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气3000层,开局收女帝为徒
女神的鱼 著
玄幻小说
类型- 2022.10.21 上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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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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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一、公正看看古代法官
公元1482年,贵族罗伯尔·戴图维尔官运亨通,这位骑士是贝讷领主、马尔什地区伊夫里和圣安德里两地男爵、国王的参事和侍从官,实授巴黎府尹之职。众所周知,这是个美差,与其说是显位要职,不如说是私有领地;约翰内斯·莱曼诺斯就说过:“这一官职还握有治安大权,并享有不少实惠和特权。”出现彗星那年,1465年11月7日,国王封给他这一官职,到1482年,任期差不多有十七个春秋了,这事实在令人惊叹不已。走马上任那天,恰逢路易十一的私生女与波旁私生子喜结良缘。就在那一天,罗伯尔·戴图维尔接替雅克·德·维利埃而任巴黎府尹,约翰·都维接替埃利·德·托雷特而任司法院大法官,儒夫奈·德·于尔散接替彼埃尔·德·莫尔维利埃而任掌玺大臣,雷尼奥·德·道尔芒接替彼埃尔·皮伊而为宫廷供奉总管。然而,自从罗伯尔·戴图维尔管辖巴黎以来,司法院大法官、掌玺大臣、宫廷供奉总管换了多少任!而圣旨则“诏其留任”,毫无疑问,他连连留任,抓得牢牢的,整个人都钻进去,同这官职合而为一,终于逃脱撤职的危险。须知路易十一生性猜疑,事必躬亲,又爱吹毛求疵,喜怒无常,总是频繁调任和撤换他的臣属,以保持他当政的弹性。可是,这位正直的骑士不仅保住官职,而且还为儿子求得荫庇,能继承他的职位。两年前,贵公子雅克·戴图维尔候补骑士的名字,就同父亲的名字并列在巴黎市府礼仪书之首。如此殊恩,确实罕见!说起来,罗伯尔·戴图维尔倒也是个好军人,效忠朝廷,曾经高举枪旗反对“公共福利联盟”,在14××年王后进入巴黎之日,他曾送上用蜜饯做成的一只奇妙的鹿。此外,他同荣誉法庭首席官特里斯唐·赖米特过从甚密。这样,罗贝尔大人的日子过得十分甜美开心。首先,他的俸禄很丰厚,另外还有不少进项,就像一串串葡萄挂在他的葡萄架上,诸如府尹衙门民事和刑事诉讼费,小堡昂巴法庭民事和刑事公开审理费,这还不算芒特和科贝伊的小额过桥费、向巴黎的木柴和食盐衡量吏征收的捐税。他还有一种乐趣,那就是骑马巡街,走在身穿半红半棕色长袍的行政官吏中间,展示和炫耀他那军人的英姿,那形象后来还雕在诺曼底的瓦尔蒙修院中他的墓石上,他那顶压花的高头盔也摆在蒙莱里,至今还供人瞻仰。再说,号令各小队警官、大堡的看守兼巡夜、大堡的两名审理员、十六个居民区的十六名特派员、大堡的狱吏、四名有采邑的警官、一百二十名骑警、一百二十名治安军警、巡防队长及其巡防队、巡防小队、巡防前卫队、巡防后卫队,号令这么多人,难道不算什么吗?掌握高级和初级审判权,有权判处鞭笞、绞刑、拖刑,此外,还按特权书上的规定,在巴黎子爵采邑及其显赫的七个贵族辖区,拥有初审权,掌管这么多大权,难道不算什么吗?像罗伯尔·戴图维尔大人这样,在大堡那菲利浦·奥古斯都式宽阔而低矮的尖拱厅里,每天下令逮捕和审判,难道有人想象得出,还有比这更开心的事情吗?他让人把哪个倒霉鬼送进“剥皮场街的小笼子里过夜,就是说投进由巴黎府尹和法官们选中的,只有十一尺长、七尺四寸宽、十一尺高的牢房里”,事后就按照习惯,傍晚去王宫附近的伽利略街,在他从妻子昂勃鲁瓦丝·德·洛雷夫人名下接过来的漂亮宅第里过夜,以便消除判案的劳累,难道有人想象得出,还有比这更开心的事情吗?
罗伯尔·戴图维尔大人作为巴黎府尹和巴黎子爵,不仅掌握本职的审判权,而且还削尖了脑袋,积极插手朝廷的重大案件的审理。凡是稍微高贵一点儿的重臣,无不先经过他的手,然后才落入刽子手的掌中。正是他前往圣安托万大街的巴士底堡,亲自把德·内穆尔先生押赴菜市场,亲自把德·圣波耳先生押赴河滩广场。在押往刑场的途中,德·圣波耳先生咆哮不已,府尹大人看着心花怒放,因为他不喜欢这位陆军统领。
要过上幸福而荣耀的生活,要在那部有趣的巴黎府尹列传中,有朝一日占有突出的一页,这一切当然绰绰有余。我们在那部列传中可以看到,乌达尔·德·维尔纳夫在屠宰场街拥有一幢房子,纪尧姆·德·昂加斯特买下了大小萨瓦宫,纪尧姆·蒂布斯特将他在克洛班街的房产,全部馈赠给圣日内维埃芙修女们,于格·欧勃里奥住在豪猪公馆,以及其他一些生活琐事。
生活中有这么多赏心乐事,尽可以慢慢享受,然而,1482年1月7日早晨,罗伯尔·戴图维尔大人一觉醒来,却觉得心头郁闷,情绪十分恶劣。心情何以这样坏呢?连他本人也说不清楚。是不是因为天空阴沉沉的缘故?是不是他这条蒙莱里旧皮带扣得太紧,把他发了福的官体勒得难受呢?是不是因为他望了望窗外,看见街上一大帮痞子四人一排走过去,他们外套里面不穿衬衣,高筒帽子没有盖,身边挎着褡裢和酒瓶,从窗下经过时嘲笑他呢?还是因为隐隐约约预感到,明年登基的查理八世要把府尹的俸禄削减三百七十利弗尔十六苏八分呢?这些原因,读者可以任意挑选。至于我们,我们倒觉得他心情恶劣,就是因为他心情恶劣。
况且,这是节日的第二天,所有人都感到烦闷,而这位司法官大人尤其如此,因为他要负责清除巴黎每次过节所造成的垃圾:这里“垃圾”一词,具有本义和引申意义。再说,他还要去小堡出庭问案。我们早已注意到一个现象,法官通常设法在心绪不佳的日子开庭,以便以国王、法律和正义的名义,总能找个冤大头发泄自己的恶气。
