养活自己。’一大帮乞丐成了我的好朋友,他们教了我许多卖块儿的把戏;现在,每天晚上我能用白天额头流大汗换来的面包,给我的牙齿嚼了。话又说回来,我得承认,对我的智能来说,这毕竟是大材小用,而人生来,不是为了打手鼓和咬椅子过一辈子的。不过,尊敬的师傅,过一辈子谈何容易,还得挣口饭吃啊!”
堂·克洛德默默地听他讲,突然,那深陷的眼睛露出机锋,十分锐利,格兰古瓦当即感到,那目光简直探入他的灵魂深处。
“很好,彼埃尔先生,不过,您现在同那个跳舞的埃及姑娘搭伴,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这还用问!”格兰古瓦答道,“她是我妻子,我是她丈夫呀。”
教士阴森的眼睛冒出火光。
“浑蛋!你干出这种事来?”他恶狠狠地抓住格兰古瓦的胳臂,吼道,“你就这么被上帝唾弃了,居然去碰那种女人?”
“凭我上天堂的福分起誓,大人,”格兰古瓦浑身发抖,答道,“我从来没有碰她,如果,如果您担心的就是这事的话。”
“那你怎么又说什么丈夫妻子的?”教士又问道。
于是,格兰古瓦赶紧讲了他这段经历,尽量简洁地叙述一遍他在奇迹宫的遭遇,以及摔罐成亲的事,这些情况读者已经知道了。显然,这场婚姻有名无实,每天夜晚都像头一天那样,吉卜赛姑娘赖掉新婚之夜。
“这真是一个苦果,”最后他说道,“不过,只怪我命不好,娶了一位圣处女。”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主教代理问道,他听了这番叙述,情绪逐渐平静下来。
“很难解释清楚,”诗人回答,“这是一种迷信吧。那里一个称做埃及公爵的老家伙告诉我,我妻子是个弃儿,或者是丢失的孩子,反正这是一码事儿。她脖子上戴了一个护身符,据说能保佑她日后找到父母,可是,如果那姑娘失去贞操,护身符就不灵了。因此,我们两个人都守身如玉。”
“这样说来,”克洛德又说道,他的脸色越来越舒展开朗了,“彼埃尔先生,您认为那个女人,任何男子都没有亲近过?”
“堂·克洛德,您让一个男人如何对付一种迷信呢?这事儿深深印在她的头脑里。我认为她生活在极容易狎昵的吉卜赛女人之间,还像修女一样坚守贞节,真是天下少见!不过,倒有三样东西,她可以用来保护自己:一是埃及公爵,成为她的庇护人,也许打算将来把她卖给不中用的神甫;二是她那整个部落,人人都特殊敬重她,把她视为圣母;三是有一把小匕首,那个泼辣的姑娘不顾府尹大人三令五申,总藏在身上,只要有人想搂她的腰,小匕首就立刻钻出来。总之,她是只马蜂,很不好惹!”
主教代理一再盘问格兰古瓦。
按照格兰古瓦的判断,爱丝美拉达是个善良可爱的姑娘,模样儿很美,只是有个爱撇嘴的习惯;她既天真又热情,对什么事都热心,什么又都不懂,甚至还不知道男女有什么差别,即使在梦中也不知道;天生就是这样。她特别喜欢跳舞,喜欢热闹,喜欢到处跑,是一种蜜蜂式的女人,脚上生了无形的翅膀,一生总是飞来飞去。这种性情,是她在一直流浪的生活中养成的。格兰古瓦还了解到,她很小的时候,就走遍了西班牙和卡塔卢尼亚,乃至到过西西里岛;格兰古瓦还认为,她所在的那群茨冈人车队,曾带她去过阿尔及尔王国;那个王国位于阿哈伊亚,而阿哈伊亚则一边毗邻希腊和蕞尔小国阿尔巴尼亚,另一边濒临西西里海,因此能通往君士坦丁堡。格兰古瓦说,吉卜赛人是阿尔及尔国王的臣民,因为他是白摩尔人整个民族的首领。有一点是肯定的,爱丝美拉达很小的时候,是经由匈牙利来到法国。这个小姑娘从她经过的地方,学会了支离破碎的奇特的方言土语,学会了一些外族的歌曲和意念,因而,她的语言是个大杂烩,好比半是巴黎式、半是非洲式的服装。再说,她常去的那些街道的居民都很喜欢她,喜欢她喜气洋洋和可爱的样子,喜欢她天真活泼的性情,喜欢她的舞蹈和歌声。她认为全城只有两个人恨她,一提起来她就心惊胆战:一个是罗朗塔的麻袋女,即那个可恶的隐修女,不知为什么那样憎恨埃及女人,可怜的跳舞姑娘每次从她的窗口经过,都要挨她的咒骂;另一个是教士,只要相遇,总向她投去恶毒的目光和话语,令她不胜恐惧。主教代理听了后面这一点,非常局促不安,但是格兰古瓦没大注意:这位诗人太不虑事,不过两个月工夫,那天夜晚碰见埃及姑娘的特殊情景,以及主教代理在其中所起的作用,他都忘得一干二净。好在这个跳舞的姑娘没什么可担心的,她不给人算命,可免遭被人控告兴妖作怪,而埃及女人经常因为这种事吃官司。再者,格兰古瓦算不上她丈夫,总可以充当她的兄长。归根结底,这位哲学家十分忍耐,能接受这种柏拉图式的婚姻。反正有个栖身之处,有充饥的面包。每天早晨,他从丐帮的巢穴出发,经常是和这个埃及姑娘同行,在街头帮她收收鹰币和小银币;每天傍晚,和她回到同一住所,由着她进小屋里锁上房门,他本人也能睡个安稳觉。他说,这种日子,总的来看,还是相当甜美,相当适于幻想的。况且,凭良心说,这位哲学家并不十分肯定,自己就痴情地爱那个吉卜赛姑娘。他几乎也同样爱那只小山羊。那是个可爱的动物,又温柔,又聪明,又伶俐,是只通人性的山羊。这种训练有素的动物,在中世纪是常见的,它们令人赞叹不已,也能把驯兽人引到火刑的柴堆上。那只金蹄山羊的巫术妖法,其实完全是无害的小聪明。格兰古瓦向主教代理解释说,那类小把戏看来十分吸引人。在大多数情况下,只需以不同的方式把手鼓递过去,就能让山羊敲出规定的鼓点。这是吉卜赛姑娘训练出来的,她那样心灵手巧的人也确实少见,只花了两个月工夫,就教会山羊用活字块拼成“浮比斯”。
“浮比斯!”教士说,“为什么拼浮比斯呢?”
“我也不知道,”格兰古瓦回答,“也许她相信这是具有神秘魔力的咒语吧。她以为周围无人的时候,就常常小声念叨这个词。”
“您就这么肯定,”克洛德以犀利的目光注视他,又问道,“这不是人名,仅仅是一句咒语吗?”
“谁的名字?”诗人反问道。
“我怎么知道呢?”教士回答。
“师傅,我是想当然。那些吉卜赛人都有点儿信拜火教,崇拜太阳,所以就念叨浮比斯。”
“我看未必如此,彼埃尔先生。”
“反正这与我不相干,随她怎么念叨她的浮比斯吧。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佳利爱我几乎像爱她一样了。”
“佳利是什么?”
“是那只小山羊。”
主教代理以手托腮,似乎沉思了片刻。继而,他猛然转身,又问格兰古瓦:
“你能向我发誓没有碰过她吗?”
“碰过谁呀?小山羊吗?”格兰古瓦问道。
“不是,我指的是那个女人。”
“是指我妻子啊!我向您发誓没有碰过。”“你经常单独跟她在一起吗?”
“对,每天晚上,待上一小时。”
“哼!哼!单男和独女在一起,可想而知,他们是不会念主祷文的。”
“我以灵魂发誓,即使我念‘主祷文’、‘圣母颂’,即使我念‘信仰上帝我们万能的父’,她也不会注意我,就像一只母鸡不会注意教堂一样。”
“拿你母亲的肚子发誓,”主教代理恶狠狠地又说,“你一手指头也没有碰过那女人。”
“我还可以拿我父亲的头发誓,因为,这两样有不少关系。不过,我尊敬的师傅,请允许我也提一个问题。”
“说吧。先生。”
“这同您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么一问,主教代理的苍白面孔刷地红了,就跟大闺女似的,他半晌没应声,然后十分尴尬地说:
“请听我说,彼埃尔·格兰古瓦先生,据我观察,您还没有被判处下地狱。我关心您,是为您好。那个魔鬼般的埃及女人,您只要稍微碰一碰,就会变成撒旦的奴仆。要知道,总是肉体毁掉灵魂。您若是亲近那个女人,必将大祸临头!事情就是这样。”
“我倒试过一次,”格兰古瓦搔着耳朵说,“那是在新婚之夜,不料我给蜇了一下。”
“您怎么这样无耻呢,彼埃尔先生?”
教士的脸色又阴沉下来。
“还有一回,”诗人笑嘻嘻地继续说,“在睡觉之前,我从她房门的锁孔里往里瞧,看见她只穿着内衣,光着脚丫,踩得帆布床轧轧直响,那真是秀色可餐的绝色美人!”
“见鬼去吧!”教士大喝一声,眼睛露出凶光,猛力一推惊愕的格兰古瓦的肩膀,随即大步走进拱顶最黝黯的大殿。
三、钟
从耻辱柱受刑那天的早晨起,圣母院周围的居民发觉,卡希魔多的钟乐演奏的热情大大减退了。以前,动辄钟声齐鸣,有从初课延至终课的长鸣钟,有大弥撒的大鸣钟,还有婚礼或洗礼的小鸣钟,各种音丝声线在空中交织而成色彩斑斓的绣锦。这座古老的教堂,整个儿颤动,整个儿鸣响,始终洋溢着钟声的常乐,令人时时感到,这里有个喧闹而任性的精灵,通过这一张张大铜口歌唱。然而现在,这个精灵仿佛消逝了,大教堂显得死气沉沉,甘愿保持缄默了。无论节日还是葬礼,钟仅仅敲响而已,声音干枯而无华采,勉强应付礼仪的需要。一座教堂总有两套音响:管风琴奏于内,钟声鸣于外,而现在只剩下管风琴的声音,就好像钟楼里没有乐师了。其实,卡希魔多始终都在。他发生了什么变化呢?莫非在刑台上受辱蒙羞,创巨痛深,还耿耿于怀吗?莫不是执刑吏的鞭笞,还一声声在他的心灵中不断回响,而遭此酷刑所产生的巨痛深悲,使他万念俱灭,连对钟的热情也熄灭了呢?抑或在圣母院敲钟人的心中,大钟玛丽有了情敌,她和十四个姊妹遭到冷淡,是因为他有了更美更可爱的目标呢?