不过,没等他到场就开庭了。他的分管民事、刑事和私事的副手们,根据惯例替他干起来;从早晨八点钟起,几十名男女市民就来到小堡的昂巴公判庭,被驱赶到一道结实的橡木栅栏和墙壁之间的阴暗角落里,饶有兴趣地旁听府尹大人的副手、大堡公判庭庭长弗洛里昂·巴勃迪安先生审案,看他颠三倒四,胡判乱判民事和刑事案件,不啻观看一场丰富多彩、妙趣横生的演出。
审判厅低矮狭小,圆形的拱顶。上首摆一张雕有百合花的大桌案,正中一张雕花橡木太师椅现在空着,乃是府尹大人的坐席;左侧一张凳子,坐着弗洛里昂庭长。录事坐在下首,正记录供词。对面是听众。门前和桌案前站着府尹衙门的许多警卫,身穿缀有白十字的紫色粗呢短军服。市民厅的两名警卫身穿半红半蓝的万圣节礼服,守着桌案后面一道关闭的低矮小门。厚厚的墙壁只开了一扇尖拱小窗,射进一月份的惨淡光线,映现两张丑陋的面孔:一个是拱顶正中悬吊的石刻的狰狞魔鬼,一个是厅堂上首坐在百合雕花桌案侧面的法官。
请想象一下大堡庭长弗洛里昂·巴勃迪安那副尊容吧:他坐在府尹公案的侧首,双肘支在两摞案卷之间,一只脚踏着棕色粗呢长袍的下摆,红赤赤、恶狠狠的脸缩进白色羔皮的领子里,两道眉毛就像从皮领上脱落下来的,一对眼睛总是眨动,腮帮子威严地坠下两块肥肉,到下颏则贴在一起。
且说庭长大人失聪了。对于一位庭长,这当然是微疵。别看耳朵不灵,弗洛里昂大人照样判案,总能恰如其分地做出终审判决,不得上诉。的确,当审判官的,只要摆出听案的样子就够了,这是公正判案的唯一主要条件,而庭长大人完全称职,因为他的注意力绝不会受到任何声音的干扰。
不料,今天在听众堆里,却有一个人无情地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那正是我们的老朋友磨坊约翰·弗罗洛。昨天大出风头的这个学子,在巴黎到处乱窜,除了在学校讲桌对面之外,在任何地方都保险能碰见他。
“瞧呀!”他低声对罗班·普斯潘说;他评论着眼前的各种场面,身边的同伴则嘿嘿冷笑,“瞧呀,约翰内顿·杜·比伊松来了,那可是新市场懒虫的美丽的女儿!……凭我的灵魂发誓,那老家伙,准没长眼睛,也没长耳朵,还要惩罚她呢!戴两串珠子,就罚她十五苏四分巴黎币,罚得未免也太重了点儿。这条法律真严厉!那个是谁,原来是铠甲匠,罗班·歇夫·德·维尔!就因为被接纳,成为他那行业的师傅!……这是他的入门费。……嘿!这帮下九流里边,还有两位绅士!艾格莱·德·苏安、于坦·德·马伊,耶稣的躯体!是两位候补骑士!要罚钱,就因为他们掷骰子啦!什么时候能在这儿看到咱们的校长?向国王交纳一百利弗尔罚款!巴勃迪安那家伙,就跟聋子似的敲桌子!……我愿意当主教代理,跟我哥哥掉个过儿,如果那样我就不能再赌博的话:不能再没日没夜地赌,在赌博中混日子,死在赌博场上,也不能再输掉衬衣还赌上灵魂!……圣母啊!这么多花姐儿!一个跟一个,我的小妞儿!昂勃鲁瓦丝·莱居埃尔!伊莎博·佩伊奈特!贝拉德·吉罗南!上帝呀,我全认识!……罚款!罚款!这回叫你们尝尝扎镀金腰带的滋味!叫你们臭美!罚十个苏!……哼!法官那老东西,看那德行,又聋又愚蠢!……哼!弗洛里昂那老笨蛋!哼!巴勃迪安那老蠢货!瞧他上了餐桌啦!他吃打官司的人,吃诉讼费,他大吃大嚼,拼命往里塞,要撑破肚皮!罚款,侵吞无主的财物,收这个税,要那个捐,这种报酬,那种赔偿,这种利,那种费,拷问,坐牢,戴枷锁,全要收钱,全是他的圣诞蛋糕、圣约翰节的小杏仁饼!瞧那头猪!……嘿!好嘛!又来一个浪货!蒂博,蒂博那女人,一点儿不差!……只为她从格拉提尼街走出来!……那小子是谁呀?吉夫鲁瓦·马博纳,是弓箭队宪警。他侮辱了圣父。罚钱,蒂博的女人!罚钱,吉夫鲁瓦!两个人全罚!那老聋子!肯定把两个案子弄混啦!我敢打赌,是罚那婊子渎神,罚那大兵卖淫啦!……注意,罗班·普斯潘!他们又要带上什么人来呀?这么多警士!天神啊!所有鹰犬都倾巢出动!一定是猎到了大家伙。是一头野猪。……没错儿,罗班,真是野猪!……好大个儿呀!……大力神啊!那是我们昨天的大王,是我们的丑大王,是那个敲钟人,是那独眼、驼子、大鬼脸!那是卡希魔多!……”
一点儿也不假。
正是卡希魔多,只见他被五花大绑,全身手脚捆了个结结实实,还有人严加看守。一队警士把他团团围住,由巡防骑士亲自押解;那骑士的军装上,前胸绣着法兰西纹章,后背绣着巴黎城徽。再看卡希魔多,除了他那畸形的躯体之外,全身没有一点儿可以解释何以对他这样剑拔弩张。他脸色阴沉,一声不吭,也一动不动,那只独眼只是偶尔瞧瞧全身捆缚的绳索,隐含着愤怒的神色。
卡希魔多也环视了一下周围,不过眼睛暗淡无光,妇女们都不觉得他可怕,指指点点,拿他当个乐子。
这工夫,弗洛里昂庭长大人正仔细翻阅录事呈上的控告卡希魔多的案件,半晌阅毕,似乎又思考了片刻。他每次问案,总要先采取这样的谨慎步骤,弄清被告的姓名、身份和罪状,做到心中有数,预料被告会如何狡辩,自己再如何反驳,不管审讯多么迂回曲折,他总能应付得了,不大显出自己失聪。对他来说,案卷就是给瞎子领路的狗。纵然他这种残疾有所表现,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或者提出令人费解的问题,让一些人觉得挺深奥,让另一些人觉得很愚蠢,无论哪种情况也无伤大雅,因为一位法官被人看做愚蠢还是深奥,这都无所谓,就怕让人知道是个聋子。因此,他千方百计地掩饰,不让任何人看出自己重听,而且通常装得还很像,就连他本人都产生了错觉。这种自欺欺人的事,实在比人们想象的要容易。凡是驼背,走路总好昂首阔步,凡是结巴,总好高谈阔论,凡是聋子,总好窃窃私语。至于弗洛里昂大人,他认为自己的耳朵,大不了有点儿不听使唤而已。这是关于他的耳朵,他向公众舆论作出的唯一让步,还得逢他审视良心、开诚相见的时刻。
且说他吃透了卡希魔多的案情之后,就把脑袋向后一仰,眯缝起眼睛,以便增添几分威严和公正廉明,殊不知这样一来,他既聋又瞎了。若是缺乏这两个条件,他就算不上十全十美的法官了。他就是摆出这等威仪开始问供:
“姓名?”
然而这时,却出现一种超出“法律规定”的情况,就是一个聋子审问一个聋子。
卡希魔多无从知晓问他什么话,也就没有回答,独眼一直盯着法官。法官是个聋子,也无从知晓被告同样是个聋子,还以为他像一般被告那样回答了问题,就继续有板有眼、愚蠢而机械地问供:
“好。年龄?”
这个问题,卡希魔多照样不回答。法官倒觉得回答满意,又接着问道:
“那么,职业呢?”
被告仍旧一言不发。这时,旁听的人都面面相觑,开始低声议论。
“好啦。”庭长泰然自若,以为被告答复了第三句问话,就接着说道,“你被告到本庭,罪状如下:第一,深夜扰乱治安;第二,行为不端,对一名浪荡女子欲行非礼,‘侮辱一名娼妓’;第三,图谋不轨,抗拒国王陛下的禁军巡警。这些罪状,你必须从实招来。——录事,被告刚才交代的,都记录在案了吗?”
这句话问得太不凑巧,从录事到听众,全场哄堂大笑,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无法遏制,而且感染了所有人,连两个聋子都觉察到了。卡希魔多回过身去,鄙夷地耸了耸驼背;弗洛里昂大人跟他一样惊讶,但是推测全场哄笑,是被告回答时出口不逊引起的,而又见他那么一耸肩,就更觉得此事一目了然,于是怒斥道:
“混账,胆敢如此回答,就该处以绞刑!你明白是在同什么人说话吗?”
他这样申斥,非但不能阻止全场哄笑,反而更让大家觉得离奇古怪,莫名其妙,一个个笑得更凶,就连市民厅的警卫们也都忍俊不禁,而他们本来是清一色的黑桃J痴呆的形象。唯独卡希魔多仍然保持严肃的表情,原因很简单:他根本不明白周围发生了什么事情。法官越来越恼怒,认为有必要以同样严厉的口气,继续发威审问,以此降伏被告,震一震听众,迫使他们恢复敬畏的态度。
“你这么强词夺理,胆敢藐视本庭长,看来是个阴险刁悍的家伙。本官掌管巴黎治安警察,负责调查各种犯罪案件、不轨行为,督导各行各业,查禁欺行霸市的垄断,保养市内街道,制止倒卖家禽和野味,监督称量木柴和其他木料,清除街道上的污泥和空气中的传染病菌,总而言之,为了公共福利事业不辞辛劳,既无供奉,也不指望任何额外的报偿!你知道不知道,本官名叫弗洛里昂·巴勃迪安,是府尹大人的助理,还兼任警察督监、调查官、督导官和检验官,在府尹衙门、司法管区、财产抵押署和初审法庭,等等,都享有同样的权利……”
聋子对聋子说话,是没有理由住口的。如果不是低矮的后门猛然打开,让进府尹大人,天晓得弗洛里昂先生在雄辩的大海中荡舟,奋力划桨,到什么时候才肯上岸。
看到府尹大人进来,弗洛里昂先生并没有戛然住口,而是半转过身去,把刚才轰击卡希魔多的如雷咆哮,又突然移向府尹大人,说道:
“卑职请大人裁决,严惩公然藐视本庭的这名被告!”
说罢,他气喘吁吁地坐下,连连擦汗,只见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下来,像泪水一般打湿了摊在他面前的羊皮纸。罗伯尔·戴图维尔皱起眉头,十分严厉地指了指卡希魔多,以示警告;聋子这才注意,多少明白一点儿。
府尹向被告厉声问道:
“混账东西,你干了什么坏事,被押到这里来啦?”
可怜的家伙以为府尹问他姓名,便一反往常,打破沉默,以嘶哑的喉音答道:
“卡希魔多。”
答非所问,又引起哄堂大笑。罗伯尔大人气得满脸涨红,怒道:
“浑蛋,你连我也敢嘲笑吗?”
“圣母院的敲钟人。”卡希魔多答道,他还以为法官要他说明职业。
“敲钟的!”府尹重复道;上文说过,他早晨醒来心情就不好,听到这样奇怪的回答,更是火上浇油。“敲钟的!我要让人拉你去游街,用鞭子在你脊背上打钟!听见了吗,浑蛋?”