在1482这个喜庆之年,3月25日星期二恰是天使报喜节。这一日天清气朗,卡希魔多也感到对钟姊妹多少恢复了些爱心,于是,他登上北钟楼。与此同时,教堂执事打开所有的门。当年圣母院的门都是硬木制作的,包着皮革,四周用金头铁钉铆住,门框则尽是“巧夺天工的”雕刻。
卡希魔多走进高大的钟笼,注视那六口钟好一会儿,忧伤地摇摇头,仿佛哀叹他心中有什么异物将她们和他隔开。然而,他一旦把六口钟推动,一旦感到这串钟在他手中摇晃起来,看见(因为他听不见)八度音活跃了,顺着音阶忽上忽下,犹如一只小鸟在枝丫间跳跃,而音乐之魔一旦摇起金光闪闪的串铃,发出颤音和琶音,迷住这可怜的聋子,他就重新快活起来,忘掉一切,又心花怒放,笑逐颜开了。
他蹿来蹿去,连连拍手,从一根钟绳跳到另一根钟绳,用喊声和手势鼓舞这六名歌手,如同一位乐队指挥激励着天才音乐家的演奏。
“好哇,”他说道,“好哇,加布里埃珥!将你的声响全部倾泻到广场上。今天过节呀!……还有你,蒂博,别偷懒呀,你可慢下来了。加油,加油啊!你这懒虫,锈住了怎么的?……这才像样!快呀!快呀!不要让人看见铜舌!叫他们跟我一样,耳朵全都震聋了。对啦,蒂博,好好干!……纪尧姆!纪尧姆!你是最胖的;帕斯齐埃是最小的,可是唱得最欢。咱们打赌,凡是听得见的人,准都觉得她比你响亮。……很好!很好!我的加布里埃珥,大点儿声!再大点儿声!……喂!你们这两只麻雀,在上边干什么呢?我怎么看不见你们一点儿响声呢?……你们铜口怎么回事,这是唱歌,怎么像打呵欠呢?可得卖点儿力气呀!今天是报喜节。外面多好的太阳。也应当奏好钟乐。……可怜的纪尧姆,我的胖子,你都累得喘不过气来啦!”
卡希魔多一个劲儿地催促他的钟,只见这六口钟都竞相欢跳,摇摆着亮晶晶的臀部,就像被车夫吆喝驱赶的几头喧闹的西班牙骡子。
他偶尔垂下目光,从钟楼陡壁半腰的青石板披檐缝间俯瞰,忽见一个穿戴奇特的姑娘停到广场,往地上铺了一块地毯,一只小山羊立刻跳上去,而看热闹的人也围成了一圈。他看到这一场景,思路顿时改变,音乐的热情骤然凝结,如同融化的松脂一见冷风便凝固一样。他住了手,转身不再理睬鸣钟,却蹲到青石板披檐后面,凝望那跳舞的姑娘,沉思的目光充满柔情蜜意。已经有过一次,这种目光令主教代理深为诧异。这工夫,几口钟被丢到一边,都突然一齐停止鸣响。钟乐爱好者正在货币兑换所桥上聆听,不禁非常失望,离去时的那种愕然神情,正像是一条狗,在被用肉骨头引来之后,却投以一块石头。
四、命运
且说就在这三月份的一天,想必就是29日星期六,圣欧斯塔什节吧,我们的青年朋友、大学生磨坊约翰·弗罗洛早晨起来,要穿衣服的时候,发觉放钱包的裤子里没有发出金属的声响。他从腰兜里掏出钱袋,叹道:
“可怜的钱袋!怎么,一文钱也没有啦!骰子、啤酒和维纳斯多么残忍,把你的五脏六腑都掏空啦!瞧你这皱巴巴、软塌塌的样子,真像一个泼妇的乳房!西塞罗和塞内加两位老先生,我看你们的硬皮书扔了满地,请问我学问再大有什么用呢?我身上连一小枚黑鹰铜子儿都没有,不能碰碰掷骰子的运气,就算我胜过钱币总监,胜过货币兑换所桥上的一名犹太人,知道一枚王冠金埃居价值合三十五枚面值为二十五苏八德尼埃巴黎币的安赞,一枚新月银埃居合三十六枚面值二十六苏六德尼埃图尔币的安赞,又有什么用呢?唉!西塞罗执政官!这样一种灾难,不是使用迂回修辞法,加几个‘同样’如何如何,‘其实’如何如何,就能摆脱得了的!”
他伤心地穿好衣裳,在系短皮靴的带子时,萌生了一个念头,但立刻排除了,不料驱而复来,弄得他把背心都穿反了,表明他内心斗争得很剧烈。终于,他把帽子往地上一摔,嚷道:
“豁出去啦!管它会怎么样呢。我这就去找我哥哥。我会遭一顿训斥,但也能弄到一枚银币呀。”
于是,他匆忙地穿上毛皮镶边的外套,拾起帽子戴上,义无反顾地出去了。
他沿着竖琴街走向老城,经过小号角街的时候,闻到不断转动的著名烤肉叉的阵阵香味,嗅觉器官直痒痒,不禁以爱恋的目光瞧瞧那家大烧烤店,正是那家烧烤店,有一天方济各会修士卡拉塔吉隆见了,曾发出这样的悲叹:“这烧烤店令人惊愕,真是名不虚传!”可惜约翰没有钱吃饭,只好长叹一声,钻进小堡的门拱,穿过拱卫老城大门的呈双梅花形的几座大塔楼。
他从佩里奈·勒克莱克的可耻雕像前经过,甚至没有工夫按照习惯扔去一块石子:那家伙在查理六世朝代把巴黎城献给英国人,因为这种罪恶,他的雕像脑袋被石块砸烂,浑身被泥巴涂脏,在竖琴街和比西街口赎罪已有三百多年,如同永远钉在耻辱柱上。
过了小桥,又大步流星穿过圣日内维埃芙新街,磨坊约翰便到了圣母院的门前,忽又犹豫起来,绕着勒格里先生的雕像走了片刻,惴惴不安地念叨:“挨训确实无疑,银币可没有把握!”
他拦住一名从修院出来的执事,问道:“若萨的主教代理先生在哪儿?”
“我想,他是在钟楼上的那间密室吧,”执事回答,“不过,我劝您不要去打扰他,除非您是教皇或者国王那种人派来的。”
约翰拍起手来,说道:
“见鬼!这真是大好机会,去看看那间有名的巫术小屋。”
有了这种想法,他就把心一横,步伐坚定地钻进一道小黑门,开始攀登通向钟楼顶层的圣吉勒旋梯,边走边叨叨咕咕:
“我就要看见啦!凭圣母的大乌鸦发誓!我那尊敬的老哥的密室,像家丑一样隐藏,里边一定有名堂!据说,他在那里点起地狱的炉灶,用旺火煮炼金石。上帝啊!在我看来,炼金石不过是普通的石头。世界上最大的炼金石,我也不稀罕,我宁愿在他的炉灶上找到复活节的猪油荷包蛋!”
登上小圆柱走廊,他喘息片刻,骂了几百万车鬼话,恨透了走不到头的楼梯,这才钻进北钟楼如今已谢绝参观的那扇小门,继续往上攀登,过了钟笼不大工夫,便看见侧面壁龛有个小过道,连着一扇低矮的尖拱小门;从小门对面楼梯圆壁上开出的枪眼张望,能瞧见那把大锁和牢固的铁护板门。如今谁若是好奇,想见识一下那道小门,就会从发黑的墙壁上辨认出刻的白文:“我爱柯拉莉。1829。签字:雨仁。”“签字”也是原来就有的。
“唔!”学生约翰自言自语,“无疑是在这里了。”
钥匙就插在锁眼里,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一条缝,探进头去。
读者大概翻阅过绘画的莎士比亚、伦勃朗的精彩作品。在许多美妙的版画中,尤其有一幅铜版画,据猜测是表现浮士德的,任何人欣赏都会感到目眩神摇。画面是一间黝黯的斗室,正中摆一张大桌案,桌案上堆满各种丑陋可怕的物品,有人的头骨、地球仪、蒸馏器、圆规、象形文字羊皮书等等。浮士德博士身穿肥大的黑袍,皮帽子一直扣到眉毛上,坐在大桌案前。只能看见他半身。他从巨大的椅子上欠起身,两个拳头撑着桌面,惊奇而又恐惧地凝视由魔幻字母排成的大光圈:那光圈映在对面墙壁上,犹如进入那间暗室的太阳的幽灵。这玄妙的太阳似乎在眼中颤动,以它神秘的光辉,照得斗室一片灰白色。这情景既美又可怕。
约翰微微推开门,试着探进头去,所见的情景颇像浮士德的斗室。同样是一间黝黯的小屋,几乎没有什么光线。也有一把大椅子、一张大桌案,也有圆规、蒸馏器,动物骨架吊在天棚上,一个地球仪滚在地下,马头瓶和里面金叶颤动的大口瓶混杂,人的头骨放在涂满图形和文字的犊皮纸上,巨卷手稿完全摊开,毫不怜惜羊皮纸折了角;总而言之,全是科学的垃圾,这一大堆破烂上,又到处是灰尘和蜘蛛网;但是没有画面上的那种文字的光环,也没有像老鹰凝望太阳那样,对着烈焰幻景静观的博士。
当然,密室也不是空无一人。高背扶手椅上坐着一个男子,身子俯向桌案,背对着门口。约翰只能看见他的双肩和后脑勺,但是不难辨认:大自然永远剃度了这颗头颅,就好像要以这一外貌象征,标示主教代理的不可抗拒的宗教使命。
因此,约翰认出他哥哥,但是他开门极轻,丝毫未惊动堂·克洛德,这个好奇的学子便趁机从容地观察一下小屋。他头一眼没有看到,椅子左侧的窗户下面,还有一个大炉灶。天光要从窗洞射进来,必然通过一面圆圆的蜘蛛网;那蜘蛛网宛如精美的花棂圆窗,巧妙地镶嵌在尖拱窗洞里;那位昆虫建筑师端坐在网中央,纹丝不动,好似轮辐形抽纱的轴心。大炉灶上乱七八糟堆放着各种坛坛罐罐、粗陶瓶、玻璃曲颈瓶、装炭的长颈瓶。约翰边看边叹息,这里连一口小炒勺都没有,心中暗道:“这套炊事用具,还未动用过呢!”