“您想知道我的年龄吧,”卡希魔多说道,“到了圣马尔丹节,我想就该满二十岁了。”
这也太放肆了,府尹已忍无可忍。
“哼!可恶的东西,你敢藐视本堂!执刑警士,把这个家伙拉到河滩耻辱柱上,给我狠狠地打,再绑在轮盘上转一小时。上帝的脑袋,叫他尝尝我的厉害!我命令,派四名宣过誓的号手,到巴黎子爵采邑的七领地,晓谕本判决。”
录事立即书写判决书。
“上帝的肚子!瞧他判得真棒!”学子磨坊约翰·弗罗洛在角落嚷道。
府尹转过头来,炯炯发光的眼睛再次盯住卡希魔多,说道:
“我想,这家伙说了‘上帝的肚子!’录事,再加收骂人罚款巴黎币十二德尼埃,其中半数拨给圣厄斯塔什教堂。我特别信仰圣厄斯塔什。”
几分钟的工夫,判决书就写好了,判词简单明了。府尹衙门和巴黎子爵府的行文,还没有经过蒂博·巴叶大法官和讼师罗杰·巴尔姆的润色加工,还没有被16世纪初这两位法学大师所培植的诡辩和程序的大树所遮掩,因而从头至尾都明明白白,易懂易行,循此方向可直达目的地:每一条小径都不弯曲,也没有荆丛,一眼就能望见尽头是车轮、绞架还是耻辱柱。至少明白走向何处。
录事把判决书呈上,府尹盖上大印。然后,府尹大人出去巡视各个审判厅,要把他的心情当天就带到巴黎的所有监狱。约翰·弗罗洛和罗班·普斯潘嘿嘿窃笑。卡希魔多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表情又奇怪又无动于衷。
就在弗洛里昂·巴勃迪安庭长看了判决书,正要签发的时候,录事实在觉得那倒霉鬼被判得冤枉,就想争取为他减刑,便尽量凑近弗洛里昂的耳朵,指着卡希魔多说道:“那人是个聋子。”
录事倒希望,弗洛里昂庭长能够同病相怜,在心里萌生对犯人的同情。然而,我们已经看到,弗洛里昂大人根本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失聪,再说,他的耳朵也实在太聋,一个字也没有听见。不过,他还要摆出听到的样子,回答说:“唔,唔!这就不同了。这情况我还不知道。既然如此,耻辱柱示众就再加一小时。”
他修改之后,就签发了判决书。
“判得好!”罗班·普斯潘说,他对卡希魔多仍然耿耿于怀,“谁叫他粗暴对待别人了。”
二、老鼠洞
请读者允许我们回到河滩广场,昨天为了随格兰古瓦跟踪爱丝美拉达,我们离开了那里。
现在是上午十点钟,一片节日后的景象。铺石马路上尽是垃圾,有缎带彩条、破布片、折断的羽饰、灯火的蜡烛油、公共食摊的残渣。许多市民在街上信步,按今天的说法“闹逛”,用脚翻翻烟花的余烬,在大柱厅前愣一会儿神,回想昨天漂亮的帷幔,而今天虽然只看到挂帷幔的钉子,也算品品未尽的余兴了。苹果酒和麦酒贩子滚着酒桶,从一群群人中间穿过去。一些忙碌的人则匆匆过往。开铺子的站在店门口聊天,跟人打招呼。人人都在谈论昨天的节日,谈论外国使团、科坡诺勒、丑大王。大家争先恐后,看谁说得最逗人,笑得最开心。这工夫,来了四名骑警,分立在耻辱柱的四边,吸引广场上很大一部分闲人围观:那些人待在那里无事可干,正闷得发慌,巴不得惩罚什么人添点儿热闹。
广场各个角落演出的这出喧闹的活剧,读者观赏之后,如果掉转目光,看看堤岸西侧那座半哥特式、半罗曼式的古老楼房罗朗塔,就会发现楼房正面一角有一大部精装本祈祷书,放在遮雨的披檐下,隔着一道栅栏,只能伸进手去翻阅,但是偷不走。祈祷书旁边有一扇狭小的尖拱窗户,正对着广场,窗洞安了两道交叉的铁杠,里边是一间斗室。斗室无门,窗洞是唯一通口,可以透进一点儿空气和阳光,这是在古老楼房底层的厚厚墙壁上开凿出来的。因为邻近巴黎最拥挤、最喧闹的广场,周围人来人往,沸反盈天,这间斗室就尤其显得幽深冷寂。
这间斗室,大约三百年前在巴黎就出名了。当年,罗朗德夫人为了悼念在十字军远征中阵亡的父亲,在自家古老的罗朗塔楼厚壁中开出一室,她关在里面,决心幽居一辈子,门也给砌死了,无论寒冬盛夏,窗洞始终敞着。整个府邸送给了穷人和上帝,她只留下这么一间陋室。这位悲痛的大家闺秀,当真关在提前造的坟墓里,一直等了二十年才死去,她日夜为父亲的亡灵祈祷,就睡在炭堆上,连一块可作枕头的石头都没有,身穿黑色麻布口袋,仅靠过路人怜悯放在窗台上的面包和水赖以为生。就这样,她施舍了家产之后,又接受别人的施舍了。临终时,即将移入另一座坟墓之际,她就把这座坟墓永远留给痛苦的妇女——母亲、寡妇或孤女,她们也要活活埋葬在巨大的痛苦中,或者严苛的苦修里,也有许多苦楚要为别人或自己祈祷。当时的穷苦人用眼泪和祝福,为她举行了隆重的葬礼;但是他们非常遗憾,这样一位虔诚的女人,只因没有后台而未能列为圣徒。他们当中有些人颇为蔑视教会,曾经期望这事到天堂去办比到罗马更容易,就干脆为亡灵向上帝祈祷,不再理睬教皇了。大多数人也只好把罗朗德死后的名声奉为神圣,把她遗留下来的破衣烂衫当做圣物。巴黎城为了悼念她,特意设了这部公用祈祷书,固定放在小屋的窗洞旁边,让行人随时停下脚步,哪怕只是祈祷一下,如果在祈祷中想起施舍则更好,继承罗朗德的洞穴隐修的那些可怜女人,就不至于完全被人遗忘而饿死了。
这类墓穴,在中世纪的城市中并不少见。在最繁华的街道,最拥挤最热闹的市场,就在马路正中,在马蹄之下,也可以说在车轮之下,时常能看到这样一个地洞、一口井、一间安了铁窗并砌死了门的斗室,里边有个人日夜祈祷,甘愿终生哀泣,诚心悔罪。然而,这种奇异的景象、这种介乎房舍与坟墓、城镇与墓园之间的可怕幽室,这个斩断尘缘、已经列入死者圈子的活人,这盏在黑暗中即将耗干的油灯,这个在地穴里摇曳残喘的生命,这种气息、这种声音,这种在石头匣中终生的祈祷,这张永远转向另一个世界的面孔,这双已经映现另一颗太阳的眼睛,这颗囚禁在这肉体中的灵魂,这个囚禁在这地牢中的肉体,而在这肉体和岩石的双重外壳里受折磨的灵魂的絮语,这一切,今天我们都会深长思之,而当时根本不为世人所理解。那个时代的人,虔诚有余而理性不足,也缺乏细腻的情感,遇到一种宗教行为,就看不出那么多方方面面,看待事物总是笼而统之,推崇并敬佩,必要时也神化牺牲精神,但是并不剖析其中的痛苦,仅仅泛泛地可怜同情,不时给惨苦的忏悔者送点儿食物,朝洞里望望人是否还活着,却不知道那人的姓名,也不大清楚那人奄奄一息的状态持续了几年。如果陌生人问起正在地穴里腐烂的那具活骷髅是谁,住在附近的人也回答得很干脆,是男的,就说“那是隐修士”;是女的,就说“那是隐修女”。
当时就是这样,只用肉眼观察一切,既不玄想,也不夸张,更不用放大镜。无论对物质的东西还是精神的东西,都还没有发明出来显微镜。
正如上文所述,这类幽居遁世的例子,在城市中心的确常见,人们也就见多不怪了。巴黎就有许多这类祈祷上帝、潜心忏悔的幽室,里边几乎总有人。诚然,教士们也不愿意让那些地方空着,那就显得教徒们缺乏热情了,因此,没有忏悔者,就把麻风病人关进去充数。除了河滩广场那间斗室之外,鹰山那里,无辜婴儿公墓那里各有一间,还有一间忘记在哪里了,想必是在克利松府吧。在许多地方都有,如今建筑已不复存在,只能从传说中找到线索了。大学城也不例外,在圣日内维埃芙山上,中世纪就出现一个约伯式的人物,他在干涸的蓄水槽里的粪堆上,唱忏悔七圣诗,唱完了从头又唱,夜晚嗓门更高,一唱就是三十年。直到今天,好古的人走进“自言井”街,还仿佛听见他的歌声。
还是回到罗朗塔楼的幽室,应当说到那里苦修的人从未间断过。罗朗德夫人去世后,极少有空上一两年的时候。许多女人住进去,为亲人、情夫,为自己的过错哭泣,直到咽了最后一口气。巴黎人最是轻口薄舌,什么都要说三道四,连最不相干的事也不放过,硬说那里见不到什么寡妇。
根据当时的习俗,墙上刻有一句拉丁文铭文,告诉识字的过路人,这间小室派作何等信仰的用场。在门楣上镌刻一句短短的格言,来标明一座建筑物,这种习俗一直延续到16世纪中叶。例如,在法国图维尔领主府邸的监狱窗口上方,现在还能看到这样一句话:“缄默与希望。”在爱尔兰福斯特居城堡大门的纹章下面,则写着这样一句话:“坚固的盾,首领的后盾。”在英格兰考柏好客的伯爵府大门上,能看到这样一句话:“宾至如归。”可见,当时任何建筑物都表达一种思想。
罗朗塔楼的小屋由于没有门,只好在窗口上方用粗大的罗曼字母刻了这句话:
你,祈祷吧!