再说,炉中也没有火,看那样子,恐怕很久没有生火了。在这堆炼金器皿中,约翰还发现一个玻璃面罩,显然是主教代理炼制危险物质时护脸用的,但是现在却丢在角落里,落满灰尘,仿佛被遗忘了。旁边还有一个风箱,盖板上黄铜丝嵌字的这句铭文:“有口气就有希望。”
还有一些铭文箴言,按照炼金术士的习惯,大部分刻写在墙壁上:有的用墨水书写,有的是用金属尖器刻出的,有哥特文、希伯来文、希腊文,还有罗马文,交错混杂,彼此遮盖,新文抹掉旧文,全都扭结纠缠在一起,如同荆丛的乱枝,又如混战中的刀枪剑戟。这的确是一个大杂烩,有形形色色的哲学、形形色色的幻想,也有各种各样的人类智慧。时而能看到一行文字格外显眼,犹如枪林中的一面战旗,一般总是拉丁文或希腊文的简短格言,那是中世纪人擅长表述的:“从何处?从何时?——人对人是恶魔。——星辰、城堡、名称、神意。——大著作,大祸害。——敢于求知。——灵感随愿生。等等。”有时孤立一个词,表面上毫无意义,如“特定食谱”,也许是辛酸地影射修道院的饮食制度。有时则是教规的一句格言,用严格的六韵步诗句表达:“称天主为上帝,称地主为凡人。”也有希伯来文巫术书的只言片语,约翰连希腊文都马马虎虎,希伯来文就更一窍不通了。而且,这些引文又任意标星号、人和兽的形象、三角符号,彼此交错,就更显得混乱不堪,满室涂满字迹的墙壁,真像猴子用饱蘸墨汁的笔胡乱涂抹的一张纸。
此外,整个小屋是被人抛置的一片破败景象,从物件器皿肮脏残破的状况,可以想见主人必有其他心事,好久无暇顾及自己的工作了。
这工夫,密室主人正埋头阅读一大部有古怪插图的手稿,他显得意乱心烦,似乎有什么念头不断打扰他的思考;至少约翰是这么判断的,因为听到他在思考中不时叫喊,就像说梦话一般:
“不错,马努讲过,琐罗亚斯德也是这样教导的:日生于火,月生于日。火是万物之灵;火的基本粒子形成无数射流,不断向世界扩散;射流相交于天空便生光,相交于大地便生金。——光和金为同物,均为火的具象。——是为同质,只有可见与可触之分,流态与固态之别,犹如水汽之于冰,不过如此。——这绝非梦想。——这是大自然的普遍规律。——然而,如何探究科学,才能了解这条普遍规律的奥秘呢?什么!照在我手上的光,就是金子!同样这种粒子,按照某种规律就流散,现在的问题是,要按照另一种规律把粒子凝聚起来!怎么办呢?有人设想将阳光埋藏起来。——阿威罗伊……对,正是阿威罗伊……阿威罗伊收集一束阳光,埋在科尔多瓦大清真寺古兰圣殿左侧第一根柱子下面。然而,只有八千年之后打开地穴,才能知道实验是否成功了。”
“见鬼!”约翰自言自语,“要等这么久才能得到一埃居!”
“……还有人认为,”主教代理继续神游梦呓,“最好用天狼星的光线做实验。然而,很难取到天狼星的纯光,因为别的星光同时射来,掺杂进去了。弗拉麦勒则认为,使用地上的火更为简便。——弗拉麦勒!这名字真是天定,弗拉马!——对,就是火呀,原来如此。——钻石寓于煤,黄金寓于火。——可是,怎么提取出来呢?马吉斯特里断言,某些女人的名字,具有十分甜美和神秘的魅力,炼金时只要诵念就行了……——看看马努是怎么说的:‘妇女受尊重的地方,神明就欢喜;妇女受蔑视的地方,祈祷上帝也徒劳无益。——女人的口始终是洁净的,那是长流水,那是太阳光。——女人的名字必然是悦耳、温馨、虚幻的,结尾声调拖长,如同祝福词。’——……不错,先贤说得对,譬如:玛利亚、索菲亚、爱丝美拉……——该死!总萦绕这个念头!”
他猛地合上书。
他伸手摸摸额头,仿佛要赶走纠缠不休的念头。继而,他从桌案上拿起一根钉子和一把铁锤,只见铁锤柄上的文字古里古怪,就像画的符咒。
“这一个时期,”他苦笑着说道,“我的实验屡屡失败,就是这个固定的念头总来烦扰,像施刑烙铁一样烙我的脑子。我甚至没能发现卡西奥多鲁斯的秘密:他点燃的那盏灯,既没有油也没有灯捻。而事情又是多么简单啊!”
“屁话!”约翰咕哝一句。
“……看来,”教士继续自言自语,“只要产生一点点邪念,一个人就会变得软弱而痴迷啦!唉!克洛德·佩奈勒那个女人该笑话我了:当年她再怎么勾引,尼古拉·弗拉麦勒一刻也没有分心,总是继续他的伟大事业!怎么!我手中拿的可是泽希耶雷的魔锤呀!那个可怕的犹太教法师在他的密室,哪怕同他诅咒的仇人遥隔万里,他只要用这把锤子敲这颗铁钉,就能把仇人打入地下,永远埋葬。就连法兰西国王,有天晚上无意中撞了一下那位法师的大门,走在巴黎街道上竟突然陷下去,一直没到膝盖。——这件事情距今还不过三百年。——喏!这锤子和钉子我都有了,然而在我手中,还不如铁匠手中的一把刃具厉害。——其实,关键在于找到泽希耶雷敲钉子时所念的咒语。”
“废话!”约翰心中暗道。
“喏,总得试试吧,”主教代理紧接着又说道,“如果成功,钉子头就能冒蓝火花。——艾芒—黑胆!艾芒—黑胆!——嗳,不对。——西佳尼!西佳尼!让这钉子给叫浮比斯的人打开坟墓!……该死!又来啦,永远离不开这个念头!”
他气恼地扔掉锤子,颓然坐到桌前的大椅子上,隐没在高大的靠背后面,有好几分钟,约翰只看见他握紧的拳头放在一本书上。继而,堂·克洛德猛地站起来,抄起一个圆规,默默地在墙上刻出这个希腊词的大写字母:
命运
“我哥哥敢情疯了,”约翰自言自语,“命运这个词,写拉丁文不是更简单吗?不是人人都非得懂希腊文不可。”
主教代理回身又坐回到椅子,双手捧住脑袋,如同病人头重发烧一样。
这位学子观察他哥哥,心中十分惊讶。他这个人一向胸怀坦荡,在世间只遵循有益的自然法则,有什么激情都随意宣泄,心潮的湖泊始终流光,因为每天早晨都广泛开辟排泄感情的新沟渠,他哪里知道人的情涛欲海,如果堵塞泄口,就会汹涌澎湃,汇积暴涨,就会漫溢泛滥,就会冲毁心田,始发为内心的饮泣、无声的痉挛,终至冲垮堤坝,恣意横流。约翰始终被克洛德·弗罗洛的外表所迷惑,看他那严峻冷峭、凛若冰霜的面孔,看他那道貌岸然、不近人情的神态,这个天性快活的学子绝未想到,埃特纳火山积雪皑皑的额头下面,却有沸腾、激荡而深沉的熔浆。
我们不知道约翰是否茅塞顿开,意识到这些,但是他尽管没有头脑,这次还是明白他看到不应该看的情况,他无意中撞见他哥哥处于最隐秘状态的灵魂,而这绝不能让克洛德发觉。他见主教代理又恢复当初的静止不动的姿态,就轻轻地缩回脑袋,在门外踏了几步,故意弄出声响,仿佛一个人到来,以脚步声通报似的。
“请进!”主教代理在斗室里高声说,“我恭候您呢,还特意把钥匙留在门上了。进来吧,雅克先生!”
这位学子大摇大摆地走进去。此时此地,主教代理见是这样一位来客,不免十分尴尬,浑身在椅子上哆嗦了一下,说道:“怎么!是您,约翰?”
“反正名字的开头字母都是J。”这位学子答道,他那红润的脸上一副快活而放肆的神情。
堂·克洛德却重又板起面孔。
“您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的哥哥,”约翰回答,他竭力装出一副稳重恭顺、可怜巴巴的样子,双手以天真的态度摆弄着帽子,“我是来请您给我……”
“什么?”
“一点儿我急需的教诲,”约翰未敢高声讲完,“和一点儿我更急需的钱。”这后半句话没有发表出来。
“先生,我对您很不满意。”主教代理冷冷地说道。
“唉!”这位学子叹了口气。
堂·克洛德把椅子转了小半圈,凝视约翰,说道:“见到您很高兴。”
这是可怕的开场白,约翰准备要被痛斥一顿。
“约翰,天天有人来向我告您的状。那次斗殴是怎么回事?您使用棍棒,把个小子爵阿贝尔·德·拉蒙尚打得鼻青脸肿……”
“哦!”约翰回答,“有什么大不了的!那个青年侍从坏透了,骑马兜风,溅了我们学生一身泥!”
“还有,”主教代理又说道,“您那个马伊埃·法尔法的袍子扯破了,又是怎么回事呢?诉状上说:‘袍子被撕破。’”
“嗳,算啦!什么袍子,不过是蒙泰居城制作的一件破斗篷!”
“诉状上写的是‘袍子’,而不是‘斗篷’。您懂不懂拉丁文?”
约翰闭口不答。
“是啊,”教士摇摇头,接着说道,“语文学习,现在就到了这种地步。拉丁语勉强听得懂,古叙利亚语没人知道,希腊语十分可恶,就连最博学的人跳过一个希腊词念不出来,也不以为没有学识,还说什么:这是希腊文,不认识。”
这位学子毅然抬起眼睛:
“兄长先生,可否允许我以纯正的法语,向您解释刻写在墙壁的那个词呢?”
“什么词?”
“命运。”
主教代理蜡黄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仿佛火山蕴藏的汹涌熔岩所冒出来的青烟。不过,这位学子没大注意。
“那么,约翰,”兄长结结巴巴,勉强应付说,“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呢?”
“命运。”
堂·克洛德的脸色刷地又白了,而约翰则满不在乎地继续说道:
“还有下面那个词,是同一只手刻的,意思是淫秽。您瞧,人家还懂希腊文吧。”
主教代理默不做声了,这一堂希腊文课令他深长思之。小约翰是惯坏了的孩子,善于察言观色,他觉得时机有利,可以提一提要求了。于是,他声音极其温柔,开口言道:
“我的好哥哥,您就这么恨我,对我吹胡子瞪眼的?其实,我不过是打着玩玩,抡两拳头,扇几个耳光,不知打了什么小娃儿,谁家小崽子。您瞧,克洛德好哥哥,这不拉丁话也会说。”
然而,这种虚情假意的好话,在严厉的大哥身上起不到应有的作用。刻尔柏洛斯不咬蜜糕。主教代理铁板的面孔不见舒展。
“有话直说好不好?”他冷淡地说道。
“哦,直说!是这样!”约翰果敢地回答,“我要钱。”
这话还着脸说出来,主教代理听了,顿时换成严父训诫的表情:
“约翰先生,您也知道,咱们家蒂尔夏普领地,进项并不多,年贡和二十一栋房子的租金,总共不过三十九利弗尔十一苏六德尼埃巴黎币。比帕克莱兄弟那时候是多了一半,但还是不多。”
“我要钱。”约翰坚忍不拔,重复说道。
“您也知道,教会法庭做出决定,咱们的二十一栋房子归附主教采邑,要想赎回来,就必须付给主教大人两枚价值六利弗尔巴黎币的镀金的银马克。就这两马克,我还凑不足呢。这您是知道的。”
“我知道我缺钱。”约翰第三次说道。
“要钱干什么?”
这样一问,约翰眼中倒闪现希望之光,他又装出亲热甜蜜的样子:
“这么说吧,亲爱的哥哥克洛德,我向您伸手,绝不是想胡闹,既不想带您的钱去小酒馆里充大爷,也不是想穿上锦缎华服,带着仆人,在巴黎街头出风头。不是这样,哥哥,而是要做善事。”
“什么善事?”克洛德颇感意外,问道。
“我的两个朋友,要给圣母升天会一位穷寡妇的婴儿买襁褓布。这是慈善行为,要花三枚弗罗林银币,我也想凑个份子,”
“您的两个朋友叫什么名字?”
“彼埃尔屠夫和巴普蒂斯特赌徒。”
“哼!”主教代理说道,“这样的名字去做善事,就像石炮去拜神坛。”
毫无疑问,这两个朋友的名字选得太糟,但约翰意识到为时已晚。
“再说,”精明的克洛德接着说道,“什么襁褓布值三枚弗罗林银币?要给什么圣母升天会修女的婴儿?从什么时候起,圣母升天会的寡妇生起孩子来啦?”
约翰索性丢掉顾虑,说道:“那好,不错!我要钱,就是打算今天晚上去爱情谷,看看伊莎博·蒂埃里!”
“你这淫荡的东西!”教士嚷道。
“淫秽。”约翰说道。
约翰照搬屋墙上的这个希腊词,也许是开开玩笑,但是对教士却发生了奇效。他咬住嘴唇,怒色化入面红耳赤中。
“给我滚出去吧,”他对约翰说,“我有客人要来。”
这名学子还要争取一下:“克洛德哥哥,至少给我一个巴黎小钱好吃饭呀。”
“格拉田教会的课程,您学得怎么样?”堂·克洛德问道。
“我的笔记本丢了。”
“拉丁人文学课学得如何?”
“我那本贺拉斯的书给人偷去了。”
“那么亚里士多德的学说呢?”
“说真的!哥哥,是哪个神甫啦,他不是讲,任何时代的异端邪说,都能从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杂论中找到根据吗?滚他的亚里士多德吧!我可不能让他的形而上学毁掉我的宗教信仰!”
“年轻人,”主教代理又说道,“上次王驾入城,有个叫菲利浦·科明的贵族侍从,他的鞍褥上绣着他的格言,我劝您仔细琢磨琢磨:‘不劳者不得食’。”
这名学子一时语塞,搔搔耳朵,眼睛注视地下,面有愠色。继而,他突然转向克洛德,就跟白鹡鸰一样敏捷。
“这么说,好哥哥,我要一个巴黎苏买面包吃,您都不肯给啦?”
“‘不劳者不得食’。”
主教代理毫不动心,还是这句回答。约翰双手捂住脸,就像女人哭泣似的,凄惨地喊道:“噢托托托托套伊!”
“这是什么意思,先生?”克洛德问道,他听到这种怪语深感意外。
“哼!这还用问!”学子说道,他抬起放肆的眼睛看着克洛德,不过,眼睛刚才用拳头揉过,就像流了泪而发红了,“这是希腊文呀!是埃斯库罗斯写诗用的抑抑扬格,能充分表达痛苦。”
说罢,他哈哈大笑,样子特别滑稽,又笑得特别厉害,也把主教代理给逗笑了。其实,克洛德只能怪他自己,谁让他把这孩子娇惯坏了呢?
约翰见哥哥有了笑容,胆子更大了,他又说道:
“唔!我的好哥哥克洛德,瞧瞧我这双靴子,都破了,鞋底伸出了舌头,世上还有比我这更破烂的靴子吗?”
主教代理顿时又恢复严厉的面孔,说道:
“我会派人给您送去一双新靴子。可是钱一个子儿也不给。”
“就给一个小铜子儿也行,哥哥,”约翰继续哀求,“我一定把格拉田教令背个滚瓜烂熟,我一定好好信奉上帝,我一定在科学和品德方面当个真正的毕达哥拉斯!只要一个铜子儿,发发善心吧!难道您让饥饿张开大嘴把我吃掉吗?这张大嘴,就在我眼前,比个鞑靼人的嘴,或者比个修士的鼻子还要黑,还要臭,还要深。”
堂·克洛德摇了摇满是皱纹的脑袋,还是那句话:“不劳者……”
约翰不待他说完,就叫起来:
“算啦,见鬼去吧!快乐万岁!我要去泡酒馆,我要去打架斗殴,我要打破瓶瓶罐罐,我要去会妞儿!”
说着,他把帽子往墙上一扔,用手指打响,就像打响板似的。
主教代理脸色阴沉地看着他:
“约翰,您根本没有灵魂。”
“果真如此,拿伊壁鸠鲁的话来说,我缺少一样由没有名称的东西构成的玩意儿。”
“约翰,您应当认真考虑改过自新。”
“说这个,”学子又嚷道,他看看哥哥,又看看炉灶上的蒸馏瓶,“这里又怎么样,思想也好,瓶子也好,全都离奇古怪!”
“约翰,您正处于很滑的陡坡上,知道要滑到哪里去吗?”
“滑到酒馆去。”约翰答道。
“酒馆通向耻辱柱。”
“那不过挂着一盏普通的灯笼,也许正是第欧根尼白天找人打的那盏。”
“耻辱柱通向绞刑架。”
“绞刑架是一架天平,一端是一个人,另一端是整个大地。做人是件美事。”
“绞刑架通向地狱。”
“地狱是一片烈火。”
“约翰呀,约翰,不会有好下场。”
“反正开头很自在。”
这时,楼梯传来脚步声响。
“别出声!”主教代理将一根手指放在唇边,说道,“雅克先生来啦!听着,约翰,”他压低声音补充说,“您在这儿听到的和看到的,绝不要讲出去。快点儿躲进这个炉灶里,不要出声。”约翰钻进炉灶下面。他在里面忽然灵机一动,有了个妙主意。
“好吧,克洛德哥哥,给我一枚银币,我就不出声。”
“住口!我答应。”
“现在就得给。”
“拿着。”主教代理说着,气愤地把钱包扔给他。
约翰重又钻进炉灶下面,这时房门就打开了。
五、两个黑衣人
来客身穿黑袍,神情忧郁。可想而知,我们的朋友约翰在那角落里,尽量摆好姿势,以便能随意观察和倾听整个情景。他第一眼就注意到,来者无论衣着还是面容,都显出极度的忧伤,不过脸上倒有几分温和之色,但那是猫和法官的温和,一种虚情假意的温和。此人年近六旬,头发已经花白,满脸皱纹,不时眨眨眼睛,眉毛白了,嘴唇垂下来,两只手很肥大。约翰端详一遍,心想不过如此,准是医生或者司法官,而且此人鼻子离嘴很远,表明是个蠢货。于是,他在洞里又蜷缩起来,心中不免恼火,自己处于这样受罪的姿势,不知要跟这种笨伯泡上多久。
主教代理甚至没有起身迎客,只是打个手势,让客人坐到靠门口的凳子上,又沉默片刻,仿佛继续先前的思考,然后,他才以礼贤下士的口气说:“您好,雅克师傅。”
“您好,师傅。”黑衣人答礼。
一个说“雅克师傅”,另一个则只称“师傅”,这两种称呼方式的差别,如同大人之于庶民,主人之于仆役。显然,这是导师和弟子之间的称谓。
主教代理又沉默片刻,才又开口问道:“怎么样,您成功了吗?”
雅克先生刚才不敢打扰他的清静,见他发问,这才苦笑一下,答道:“唉!师傅,我一直鼓风,烧出来的灰多得很,但是连金子的一点儿闪光也没见到。”
堂·克洛德不耐烦地摆摆手,说道:“我讲的不是这件事,雅克!夏莫吕先生,而是您那个魔法师的案件。您管他叫马克·瑟南,是审计院的膳食总管,对不对?他招供会巫术了吗?审讯成功了吗?”
“唉,没有呀!”雅克回答,依然带着苦笑,“我们还没有得到这种安慰。那人是块顽石,到头来他什么也不会招认,恐怕只好把他押上猪市场煮死了。为了逼他招供,我们什么刑都用了,他整个人都散了架。我们还要用尽一切办法,正如滑稽老人普劳图斯所说:
面对刺棒、烙铁、脚镣和锁链,
面对监牢、枷锁、绳索和皮鞭。
“不起一点儿作用。这家伙真厉害。我白折腾了一顿。”
“您在他的家中,再也没有搜出什么东西吗?”
“怎么没有,”雅克先生说着,摸索自己的腰包,“搜出这卷羊皮书。上面有些词我们看不懂。刑事律师菲利浦·娄利埃先生还懂一点儿希伯来文呢,他是在布鲁塞尔城康特斯坦街犹太人一案中学的。”
雅克先生边说边展开羊皮书卷。
“给我。”主教代理说道。他看了看文卷,又惊叹道:“纯粹是巫术呀,雅克先生!‘艾芒—黑胆!’这是吸血鬼到群魔会时的叫声。‘通过他身,随同他身,在于他身’,这是敕令,要把地狱的魔鬼再锁起来。‘哈克斯,帕克斯,摩克斯!’,这是医术咒语,是治疗狂犬咬伤的符咒。雅克先生!您是教会法庭的检察官,这卷羊皮书真是罪孽。”
“我们还要重审那家伙。还有这个……”雅克先生又摸摸腰包,补充说道,“也是在马克·瑟南家中搜出来的。”
拿出来的一个小罐,和堂·克洛德炉灶上的瓶瓶罐罐同属一类。主教代理说道:“哦!炼金术士的坩埚。”
“不瞒您说,”雅克笨拙地笑了笑,讷讷说道,“我在炉灶上试过,跟我的坩埚没两样,都没有成功。”
主教代理仔细察看这个罐子:“他的坩埚上刻的是什么?‘奥什!奥什!’这是驱赶跳蚤的咒语!这个马克·瑟南,简直愚昧无知!现在我明白了,您用这玩意儿,是炼不出黄金的!只配夏天放在您的里屋里!”
“既然我们弄错了,”检察官又说,“我上来之前,又仔细地看了看大拱门,尊敬的阁下,您能肯定进入这门科学的途径,就刻在主宫医院旁边的这扇大门上吗?而圣母脚下的七个裸体雕像中,脚跟有翅膀的那个,就是墨丘利吗?”
“没错,”教士答道,“这是奥古斯都·尼孚的书中记载的。这个意大利博士身边有个大胡子魔鬼,把什么都教给他了。对了,我们还得下楼去,我就着图像再向您讲解。”
“谢谢,我的老师,”夏莫吕一躬到地,说道,“唔!我倒忘记啦!您想让我什么时候派人抓那个小女巫呢?”
“什么女巫?”