老百姓看事仅凭良知,不会细腻入微,情愿把拉丁文的“路易大王”译为“圣德尼门”,给这个黝黯而潮湿的黑洞起名叫“老鼠洞”。这种诠释当然不如原文来得庄严,但是毕竟更加形象生动。
三、玉米饼的故事
这段故事发生的时候,罗朗塔楼的幽室里有人居住,读者若想知道那人是谁,请听三位忠厚妇女的对话。就在我们注视老鼠洞的工夫,那三个女人正好沿着河边,从大堡走向河滩广场。
从穿戴来看,其中两位是富裕的市民。她们身穿细布白胸衣、红蓝条纹的羊毛粗呢裙,腿上紧紧裹着踝骨处绣彩花的白线长袜,脚下穿着黑底方头棕色皮鞋;尤其她们戴的尖顶高帽,镶饰着各种缎带、花边和金属箔片,堪与俄罗斯帝国近卫榴弹兵的军帽相媲美,如今香槟省的妇女还戴这种帽子;整个一身打扮表明,她们属于富商的阶层,介乎仆役称之为“妇人”和“夫人”之间。她们既不戴金戒指,也不挂金十字架,但显而易见不是穷得戴不起,而是天真地害怕罚款。另一位的打扮同她们大致相仿,但是装束和举止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让人感到她是外省公证人的妻子。看她把腰带扎得靠上,就知道她好久没有来巴黎了。此外,她的胸衣带褶纹,鞋上有缎带结,裙子的条纹也不是竖的而是横的,还有许多古怪之处,令趣味高雅的人嗤之以鼻。
前两位的步伐也是巴黎妇女所特有的,可以让外省妇女见识见识巴黎的风度。那位外省女子手拉着一个胖小子,胖小子手拿着一张大饼。
很抱歉,我们还要说明一句:由于天气寒冷,小男孩把舌头当手绢使用。
这孩子让母亲拉着走,正如维吉尔说的那样,“他的步子不稳”,跌跌撞撞,惹得母亲大叫大嚷。的确,孩子的眼睛只顾盯着大饼,根本不看路,然而,他只是温情脉脉地盯着,并不咬上一口(咬一口大饼),这其中必有重大的缘故。显然,这张饼能不能吃,只有妈妈说了算。这样一来,胖小子成了坦塔罗斯,这也未免太残忍了。
这工夫,这三位太太(“夫人”当时只能用于称呼贵妇人)都在同时说话。
“咱们快点儿走吧,玛伊埃特太太,”三人中最年轻,也是最胖的一个,对外省女人说,“我真担心赶不上了。我们在大堡那儿不是听说,要即刻把他押到耻辱柱去吗?”
“嗳!乌达德·缪斯尼埃太太,您着的是什么急呀?”另一位巴黎女人接过话头,“他要绑在耻辱柱上待两个钟头呢。咱们赶得上。亲爱的玛伊埃特,您见过在耻辱柱上受罚的人吗?”
“见过,在兰斯。”外省女人答道。
“嗳!得了吧,你们兰斯的耻辱柱算什么?就是一个破笼子,只能转转庄稼人!真值得夸耀!”
“只转转庄稼人!”玛伊埃特说,“在呢布市场上!在兰斯!罪大恶极的人,我们都见过,有的杀死了亲娘老子!庄稼人!您也太小看我们啦,热尔维丝!”
为了维护她家乡耻辱柱的名誉,这个外省女人真的要发火了。
幸而乌达德·缪斯尼埃太太比较慎重,及时岔开话题。
“顺便问一句,玛伊埃特太太,您觉得佛兰德使团怎么样?你们在兰斯,也能见到这样派头的使臣吗?”
“这我承认,”玛伊埃特回答,“只有在巴黎,才能见到这样的佛兰德人。”
“使团里那个大块头使臣是个袜商,您看见了吧?”
“看见了,”玛伊埃特答道,“他那样子活像农神萨图恩。”
“还有那个大胖子?那张脸像露出来的大肚皮,”热尔维丝又说道,“还有那个小矮子呢?那对小眼睛,周围的红眼皮毛乎乎的,仿佛修剪过,就像一个起绒刺果。”
“还是他们的马看着带劲,”乌达德说道,“那身披挂,全是他们国的时装!”
“哦!亲爱的,”外省女人玛伊埃特打断她的话,也摆出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十八年前,就是1461年,在兰斯举行加冕,你们若是看见了王爷和国王侍从所骑的马,又会怎么说呢?各种各样的鞍褥和马铠:有大马士革粗呢、金丝细呢的,带黑貂皮镶边,有丝绒的,带紫貂皮镶边,还有的全身披金挂银,戴着大个儿的金铃银铃!这得花多少钱啊!骑在马上的少年侍从,个个都那么英俊!”