“就是那个吉卜赛姑娘,这您知道,她总违反教会法庭的禁令,天天到圣母院广场上来跳舞。她那只魔鬼附身的小山羊,长着魔鬼的两只角,能识字写字,还会算术,赛过皮卡特里克斯;单凭这一点,就该把所有吉卜赛女人绞死。一切准备就绪,哼,这案子一下就能审完!凭良心说,那个跳舞的姑娘,还真是个美人儿!一对黑眼睛无与伦比,犹如两颗埃及宝石。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主教代理的脸色极度苍白。
“以后再说吧,”他含混不清地说道,接着又振作一下,补充说,“还是管您的马克·瑟南吧。”
“您就放心吧,”夏莫吕微笑着说,“我一回去,就命人把他绑到皮床上。不过,这家伙是魔鬼托生的,就连彼埃拉·托特律都打累了,他的手比我的还粗大呢。正如普劳图斯那位老兄说的:
你被捆住,裸体倒挂金钟,
也有一百斤重。
“上刑枷审问!这是最好的办法。要他的狗命。”
堂·克洛德神色黯然,仿佛在愁思苦想。他转身对夏莫吕说:
“彼埃拉先生……雅克先生……我的意思是,还是管您的马克·瑟南吧!”
“是啊,是啊,堂·克洛德。那可怜的家伙,又该吃尽苦头啦!要去参加群魔会,真是异想天开!审计院的膳食总管,总该知道查理曼的法令啊!‘不是吸血鬼,就是女巫!’——至于那个小姑娘——他们叫她爱丝美拉达——我就听候您的吩咐。——哦!等一下经过大拱门时,还要请您解释解释,一进门那幅平涂画的园丁表示什么。是不是‘播种者’?——咦,师傅,您想什么呢?”
堂·克洛德陷入沉思,不再听他说话。夏莫吕顺着对方的目光望去,只见他死死盯住窗洞里的一张大蜘蛛网。恰好这时,一只昏头昏脑的苍蝇寻觅三月的阳光,一头撞上蜘蛛网,就给粘住了。蛛网一振动,那大蜘蛛就猛地冲出中心帐,一下子扑向苍蝇,用两只前足将其折弯,可怕的长喙寻找它的头。“可怜的苍蝇!”教会法庭检察官说了一句,举手要去解救苍蝇。这工夫,主教代理仿佛猛醒,抽风似的猛地一把抓住他的胳臂。
“雅克先生,”他嚷道,“听凭命运的安排吧。”
检察官十分惊骇,转过身来,就觉得胳臂被一把铁钳夹住了。主教代理则两眼冒火,直愣愣的,依然盯着苍蝇和蜘蛛那残忍的组合。
“噢,对啦!”主教代理继续说道,那声音仿佛发自肺腑,“这是一切的象征。这只苍蝇刚刚诞生,它飞舞盘旋,多么快活,它在寻求春天、新鲜空气和自由的空间;噢,对啦,它却撞上那致命的花棂圆窗,蜘蛛冲了出来,可怕的蜘蛛!噢!可怜的跳舞的生灵!可怜的薄命的苍蝇!雅克先生,随它去吧,命该如此!唉!克洛德,你就是蜘蛛。克洛德,你也是苍蝇!你飞向科学,飞向光明,飞向太阳,一心渴望到达自由的空间,到达永恒真理的阳光下;然而,盲目的苍蝇,发昏的博士,你只顾冲向炫目的窗口,冲向那开向另一个世界,开向光明、智慧和科学世界的窗口,却没有看见在你和光明之间,命运织了一张纤细的蜘蛛网,可怜的疯子啊,你奋不顾身地扑上去,结果碰得头破血流,翅膀折断,在命运的铁钳里拼命挣扎!——雅克先生!雅克先生!就让蜘蛛干它的去吧!”
夏莫吕莫名其妙,愕然看着他,只好说道:“我向您保证,绝不去碰它。不过,师傅,您还是高抬贵手,放开我的胳臂吧,您这只手真跟钳子一样。”
主教代理根本没听见,他的眼睛没有离开窗口,又说道:“噢!昏昧啊!你这小苍蝇的翅膀,即使能挣破这可怕的蛛网,你以为就能抵达光明吗?唉!后面那道玻璃,那透明的障碍,那道隔开一切哲学和真理的、比铜墙铁壁还坚固的水晶墙,你又怎么能够穿越呢?科学的虚幻啊!多少贤哲从远处飞来,撞破头颅!多少学说体系,纷乱喧扰,撞击这永恒的玻璃窗!”
他戛然住口。顺着这最后的想法,他不知不觉又回到科学,情绪也似乎平静下来。雅克·夏莫吕向他提出一个问题,终于使他完全恢复现实感:“哦,对了,师傅,您什么时候来帮我炼金?我总是不成功。”
主教代理苦笑一下,摇摇头说:
“雅克先生,读读米歇尔·普塞吕斯的作品《关于魔鬼的力量和行为的对话》。我们现在所为,并不是完全无罪的。”
“声音轻一点儿,师傅!我也意识到了,”夏莫吕说道,“不过,一个人仅仅在教会法庭当检察官,年俸才有三十图尔银币,搞点儿炼金术总还可以吧。可是,咱们说话得小点儿声。”
这时,炉灶下面发出啃啮咀嚼食物的声响,引起夏莫吕紧张不安。
“这是什么响动?”
原来,约翰·弗罗洛蜷缩在那里,很不舒服,也很无聊,偶尔有所发现,捡了一小块干硬的面包和一小角发霉的奶酪,他也不讲究了,大嚼起来,充作午餐,聊以自慰。他实在饿得慌,吃东西也就发出很大声响,每嚼一口都有声有色,不免引起检察官的警觉和惊慌。
“那是我的一只猫,”主教代理急忙回答,“在下面开荤吃老鼠呢。”
夏莫吕听他这样解释,也就满意了。
“这倒是,师傅,”他恭敬地笑了笑,答道,“历来大哲学家,无不有自己宠爱的动物。您也知道塞尔维乌斯的这句话:‘守护神无处不在’。”
堂·克洛德怕约翰再搞点儿什么鬼名堂,赶紧提醒他的得意门生,说是还要一起研究大门廊的一些雕像,于是,二人走出小屋,而学子约翰则长长嘘出一口气,他真担心膝盖要硌出他下巴的印痕。
六、户外大骂七声的效果
“主啊,我们赞美你!”约翰从灶洞里爬出来,嚷道,“两只喋喋不休的猫头鹰终于走了。奥什!奥什!哈克斯!帕克斯!摩克斯!跳蚤!狂犬!魔鬼!这种谈话,真把我听腻味啦!弄得我的脑袋嗡嗡响,就跟钟楼似的。还得吃发霉的奶酪!快!赶紧下楼去,带着大哥的钱包,把里面的钱币统统换酒喝!”
他以温柔和赞美的目光,朝宝贝钱包的里面看了一眼,整理一下衣裳,擦擦皮靴,掸掸沾满炉灰的可怜的衣袖,又吹起口哨,原地跳起转了一圈,看看屋里是否还有什么好拿的,在炉灶上捡了几个彩色玻璃护身符,准备当做珠宝送给伊莎博·蒂埃里,终于推门出去。他哥哥出于最后一次宽容,没有锁上房门,而他最后再搞一下恶作剧,让房门照样大敞四开。他像一只小鸟儿,蹦蹦跳跳地冲下螺旋楼梯。
约翰摸黑下楼,在旋梯中间碰到个什么东西,咕哝着给他让路,他猜想准是卡希魔多,觉得这事儿非常滑稽,一路捧腹大笑,到了楼下,走上广场,他还大笑不止。
他回到地面,便连连跺脚,说道:
“巴黎可亲可敬的街道啊!那楼梯真要命,就是登惯雅各天梯的天使,也会累得喘不上气来!我犯了什么病,跑到这个戳破天空的石头钻上,仅仅为了吃点儿长了毛的奶酪,从窗洞里望望巴黎的钟楼!”
他走了几步,又瞧见那两只猫头鹰,即堂·克洛德和雅克·夏莫吕先生,正观赏大门上的雕像。他蹑手蹑脚凑上前去,听见主教代理低声对夏莫吕说:
“这是遵照纪尧姆·德·巴黎的吩咐,在这块边缘泛金黄色的青金石上雕刻约伯像。有约伯雕像的这块点金石,也必须经历考验和磨难,方能变得完美无瑕。正如雷蒙·吕勒所说:‘以特定的形式保存,灵魂方能得救。’”
“对我无所谓,”约翰自言自语,“反正我有钱包。”
这时,他忽然听见一个洪亮的声音,在他身后发出连珠炮似的咒骂:
“上帝的血!上帝的肚子!上帝的嘴巴!上帝的肉体!魔王的肚脐!教皇的名字!犄角和天雷!”
“以我的灵魂起誓,”约翰嚷道,“没别人,那准是我的朋友浮比斯队长!”
浮比斯这个名字传到主教代理的耳畔,其时,他正向检察官解释:那条龙尾巴隐没在水中,而水中冒起青烟,出现一个国王的脑袋。堂·克洛德听到这个名字,不禁浑身一抖,同时话语中断,令夏莫吕深为诧异,他回头一望,只见弟弟约翰站在功德月桂府门口,正同一位身材魁伟的军官说话。
那正是浮比斯·德·夏多佩先生。他靠在未婚妻住宅的山墙角,像异教徒那样诅咒。
“老实说,浮比斯队长,”约翰拉住他的手,说道,“您骂得真带劲,真精彩。”
“犄角和天雷!”队长回答。
“您自己才长犄角,挨天雷呢!”学生约翰反驳道,“喂,文雅的队长,您这样妙语连珠,究竟怎么啦?”
“对不起,好朋友约翰,”浮比斯摇晃约翰的手,嚷道,“骏马奔跑起来,不能猛然停住;而我刚才咒骂,就是狂奔的马。我是刚刚离开那帮假正经女人,我每次离开,骂人的话总是冲到嗓子眼儿,我要是不痛快吐出来,就会给憋死,肚子和天雷!”
“去喝两杯好吗?”学生问道。
听到这样提议,队长才平静下来:
“好啊,可是我身上没钱。”
“我有哇。”
“哦!真的吗?”
约翰显得既庄严又随便,把钱包亮给队长看。这工夫,主教代理丢下不胜惊愕的夏莫吕,朝这边走过来,离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仔细观察,而他们二人只顾欣赏钱包,并没有注意他。
浮比斯嚷道:“约翰,钱包在您的衣兜,就是月亮在水桶里,看得见,却捞不着,不过是影子罢了。妈的!咱们打赌,里面装的准是石子儿!”
约翰冷静地回答:“瞧吧,我兜里装的尽是这样石子儿!”
他不再多说什么,干脆把钱币全部倒在旁边的界石上,那神态真像一个罗马人在拯救祖国。
“真上帝啊!”浮比斯咕哝道,“全是银盾、大银币、小银币、半图尔银币、巴黎德尼埃、真正的鹰钱!真叫人看花眼!”
约翰依然那副神气十足、满不在乎的样子。有几枚鹰钱滚落到泥中,队长正在兴头上,弯腰就要去拾,却被约翰一把拉住了:
“甭管啦,浮比斯·德·夏多佩队长!”
浮比斯数了钱,转过身去,郑重其事地对约翰说:
“您知道吗,约翰,总共二十三巴黎苏!昨天晚上,您到割脖子街劫了什么人?”
约翰将那头金发卷往后一仰,眯起眼睛,傲然说道:“人家有个当主教代理的傻瓜哥哥嘛!”