“不管怎么说,”乌达德冷淡地反驳道,“反正佛兰德使团的马匹非常漂亮,昨天,京兆尹大人还在市政厅设晚宴招待他们,宴席上有糖裹杏仁、肉桂滋补酒,各种蜜饯,还有许多风味食品。”
“您乱说什么呀,我的好街坊!”热尔维丝高声说,“那些佛兰德人是在红衣主教府,在小波旁宫用晚宴的。”
“不对,是在市政厅!”
“哪儿的话,是在小波旁宫!”
“在市政厅,千真万确,”乌达德尖刻地又说道,“斯库拉布尔博士还用拉丁文高谈阔论,他们听了十分满意。是我丈夫告诉我的,他是宣过誓的书商。”
“在小波旁宫,千真万确,”热尔维丝也同样尖刻地反驳道,“红衣主教大人还派司库教士给他们送礼:十二瓶半升装的白色、淡红色和深红色肉桂滋补酒,二十四盒里昂蛋黄杏仁饼,二十四支两斤重的大蜡烛,六桶二百升的上等博讷白葡萄酒和淡红葡萄酒。我想这些都确凿无疑。我是听我男人讲的,他是市民厅的警队中队长,今天早晨他还比较一番,佛兰德使臣和教皇的使臣、特拉布宗王国皇帝的使臣有什么不同。那还是上一朝代的事,特拉布宗王国使臣从美索不达米亚到巴黎来,耳朵上还戴大耳环呢。”
“一点儿没错,是在市政厅用的晚宴,席上那么多酒肉果品,从来没见过。”乌达德不听那一套,又驳斥道。
“跟您说吧,是在小波旁宫,由市政警士勒·塞克侍候的,大概因为这一点,您就弄混了。”
“跟您说,是在市政厅!”
“是在小波旁宫,亲爱的!当时还用魔幻玻璃照出写在大门上的‘希望’两个字。”
“是在市政厅!是在市政厅!于宋·勒·瓦尔还演奏了笛子!”
“跟您说不对!”
“跟您说就是!”
“跟您说不对!”
胖大嫂乌达德还要争下去,口角眼看就要发展为揪头发,幸好这时,玛伊埃特突然叫道:
“瞧啊,那边桥头聚了一堆人,正围着什么东西瞧呢。”
“真的,”热尔维丝说道,“我听见鼓声了,想必是爱丝美拉达那小姑娘跟小山羊耍把戏呢。快点儿,玛伊埃特!拉着孩子,加快脚步。您到巴黎来看新奇的事儿,昨天看见了佛兰德人,今天应当看看那个埃及姑娘。”
“埃及女郎!”玛伊埃特一听,猛然掉头要往回走,并紧紧搂住她儿子的胳臂,“上帝保佑!她要拐我的孩子!快走啊,厄斯塔什!”
她沿着堤岸开始朝河滩广场跑去,把那座桥远远抛在后面。这时,她拖着的孩子猛地跌倒,她这才停下脚步喘气。乌达德和热尔维丝从后面追上来。
“那个埃及女郎拐您的孩子!”热尔维丝说道,“您也真能胡思乱想。”
玛伊埃特摇了摇头,好像在想什么。
“这事儿也怪了,”乌达德指出,“对于埃及女人,麻袋女也有同样的念头。”
“麻袋女是什么?”玛伊埃特问道。
“哦!就是古杜勒修女。”乌达德答道。
“古杜勒修女又是谁呀?”玛伊埃特又问道。
“您还说是兰斯人,连这个都不知道!”乌达德回答,“那是老鼠洞的隐修女呀。”
“什么!”玛伊埃特惊问道,“就是我们要给她送玉米饼的那个可怜女人?”
乌达德点点头,说道:
“正是。等一会儿到河滩广场,您从小窗口就会看见她了。对那些打手鼓、给人算命的流浪的埃及人,她跟您有同样的看法。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她特别憎恨茨冈人和埃及人。可是您呢,玛伊埃特,干吗一看见他们,就这样没命地逃跑?”
“噢!”玛伊埃特双手搂住儿子的圆脑袋,回答说,“我可不愿意遭到帕盖特·香花歌乐女那样的不幸。”
“哦!这里面肯定有一段故事,您讲给我们听听吧,我的好玛伊埃特。”热尔维丝抓住她的手臂央求道。
“讲讲行啊,”玛伊埃特答道,“不过,你们还是巴黎人呢,连这个都不知道!我这就讲给你们听,但是也没有必要停下来。帕盖特·香花歌乐女十八岁的时候,是个很美的姑娘,那时我也一样,说起来那是十八年前的事儿了。到现在都有三十六岁了,如果说她不像我这样有男人,又有儿子,还是个皮肤红润的胖乎乎的妈妈,那也只能怪她自己了。况且,她刚满十四岁,人就毁啦!……她父亲吉伯托在兰斯,是船上的乐师。查理七世加冕时,乘船沿韦勒河顺流而下,从锡耶里一直到穆宗,正是她父亲给国王演出的,当时甚至圣女贞德也在船上。老父去世的时候,帕盖特还很小,只剩下幼女寡母。她舅舅马蒂厄·普拉东先生住在帕兰-加兰街,是铁锅和黄铜制品匠师傅,去年刚死的。可见,她还是好人家的姑娘。可惜,她母亲是个善良的妇女,只教会帕盖特做点儿针线活儿,做点儿小玩意儿。尽管如此,小丫头还是出落成大姑娘,可也一直受穷。母女俩住在兰斯沿河的磨难街。要注意这一点,我想就是那地点不吉利,给帕盖特带来厄运。1461年路易十一加冕,愿上帝保佑当今的王上,那年,帕盖特美极了,也快活极了,走到哪儿,人家都叫她香花歌乐女。——可怜的姑娘!——她的牙齿很美,又特别爱笑,总要露给人家看。然而,爱笑的姑娘,到后来只有哭的份儿;美丽的牙齿能毁了美丽的眼睛。香花歌乐女就是这样。她和母亲艰难度日;自从乐师死后,母女俩的生活就一落千丈。做针线活儿,每周挣不到六德尼埃,还不值两枚鹰币。单拿那次加冕来说,吉伯托老爹在庆典演奏一曲,就挣十二苏巴黎币,那年月还到哪儿去找啊?一年冬天,就是1461年那年,两个女人家中连一根柴火棍也没了,天气冷得很,冻得香花歌乐女脸色格外红润,男人都叫她“雏菊”,有的还直呼她“菊妞儿”!她就是这样毁了。——厄斯塔什,看你敢咬饼!——我们马上就看出她那个人毁了:那是个礼拜天,她到教堂去,胸前挂了个金十字架。——刚满十四岁!竟有这种事儿!——头一个情人是年轻的科蒙特伊子爵,建有钟楼的府邸距兰斯三公里,接着是国王骑卫侍从亨利·德·特里昂库老爷;接下来就差劲了,是近卫军小队长希亚尔·德·博利翁;往后越来越差劲,有国王侍餐仆人盖里·欧贝荣、太子殿下的理发师马塞·德·弗雷普,再就是大厨师泰夫南·勒穆瓦讷;就这样,岁数越来越大,地位也越来越低,低就了弦琴乐师纪尧姆·拉辛、灯笼匠蒂埃里·德·梅尔。可怜的香花歌乐女,就这样成了万人骑。她这块金子最后也耗尽了。两位太太,我还能对你们说什么呢?就在1461年,国王加冕那年,正是她给花子王铺床!——就是那一年的事儿!”
玛伊埃特长叹一声,擦掉在眼里滚动的一滴泪。
“这故事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热尔维丝说道,“听到现在也没有埃及人和小孩。”
“别急呀!”玛伊埃特接着说道,“小孩嘛,这就要有一个。——到这个月圣保罗节,就有十六年了,帕盖特生下一个女孩。不幸的女人!简直把她乐疯了。她早就盼望有个孩子。她母亲是个善良的女人,对女儿的事向来睁只眼闭只眼,不幸也去世了。帕盖特在世上,再也无人可爱,再也无人爱她了。她失身五年来,从前的香花歌乐女,现在成了可怜的玩意儿!在世上举目无亲,生活中孤苦伶仃,走在街上给人指脊梁骨,遭人唾骂,挨警官的棍棒,还受破衣烂衫的儿童的欺侮。说话到了二十岁,对于骚娘儿们来说,二十岁就成了老太婆,卖骚挣的钱,还不如从前做针线活儿赚的多:多一条皱纹,就少一枚银币。冬天越来越受罪了,炉子里没有什么柴烧,碗橱里也没有什么面包吃了。她已经干不了活儿,人一放荡,也就变得懒惰,人变得懒惰,也就更加放荡,因而她更加痛苦。——至少,圣雷米的本堂神甫就是这样讲的,他解释这类女人到了老年,为什么比别的穷家妇女更受饥寒之苦。”
“这倒是,”热尔维丝附和说,“可是,埃及人呢?”
“等一下嘛,热尔维丝!”乌达德说道,她听得仔细,不那么着急,“开头就全讲完了,那到结尾还讲什么呀?请您接着说吧,玛伊埃特。这个可怜的香花歌乐女!”
玛伊埃特接着讲道:
“就这样,她的生活十分悲惨,十分凄凉,终日流泪,脸颊都陷下去了。不过,她在耻辱中,在放荡中,在遭人唾弃的境况里,还是觉得如果世上有一样东西,或者有一个人,能爱她并值得她爱,那么她就不会那么放荡,不会感到那么耻辱,那么孤苦无依了。那只能是个孩子,只有孩子还很天真烂漫,才能够做到这一点。——她是在尝试爱一个窃贼之后,才认识到这一点的;那个窃贼是唯一还愿意要她的人,然而不久她就发现,那人也瞧不起她。——大凡这种放荡的女人,没有情人或孩子,心灵就空虚,换句话说,她们就感到很不幸。——找情人是没有指望了,她就转而一个心思盼望有个孩子,况且,她一直很虔诚,就把这事当做终生愿望来祈求仁慈的上帝。仁慈的上帝自然可怜她,让她生了个女孩。她简直乐疯了,眼泪哗哗流,又是亲又是吻,那情形就别提了。她自己奶孩子,把她床上唯一的被子拆了做襁褓,她自己不觉得饿,也不觉得冷了。她又变美了,老婊子变成了年轻的妈妈,于是又风流起来,又有人来光顾,香花歌乐女自身的货色又找到买主,用得来的肮脏钱给孩子买衣物:童便帽、围嘴儿、花边衬衣、绸缎小帽,就是没有考虑再给自己买一床被子。——厄斯塔什先生,我跟您说过,别吃这张饼。——孩子的教名叫阿涅丝,也算本名,因为,香花歌乐女早就没有家姓了。——毫无疑问,小阿涅丝身上的缎带和绣花,比太子采邑上的一位公主的打扮还要华丽!别的不说,就是她那双绣花小鞋,恐怕连国王路易十一也没有那样的。是做母亲的亲手缝制,亲手刺绣做成的,她就像给圣母做衣裙那样,使出了全副工夫,精工细作,加了各种各样的装饰。一双粉红色绣花鞋,真是世界上最俏丽的。只有我这大拇指长,要不是看着孩子脱下鞋露出小脚丫儿,真难相信她能穿进去。没说的,那双脚丫儿特别小,特别好看,粉红粉红的,比粉红的缎鞋还鲜艳!——等您有了孩子,乌达德,您就会知道那小手小脚比什么都好看。”
“我巴不得有孩子,”乌达德叹道,“可是也得等安德里·缪斯尼埃先生高兴的啊。”
“当然,”玛伊埃特接着说,“帕盖特的孩子也不光是脚丫儿好看。她刚四个月时我见过,真是小爱神的化身!那眼睛比小嘴还大,油黑的头发非常纤细,已经打卷,可爱极了。等长到十六岁,她肯定成为棕色皮肤的美人儿!母亲爱她日甚一日,简直到了发狂的程度:又是爱抚,又是亲吻,又是搔痒,给她梳洗,把她打扮成怪样子,恨不得一口把她吞下去!帕盖特真是乐昏了头,为此感谢上帝。尤其孩子那双美丽的粉红色小脚丫儿,令她无限惊奇,给她增添无穷乐趣!她的嘴唇总是贴在上面,也总是奇怪脚丫儿为什么那么小。一会儿给穿鞋,一会儿又给脱下来,赞美赏玩没个够,觉得一天过得很快,还扶孩子在床上学迈步,看着又心疼,真是当成圣婴的小脚,恨不得跪一辈子给孩子穿鞋脱鞋。”
“故事倒很好听,”热尔维丝咕哝道,“可是讲了半天,埃及人在哪儿呢?”