“上帝的犄角!”浮比斯嚷道,“这人可真够意思!”
“去喝酒吧。”约翰说道。
“去哪儿?”浮比斯问道,“去‘夏娃苹果’酒馆吗?”
“不,队长,还是去‘老科学’酒馆吧。‘老科学’是个谐音谜语,就是‘老太婆咳血’。我喜欢这个。”
“滚它的谜语吧,约翰!‘夏娃苹果’那儿的酒好;再说,酒馆门旁有向阳的葡萄架,我在那儿喝酒特别开心。”
“那好!就去品尝夏娃和她的苹果,”约翰说着,挽上浮比斯的胳臂,“对啦,亲爱的队长,刚才您讲割脖子街,这种讲法太不文雅。现在,人不能那么野蛮,应当说割喉街。”
这对朋友动身前往“夏娃苹果”酒馆,自不待言,他们是收起了钱才走的,而主教代理则尾随其后。
主教代理脸色阴沉,失魂落魄地跟在后面。自从他同格兰古瓦那场谈话之后,浮比斯这个该死的名字,就总是萦念于心,难道就是这个人吗?他还无法肯定,但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一个浮比斯。单单听到这个名字,主教代理就像中了魔,他蹑手蹑脚紧跟着两个无忧无虑的伙伴,既全神贯注又忧心忡忡,窃听他们的谈话,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其实,倾听他们全部谈话也易如反掌,他们扯着大嗓门,让行人都多少了解他们的隐私也满不在乎。他们一路谈论着决斗、姑娘、喝酒和胡闹。
走到一条街的拐角,从附近十字街头传来巴斯克手鼓的声音。堂·克洛德听见军官对学生说:
“天雷!快点儿走。”
“干吗呀,浮比斯?”
“怕那个吉卜赛姑娘瞧见我。”
“哪个吉卜赛姑娘?”
“有只山羊的那个小姑娘。”
“爱丝美拉达吗?”
“正是她,约翰。她那鬼名字,我总记不住。快点儿走,叫她看见会认出我来。这是在街上,我可不愿意那姑娘跟我拉拉扯扯的。”
“您认识她,浮比斯?”
说到这里,主教代理看见浮比斯嘿嘿笑着,对着约翰的耳朵轻声说了几句话。接着,浮比斯又敞声大笑,得意地摇晃着脑袋。
“当真?”约翰问道。
“以我的灵魂起誓!”浮比斯回答。
“今天晚上?”
“今天晚上。”
“您有把握她准来?”
“喂,约翰,敢情疯啦?这种事还能怀疑吗?”
“浮比斯队长,您交上桃花运啦!”
这番谈话,主教代理全听到了。他的牙齿咯咯打战,显见全身一阵哆嗦。他停下脚步,像醉汉一般,在一块界石靠了片刻,继而,他继续跟踪,去追那两个快活的家伙。
等他追上来,他们两个已经改变了话题,只听他们俩扯着嗓门高唱古老的歌谣:
小方块街傻小孩,
就像牛犊吊起来。
七、狂教士
“夏娃苹果”酒馆相当有名,坐落在大学城,位于小圆盾街和善会会长街交道口。楼下餐厅很宽敞,但是非常低矮,一根涂成黄色的粗木柱,支撑着穹隆屋顶中央的落拱点。各处都摆着餐桌,墙上挂着亮晶晶的锡酒壶,狂饮酒徒和放荡女人终日满座;临街有一排玻璃窗,大门旁是葡萄架;门楣上有一块铁皮板,安在铁轴上,随风转动而哗哗作响;铁皮板上画着一个苹果和一个女人,已被雨水淋锈:这种临街的风信鸡就算招牌了。
夜幕降临,十字街头已经黑了。酒馆烛火通明,远远望去,就像黑暗中的铁匠炉。碰杯和大吃大嚼的声响,谩骂和争吵的喧闹,从玻璃窗的破洞逸出,在外面就听得见。隔着因屋热而附了一层水汽的临街玻璃窗,只见上百张模糊的面孔蠕动,不时发出一阵哄笑。路人行色匆匆,打这闹哄哄的窗前经过,却无暇瞥上一眼。只有穿着破衣烂衫的小男孩,偶尔来到窗前,踮起脚够着窗台,朝酒馆叫喊:“酒鬼,酒鬼,酒鬼,去见鬼!”这是当年嘲笑醉汉的老调。
然而,有一个人却在吵闹的酒馆门前逗留,他走来走去,时时窥探,不肯离去,就像哨兵不肯离开岗亭一样。他裹着一件斗篷,连鼻子都遮住了,那是他在“夏娃苹果”酒馆附近的旧衣店刚买的,无疑是为了遮挡三月夜晚的风寒,也许还要遮掩自己的服装。他不时停下脚步,站在有铅网的发乌的玻璃窗前倾听探看,跺着脚取暖。
酒馆的门终于打开了,这似乎正是他的期待。两位喝酒的顾客走出来,从门里射出的烛光,一时映红了他们快活的面孔。披斗篷的人便溜到街对面,躲进一座门道里监视。
“犄角和天雷!”其中一位顾客嚷道,“要打七点钟了,到了我赴约的时间。”
“跟您说呀,”他的伙伴接过话茬儿,但舌头却不利落了,“我并不住在恶语街,‘住在恶语街的人可恶’。我住在松软面包约翰街。‘住在松软面包约翰街’。——您比独角兽角还尖,如果把话说反了。——谁都知道,骑过一回熊的人,就什么也不怕了;嘿,真的,您这鼻子歪向糖果一边,就跟医院中的圣雅各雕像一样。”
“约翰,我的好朋友,您喝醉了。”另一位说道。
“随您怎么说,浮比斯,”约翰身子摇摇晃晃地回答,“柏拉图的侧影像只猎犬,这可是千真万确的。”
毫无疑问,读者已经认出我们的两位老朋友,队长和大学生。躲在暗角里窥视他们的那个人,看来也认出他们了,因为他缓步跟上去,步大学生的后尘,走着弯弯曲曲的路线;队长是好酒量,一点儿也没有醉,但也不得不随着大学生的步伐。裹斗篷的人倾耳细听,能够抓住他们俩全部有趣的对话。
“酒神的信徒!您要尽量照直走,学士先生。您知道,我该同您分手了。现在是七点钟,我要去会一个女人。”
“走吧,不要管我!我看见星星和火花。您就跟唐马尔丹城堡一样笑破肚皮。”
“凭我奶奶的瘤子起誓,约翰,您这样胡说八道,简直太过分啦!——对啦,约翰,您没有剩下钱吗?”
“校长先生,没错儿,那是小屠宰场,‘小屠宰场’。”
“约翰啊,我的朋友约翰!要知道,我约了那个小妞儿在圣米歇尔桥头见面,只能带她到老娼妇法路代尔那里,那个长白胡子的老货在桥头开客栈,要付房钱,不准赊欠。约翰,行行好吧!教士钱包里的钱,难道全喝了酒,一个铜子儿也没剩下吗?”
“想想过了一段快活的时光,比餐桌上什么作料都有味。”
“肚子和肠子!别说废话啦!魔鬼约翰,告诉我,您身上是不是还剩点儿零钱?上帝的嘴,拿出来,要不我就搜身啦,哪怕您像约伯那样患了麻风病,像恺撒那样生了疥疮!”
“先生,加利亚什街一头连玻璃厂街,另一头连纺织厂街。”
“是啊,我的好朋友约翰,我可怜的伙伴,加利亚什街,好,很好。可是,看在老天的分儿上,快醒醒吧。我只要一个巴黎苏,好赴七点钟的约会。”
“周围都静一静,听我唱一段小调:
有朝一日鼠吃猫,
阿拉斯地归王朝;
圣约翰日一到来,
汪洋大海结冰块;
阿拉斯人走冰上,
离开家乡去他乡。”
“好啦,你这反基督的学生,怎不让你娘的肠子勒死你!”浮比斯吼道,狠命推了一把,将醉醺醺的学生推到墙根,软软地瘫在菲利浦·奥古斯都的铺石路面上。酒肉哥们儿之间向来都有同情心,浮比斯也不例外,还残存一点儿,于是他用脚踢着约翰翻滚,好让他的头枕着点儿什么东西。也是苍天有眼,巴黎的各个角落,都给穷人预备了这种枕头,也就是富人轻蔑称为的“垃圾堆”。队长把约翰的脑袋安置在白菜根堆成的斜坡上,这位学子立刻以优美的低音打起鼾来。不过,队长心中的怨恨并没有完全消除。“魔鬼的车子若是经过这里,把你拾了去,那就活该啦!”他对沉睡中的可怜神学生说了一句,便扬长而去。
穿斗篷的人一直跟踪,这时在鼾卧的学生跟前站了片刻,似乎犹豫不决,继而长叹一声,便追随队长而去。
如果读者愿意,我们也要丢下约翰,追随他们而去,就让约翰露宿街头,由星光看护吧。
浮比斯队长走进拱廊圣安德烈街时,发觉有人跟踪,他偶尔回头望望,只见后边有一个黑影贴着墙根行走。他站住,那影子跟着站住;他继续朝前走,那影子也跟着走。遇到这事,他并不怎么担心。——“哼!管他呢!”他自言自语,“我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
走到奥坦学校门前,他停下来。他就是在这所学校开始他所谓的启蒙教育的,而学童的顽劣习惯犹存,每回经过这座大楼,他都要侮辱一下大门右侧彼埃尔·贝特朗红衣主教的雕像,正如在贺拉斯讽刺诗《从前我是无花果树干》中,普里阿普斯所痛苦抱怨的那种侮辱。每回他都劲头十足,几乎把“奥坦主教”的铭文给抹掉了。这一回又像以往那样,他在雕像前站定,而街上阒无一人。他漫不经心地结上军短裤连上装的带子,随意望了望,只见那影子走过来,脚步极慢,他能从容地看清那影子头戴帽子,身上裹着斗篷。影子走到他跟前停住,伫立不动,赛似贝特朗红衣主教的雕像,不过,那两只眼睛却盯住浮比斯,放射出夜晚猫瞳孔所特有的朦胧的光。
这位队长素性勇敢,长剑在手,何虑一个小小的蟊贼。然而,这是一尊行走的雕像,是个化石人,他见了就不禁毛骨悚然。世上流传各种故事,有幽灵夜晚在巴黎街头游荡,这时,此类故事模模糊糊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他愣了几分钟,终于强颜笑了笑,打破沉默:
“先生,如果您像我所希望的是个强盗,那么您来劫我,就等于鹭鸶去啄核桃。亲爱的,我是破落人家的子弟。您还是另寻财宝吧!这所学校的小教堂里,有镶银的木雕十字架。”
那影子从斗篷里伸出手,一把抓住浮比斯的胳臂,如同鹰爪一般有力,同时也开口讲话:“浮比斯·德·夏多佩队长!”
“见什么鬼!您知道我的名字!”浮比斯惊道。
“不但知道您的名字,还知道今晚您有约会。”裹斗篷的人又说道,好似从坟墓里发出来的声音。
“是啊。”浮比斯惊愕地答道。
“七点钟。”
“还差一刻钟。”
“在法路代尔老婆子那里。”
“不错。”
“那个在圣米歇尔桥头开的客栈。”
“照天主经上说,就是圣米歇尔大天使。”
“淫徒!”幽灵咕哝道,“去会一个女人?”
“我承认。”
“她的名字叫……”
“爱丝美拉达。”浮比斯轻快地答道。渐渐地,他那无忧无虑的劲头又完全恢复了。
听到这个名字,那影子的利爪便疯狂地摇晃浮比斯的胳臂。
“浮比斯·德·夏多佩队长,你说谎!”
队长气得满脸涨红,他猛烈地往后一蹦,挣脱了抓住他胳臂的铁钳,傲慢地握住他的剑柄,而裹斗篷的人神色黯然,面对这种愤怒还是岿然不动:谁目睹此刻的情景,都会不寒而栗。这就像堂·璜和石像的搏斗。
“基督和撒旦!”队长嚷道,“一个夏多佩家族的人的耳朵,很少听到这种话的攻击!你不敢再讲一遍!”
“你说谎!”那影子冷冷地说道。
队长牙咬得咯咯直响。什么幽灵、鬼魂、迷信,此刻他统统置之度外,眼里只有一个人和给他的侮辱。
“哼!好极啦!”他怒不可遏,说话都结巴了。人愤怒时也像恐惧一样浑身颤抖,他拔出剑来,又结结巴巴地说:“来呀!快动手!上啊!拿剑!拿剑!血染街道!”
然而,那影子还是纹丝不动,他见对手拉开架式,准备冲刺,就说道:“浮比斯队长,您忘记约会了。”那激动的声调透出苦涩的味道。
浮比斯这种人,怒火就像奶油汤,只要一滴冷水点下去就能止沸。仅仅这么一句话,他就放下手中寒光闪闪的利剑。
“队长,”那人又说,“明天,后天,一个月;十年之后,再让我碰见,我就割断您的喉咙;不过现在,您还是先去赴约会吧。”
“不错,”浮比斯说道,好像要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一次约会,两件妙事,既有剑又有姑娘,两样可以兼得,我何乐而不为呢!”
说着,他又把剑插回鞘中。
“去赴您的约会吧。”陌生人又说道。
“先生,”浮比斯颇为尴尬地回答,“承蒙厚意,不胜感谢。的确,明天搏斗也不晚,彼此把亚当老爹给我们的皮囊砍几道口子,戳上几个窟窿。感谢您容我再快活一刻钟。我原来倒想把您撂倒在血泊里,再及时赶去会我那美人,况且,定了约会,让女人稍微等一等,也显得挺有派头。不过,我觉得您这人挺够意思,把决斗推迟到明天,恐怕更稳妥一些。我还是先去赴约会。您也知道,定在七点钟。”说到这里,浮比斯搔搔耳朵,又说道:“糟糕!上帝的犄角!这事儿倒忘啦!我身上一个铜子儿也没有,拿什么付那破屋子钱。那老货要先付钱,是信不过我的。”
“拿去付房钱吧。”
浮比斯感到那陌生人冰凉的手往他手中塞一大枚钱币。他不由自主地接过钱,并握住那只手,高声说道:
“真上帝啊!小老弟有您的!”
“有个条件,”那人说道,“要向我证明是我错了,您讲的是真话。把我藏在角落里,让我亲眼看看是否真是您说的那个女人。”
“唔!”浮比斯回答,“我无所谓。我们要开的是圣玛特房间,旁边有个狗窝,您躲在里边随便看。”
“好,走吧。”那影子说道。
“为您效劳,”队长说道,“我不知道您是否就是魔鬼先生。不过今天晚上,咱俩还是做好朋友吧。明天,钱债和剑债,我全部还清。”
二人重又上路,走得很快。几分钟后听见哗哗的河水声,他们明白走上了圣米歇尔桥,当年桥上有不少小屋。
“我先把您带进去,”浮比斯对同来的人说,“然后我再去接我那美人儿,她会在小堡附近等我。”
那人也不应声。二人并肩走了这一段路,他一句话也未讲。浮比斯走到一扇低矮的门前,用力撞击。门缝里透出灯光。
“谁呀?”一个没有牙齿的声音问道。
“上帝的身子!上帝的脑袋!上帝的肚子!”队长回答。
门立刻打开了,来客面前出现一个老太婆和一盏老油灯,两者都瑟瑟发抖。老太婆佝偻着腰,脑袋直摇晃,一对小眼睛深陷下去,身上破衣烂衫,头上裹一块破布;整个人布满皱纹:双手、面颊、脖颈,无不皱皱巴巴;嘴唇紧贴着牙龈,嘴巴周围长了一撮撮白毛,就像猫的胡须。
房屋也跟她一样残破不堪。墙壁涂了白垩灰泥,棚顶横梁檩条都黑糊糊的,壁炉破烂塌毁,各个角落都挂着蜘蛛网,在缺腿少牚的一圈桌凳中间,一个肮脏的小孩在灰土中玩耍。屋子里端有一座楼梯,说白了就是一架木梯,通向顶楼的洞口。
走进这个巢穴,浮比斯那个神秘的同伙拉起斗篷,几乎遮到眼睛。队长则像撒拉逊人那样骂骂咧咧,并且像杰出诗人雷尼埃所说,赶紧“亮出如灿烂阳光的埃居”,嚷道:
“要圣玛特房间。”
老太婆立刻拿他当大老爷对待,随手将钱币塞进抽屉里。等她一回身,那个长头发破衣裳、在灰土中玩耍的小男孩,哧溜一下蹿到抽屉跟前,取出钱币,换上他从柴火上扯下的一片枯叶。
老太婆称二人为绅士老爷,招呼他们跟着她登上梯子。到了楼上,她把油灯放在一口木箱上。浮比斯作为这里的常客,走过去打开通小黑屋的一扇门,对同伴说道:“进里边去吧,亲爱的。”裹斗篷的人也不答言,遵照吩咐走进去。他听见浮比斯插上门闩,过了一会儿就跟老太婆下去了。灯光也随之消失。
八、临河窗户的用场
克洛德·弗罗洛(我们推想读者比浮比斯聪明,自会看出这次奇遇中的幽灵,无非就是主教代理),被队长反锁在小黑屋里,摸索了半晌。这种角落,往往是建筑设计中屋顶和山墙交会所留下的空间。浮比斯说得好,这个“狗窝”纵剖面呈三角形,既没有窗户也没有通气孔,屋顶倾斜下来,人进去直不起腰。克洛德只好蹲在灰尘里,把脚下厚厚的灰泥硬块踏碎。他的头滚烫,于是伸手摸索周围,从地上摸到一块碎玻璃,拾起来贴到脑门上,感觉清凉才好受些。
主教代理晦暗的心灵,此刻在考虑什么呢?只有他本人和上帝知晓。
在他的思虑中,爱丝美拉达、浮比斯、雅克·夏莫吕、他十分喜爱又抛之于泥中的兄弟、他这身主教代理教袍,也许还有他拖到法路代尔老太婆这里的名誉,所有这些形象,所有这些遭遇,究竟以什么命定的秩序排列呢?我无法断言。但是可以肯定地说,这些念头在他的脑海里,汹汹然搅成了一团。
等了有一刻钟,他觉得自己老了一百年。忽然,他听见木楼梯板吱咯作响。有人上来了。通口盖板重又掀开,灯光也重又出现。他这扇虫蛀的门有一道很宽的缝隙,他把脸贴上去,就能看见隔壁房间的全部情况。从洞口第一个钻出来的人是猫脸老太婆,她手里端着油灯;随后是捻着小胡子的浮比斯,而上来的第三个人,正是爱丝美拉达那美丽曼妙的腰身。教士看着她从地下钻出来,犹如光艳照人的天仙。他浑身战抖起来,眼前升起一片云雾,脉搏剧烈地跳动。他再也看不见,再也听不见什么了。
等他恢复神志的时候,屋里只剩下浮比斯和爱丝美拉达两个人了。他俩并排坐在大木箱上,旁边放着油灯。主教代理借着灯光,觉得这两张青春面孔格外醒目,也看到摆在顶楼小屋另一端的简陋床铺。
床铺旁边有一扇窗户,玻璃早已像暴雨打烂的蜘蛛网;透过破损的铅丝窗网,能望见一角天空,以及卧在薄云鸭绒褥上的月亮。
那姑娘满面羞红,呼吸急促,也不知所措。她那长长的睫毛低垂下来,把羞红的脸罩在朦胧之中。她不敢抬眼看那满面春风的军官,只是下意识地用手指在坐板上胡乱画着线条,眼睛则盯着手指,那显得笨拙的动作却十分可爱。别人看不见她的脚,那只小山羊趴在上面。
队长打扮得格外漂亮,衣领和袖口镶缀着一束束金穗:这是当时最时髦的穿戴了。
堂·克洛德的太阳穴血液沸腾,嗡嗡直响,勉强才能听见他们的谈话。
(情话缠绵,其实相当乏味,总是没完没了地重复“我爱您”。这个乐句如不配上“装饰音”,在不相干的人听来就平淡无奇了。不过,克洛德在此倾听,却不是毫不相干的人。)
“噢!”姑娘仍未抬眼,说道,“您不要瞧不起我,浮比斯大人。我觉出我这样干很不好。”
“瞧不起您,美丽的女孩!”军官回答,他摆出一副风流倜傥、善体下情的样子,“瞧不起您,上帝的脑袋!为什么呢?”
“就因为随您来了。”
“说到这一点嘛,我的美人儿,我们的看法可不一样。我不应当瞧不起您,而是应当恨您。”
姑娘惊慌地看看他,问道:“恨我!我干了什么事儿啦?”
“让我这么央求您。”
“唉!……”姑娘叹道,“这是因为我要违背一个许愿……我找不到自己的父母了……护身符要不灵验了……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我还需要父亲母亲吗?”
姑娘说着,凝视队长,她那对黑色大眼睛,闪着喜悦和柔情的泪光。
“鬼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呢!”浮比斯高声说道。
爱丝美拉达沉默片刻,继而,她的眼里漾出一滴泪水,嘴唇发出一声叹息,这才说道:“唔!大人,我爱您。”
姑娘周身散发着浓郁的纯洁的芬芳、贞烈的魅力,就连浮比斯在她身边也有所拘束。然而,这句话却给他壮了胆。“您爱我!”他狂喜地说,张开双臂就搂住吉卜赛姑娘的腰。他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教士见他这样,用指尖试了试藏在胸前的匕首尖。
“浮比斯,”吉卜赛姑娘轻轻拉开队长紧紧抓着她腰带的手,继续说道,“您心地善良,为人慷慨,相貌又英俊。您救了我的命,而我不过是流落到波希米亚的一个可怜的孩子。很早我就梦见一位军官搭救我。其实我梦见的是您,我的浮比斯,在认识您之前。我梦中的那位军官像您一样,穿一身漂亮的军服,佩带长剑,威风凛凛。您叫浮比斯,这个名字很美,我喜爱您的名字,喜爱您的长剑。把您的剑拔出来,让我瞧瞧,浮比斯。”
“真是个孩子!”队长说道,笑着拔出长剑。
吉卜赛姑娘瞧瞧剑柄、剑锋,又极为好奇地细看剑柄上的姓名图案,吻了吻剑,说道:“你是一把勇士的剑。我爱我的队长。”
浮比斯趁机吻了一下低垂的美丽脖颈。姑娘抬起头,脸刷地红了,宛如熟透的樱桃。教士在黑暗的角落咬牙切齿。
“浮比斯,”吉卜赛姑娘又说,“让我对您说,您走几步好吗,让我瞧瞧您魁梧的身材,听听您的马刺响。您多英俊啊!”
队长顺着她的意思,扬扬得意地站起来,微笑着说她:“您可真是个孩子!……哦,对了,您没有看见我检阅时穿的盔甲吧?”
“唉!没见过。”姑娘回答。
“那才叫漂亮呢!”
浮比斯回身又挨着她坐下,这回靠得更近了。
“听我说,亲爱的……”
吉卜赛姑娘用美丽的小手拍拍他的嘴,她这种孩子气显得十分娇憨可爱,十分快活喜人:“不,不,我不要听。您爱我吗?您要告诉我是不是爱我。”
“是不是爱你,我生命的天使!”队长半跪下,高声说道,“我的肉体、我的血液、我的灵魂,全部属于你。我爱你,除了你没爱过别人。”
这番话,他在类似场合不知重复过多少遍,已经背得滚瓜烂熟,这回一口气讲出来,半个字也不差。吉卜赛姑娘听到这样激情的表白,抬起洋溢着天使般幸福的目光,望着代替天空的肮脏天棚,喃喃说道:“噢!这一时刻真可以死啦!”
浮比斯却认为“这一时刻”是个好机会,又抢着吻了一下,使主教代理在角落里又如经受酷刑。
“死!”多情的队长高声说,“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呀,美丽的天使?这种时候正应该活着,否则,朱庇特就只是个顽童啦!如此一件美事刚刚开始就死去!公牛角,开什么玩笑!……不能这样。……听我说,亲爱的西米拉珥……爱丝美拉达……对不起,没办法,您这撒拉逊的名字太奇特了,我总是叫不出来,就像一片棘荆,突然把我挡住。”
“上帝呀,”可怜的姑娘说道,“我还以为这名字奇特就好听呢!既然您不喜欢,那我就叫戈通吧。”
“嗳!不要为这点儿小事伤心嘛,亲爱的!这个名字没别的,慢慢习惯就好了。我一旦记在心里,随口就能叫出来。……听我说,我亲爱的西米拉珥,我崇拜您到了狂热的程度。我这么爱您,简直太神奇了。我知道有一个小姑娘会因此气得发疯……”
姑娘嫉妒了,打断他的话:“谁呀?”
“这同我们有什么关系?”浮比斯说,“您爱我吗?”
“唔!……”姑娘咕哝一声。
“好哇!这就够了。您会看到,我也爱您。我若不能使您成为天下最幸福的人,那就让大魔鬼尼普图努斯一叉子将我叉死。我们找个地方,安一个美丽的小家。我还让您在窗口检阅我那些弓箭手,他们全骑马,根本不把米尼翁队长的人放在眼里。他们手执长矛和火枪。我还要带您去吕利谷仓,参加巴黎人的盛大集会。热闹极了。有八万人全副武装,三万人穿戴盔甲,白鞍白马,六十七面各行各业的旗帜;有大理院、审计院、修会会长金库、铸币间接税商会等的旗帜,总之,那是魔鬼的大队人马!我还带您到行宫去看狮子,那种猛兽,凡是女人都喜爱。”
有好一阵,姑娘沉浸在美好的梦想中,只闻他的声音,却没有听他话语的意思。
“嘿!您会多么幸福啊!”队长继续说,并动手轻轻地解姑娘的腰带。
“您这是干什么?”姑娘急忙说道。这一“动手脚”,就把她从梦幻中拉出来了。
“没什么,”浮比斯答道,“我只想说,日后你跟我一起生活的时候,就应当把街头卖艺的这身荒唐打扮统统换掉。”
“我跟你一起生活的时候,我的浮比斯!”姑娘温柔地说道。
她又静下来,陷入沉思。
队长见她这样温柔,胆子大起来,干脆搂住她的腰,也不见她抗拒,于是,他就动手解可怜孩子的胸衣带子,弄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并用力扯下领巾。那边教士呼呼喘气,他看见吉卜赛姑娘美丽的肩膀从薄纱中袒露出来,微褐色,圆圆的,宛如天边雾霭中升起的月亮。
姑娘似乎毫无觉察,听任浮比斯摆布。色胆如天的队长眼里闪闪发光。
忽然,她转向队长,无限深情地说道:“浮比斯,教教我你的宗教吧。”
“我的宗教!”队长哈哈大笑,高声说道,“就我,还教教你我的宗教!犄角和天雷!你要了解我的宗教干什么呀?”
“我们好结婚啊。”姑娘答道。
队长脸上换了表情,显得又惊讶,又鄙夷,既满不在乎,又充满淫欲,他说:“哼!还要结婚?”
吉卜赛姑娘的脸顿时失去血色,脑袋忧伤地垂到胸前。
“我心爱的美人,”浮比斯温柔地说,“哪儿来的这些傻念头?结婚,算什么大事!不到教士的店铺里吐点儿拉丁语,难道爱的劲头就小了吗?”
他拿出最甜美的声调这样说着,又凑过来,紧紧挨着吉卜赛姑娘的身子,他的双手又回到老位置上,爱抚地搂住姑娘极为纤细曼妙的腰身,眼中的欲火越燃越炽烈,种种迹象表明,浮比斯先生显然到了神魂颠倒的时刻;而天神朱庇特每逢这种时候,就干出许多蠢事,弄得好心的荷马不得不呼来云彩替他遮羞。
然而,堂·克洛德却看得一清二楚。房门是用破桶板做的,全都腐烂了,中间裂开大缝子,正好让他那猛禽的目光通过。这位肩膀宽宽的、皮肤发黑的神甫,在此之前一直囚在修道院,过着禁欲的生活,现在眼见情欲淫乐之夜的场面,不由得浑身颤抖,血液沸腾。美丽的姑娘神情慌乱,要委身给这个火热的青年,这给他的感觉,就像脉管里流动着熔化的铅水。他内心异常冲动。他的目光又嫉妒又淫荡,深入到一颗颗解下的别针的里面。此刻谁看见不幸的人把脸贴在房门的朽木条上,就会以为看见一只猛虎在笼子里注视着豺狼吞噬羚羊。他的眸子闪闪发光,仿佛烛光从门缝射出去。
浮比斯手疾眼快,突然把吉卜赛姑娘的胸褡扯下来。可怜的姑娘脸色苍白,原本沉溺于幻想,这下猛然惊醒,拼力挣脱军官的搂抱,瞧了瞧裸露出来的胸脯和肩膀,于是又羞又愧,满脸绯红,慌忙交叉双臂遮掩胸乳,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她双眼低垂,这样静默伫立,如果不是面颊似火燃烧,那她真像一尊廉耻女神像。
队长扯掉她的胸褡,她脖颈上吊着的神秘的护身符也就露出来。“这是什么?”他问道,同时借着这个引子,又靠近被他吓跑的美丽的姑娘。
“别碰!”姑娘急忙答道,“这是我的保护神,能保佑我找到亲人,如果我没有给他们丢脸的话。噢!队长先生,放开我吧!我母亲!我那可怜的母亲!母亲啊!你在哪儿?快来救救我吧!求求您啦,浮比斯先生,把胸褡还给我吧!”
浮比斯往后退,冷淡地说道:
“哼!小姐,我完全明白,您并不爱我!”
“说我不爱他!”可怜的孩子难过地高声说,与此同时,她拉队长并排坐下,搂住他的脖子,“说我不爱你,我的浮比斯!你真坏,说这种话,要撕裂我的心吗?唔!好吧!把我拿去,全拿去吧!随你拿我怎么样都成!我是你的人了。护身符又算什么!我母亲又算什么!你既然爱我,就是我母亲!浮比斯,亲爱的浮比斯,你看见我了吗?是我呀,瞧瞧我!是你不嫌弃的小姑娘,她来了,来找你了。我的灵魂、我的生命、我的身子、我这个人,整个儿都属于你,我的队长。好吧,不结婚就不结婚,省得惹你心烦。其实,我呀,算什么呢?一个流浪街头的穷苦姑娘,而你呢,我的浮比斯,你是贵人绅士。想得真美,一个跳舞的姑娘,要嫁给一名军官!我真的发疯了。好吧,浮比斯,不结婚,我只做你的情妇,供你消遣,供你玩乐,是属于你的一个姑娘,只要你高兴就行,我生来就是这个命,受侮辱,受歧视,受人轻贱,可是,这又算什么!反正得到爱了。我将是最自豪、最快活的女子。等我老了或者丑了,浮比斯,等我不配再爱您了,老爷,您还允许我伺候您!别人的女人给您绣绶带;而我,是您的奴仆,要帮您穿戴。您让我给您擦马刺,刷军装,擦净马靴。对不对,我的浮比斯,您有这份儿怜悯心?不过眼下,您把我拿去吧!喏,浮比斯,这一切都属于你,只要爱我就行啦!我们埃及女人,只求这个,只要空气和爱情!”
爱丝美拉达说着,伸出双臂搂住军官的脖子,她含泪粲然一笑,以恳求的目光,从上到下端详他。她那娇嫩柔美的胸乳,摩擦着粗呢军服和粗糙的刺绣,半裸的美丽的身躯在他的膝上扭动。队长心醉神迷,火热的嘴唇贴在这非洲姑娘秀色可餐的肩上。姑娘失神的目光望着天棚,身子朝后仰,颤抖着接受这一亲吻。
突然,她看见浮比斯头上出现一个脑袋:那张面孔灰白而抽搐,一副恶魔的眼神。在那张脸旁边举着一只手,握着一把匕首。那正是教士的脸和手。他已然破门而出,来到跟前。浮比斯看不见他。姑娘慑于那可怕的魔影,全身冻结而动弹不得,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如同窝里的一只鸽子,一抬头正好看见瞪着圆眼凝视的老鹰。
她想喊也喊不出声来,只见匕首朝浮比斯刺下去,重又举起来时冒着血气。“该死!”队长叫了一声,便倒下了。
姑娘也昏了过去。
就在她合上眼睛,迷离恍惚中,她仿佛觉得嘴唇被火烫了一下,那是比刽子手的烙铁还要灼热的一个吻。
她恢复知觉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巡夜的军警围住,队长满身血污被抬走,那教士不见了,而屋子另一端临河窗户大敞四开,他们拾起一件斗篷,以为是队长的,只听周围的人说:“她是个女巫,刺杀了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