“这就来了,”玛伊埃特答道,“有一天,兰斯来了一帮骑马的人,样子非常古怪。他们都是乞丐、流浪汉,由他们的公爵、伯爵率领,在全国到处游荡。他们皮肤黝黑,头发卷曲,戴着银耳环。女的比男的模样还要丑,脸色还要黑,也从来不罩点儿什么,身上穿着破烂不堪的短外衣,肩头系着粗麻布旧披肩,头发扎成马尾状。那些孩子在她们胯下打滚,都能把猴子吓跑了。他们是一帮被逐出天主教社会的人,全从下埃及经波兰直接到兰斯的。据说教皇给他们做了忏悔,要他们在世上连续漂泊七年,不许睡在床上,当做赎罪。因此,他们自称悔罪者,身上一股臭味。看来他们从前是撒拉逊人,信奉天神朱庇特,并且根据教皇的一道谕旨,向所有红衣大主教、主教,以及佩戴十字架和法冠的神甫索取十利弗尔图尔币。他们以阿尔及尔国王和德意志皇帝的名义,到兰斯来给人算命。你们完全明白,单凭这一点,就不能让他们进城。这样,他们一伙人情愿在勃雷姆城门附近安营扎寨,在一座有磨坊的山丘上,挨着废弃的石灰矿坑搭起帐篷。兰斯城里人都争相去找他们。他们给人看手相,就能说出将来如何交上好运,甚至能预言犹大将来能当上教皇。不过,也有可怕的流言,说他们拐小孩,扒钱包,还吃人肉。明智的人告诫糊涂人:‘千万别去那儿。’可是,他们自己却偷偷跑去。大家都像中了魔似的。的确,那些埃及人说的事情,连红衣主教听了也要吃惊。母亲还带孩子去,让埃及女人看手相,听说手相上用异教文和土耳其文写的各种奇迹,她们就特别得意。这个孩子将来能当皇帝,那个能当教皇,还有一个能当三军统帅。可怜的香花歌乐女也好奇得要命,想知道小阿涅丝有没有那么一天,当上亚美尼亚女皇或者什么的。她把女儿抱到埃及人那里,埃及女人见了赞不绝口,又是爱抚,又是用黑嘴唇亲孩子,看了小手更是惊叹不已。唉!母亲有多么高兴啊!她们尤其赞美那小脚好看,小鞋也好看。孩子还不满一岁,已经咿呀学语,她长得胖乎乎,圆滚滚的,总朝母亲憨笑,各种戏耍的动作和娇态,就像小天使一般可爱。她一看见埃及女人,就吓得哇哇大哭。然而,母亲听了给阿涅丝算出的富贵命,就连连吻女儿,满心高兴地回家。小阿涅丝要长成个美人儿,有高尚的节操,能当上王后。香花歌乐女回到磨难街的阁楼,心想抱回去一个小王后,心中万分自豪。她母女俩一向同睡一张床,次日,她趁女儿在床上睡觉,就轻轻掩上房门,跑到晒衣场街的一个女邻居家,说说将来有那么一天,她女儿小阿涅丝用餐时,会有英国国王和埃塞俄比亚大公伺候,还讲了许多出人意料的情况。回家上楼时,没有听到孩子的叫声,她心想:好嘛!孩子还睡着呢。她出去时房门掩上了,现在却大敞四开,可怜的母亲,她慌忙进屋,跑到床前……孩子不见了,床上是空的,孩子的东西全都不翼而飞,只剩下一只美丽的小鞋。她冲出房间,跑到楼下,脑袋使劲往墙上撞,连声呼叫:‘我的孩子呀!我的孩子在哪儿?是谁抱走了我的孩子?’——街上没有人影,她住的小楼也孤零零的,没人能向她提供一点儿情况。她像疯了一般,样子很可怕,东奔西窜满城转了一整天,察看了大街小巷,挨家挨户都嗅一嗅,真像一只野兽丢了崽子似的。她披头散发,流干泪的眼睛直冒火,样子真吓人,逢人就拦住,喊道:‘我那女儿!我那女儿!我那美丽的小女儿!谁把女儿还给我,我就给谁当牛做马,给他的狗当奴婢,让他剜我的心吃也行。’——她碰见圣雷米的本堂神甫,对他说:‘神甫先生,要我用手指头耕地都成,可是得把孩子还给我!’——听了真揪心,乌达德;有个铁石心肠的人,就是讼师逢斯·拉卡勃尔先生,我看见连他都流泪了。——噢!可怜的母亲!——天黑了她才回家。在她出门寻找的时候,有个女街坊看到一个情况:有两个埃及女人抱着个包裹,偷偷上楼去,关上房门之后又下来,急忙溜掉了;她们走后,就听见帕盖特的房间有小孩的哭声。香花歌乐女转悲为喜,咯咯笑起来,她就像长了翅膀飞上楼去,又像炮弹似的轰开房门,冲了进去……——说起来真骇人听闻,乌达德!她看到的不是她那可爱的小阿涅丝,不是那细皮嫩肉、红润鲜艳的孩子,仁慈上帝的恩赐,而是一个小怪物,一个独眼瘸腿、身体畸形的丑八怪,号叫着在石板地上乱爬。她恐怖得捂上眼睛,说道:‘噢!怎么,巫婆把我女儿变成这个可怕的畜生?’人们急忙把那小怪物抱开,免得她受刺激发了疯。那个畸形儿童约有四岁,不知是哪个埃及女人给魔鬼生的,也不知道说的是不是人话,只发出些无法听懂的字音。——香花歌乐女扑向那只小鞋,她的全部所爱只剩下这一样东西了。好久好久她匍匐在那里,一声不吭,也没有气息,就跟死人一样。猛然,她浑身颤抖,发狂似的亲吻这件圣物,同时放声痛哭,一颗心仿佛破碎了。跟您说,我们也都哭了。她边哭边说:‘噢!我的小女儿啊!我的美丽的小女儿啊!你在哪儿呀?’这哭诉真能撕肝裂胆。现在想起来我都要流泪。喏,我们的孩子,是我们身上掉的肉。——我可怜的厄斯塔什!你呀,长得多好看!你们不知道他有多乖!昨天他还对我说:‘长大了我要当骑卫。’唔,我的厄斯塔什!你若是丢了,我可怎么好!——香花歌乐女猛然站起身,冲了出去,在兰斯城中乱跑乱叫:‘到埃及人营地去!到埃及人营地去!警官啊,烧死那些巫婆!’——可是,埃及人已经走了,天又黑了,不可能去追赶他们。——第二天,在离兰斯八公里远葛村和蒂洛瓦村之间的灌木丛中,发现了篝火的灰烬、帕盖特女儿的几条缎带、几点血迹和几个羊粪蛋儿。刚刚过去的正是星期六夜晚,再也无可怀疑,埃及人在灌木丛中举行了群魔舞会,他们按照规矩,同魔鬼一起把孩子吃掉了。香花歌乐女听说这些可怕的情况,却没有哭泣,嘴唇动了动像要说话,可是又说不出来。第二天她的头发就花白了,第三天人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错,这个故事真是凄惨,”乌达德说,“连勃艮第人听了也会流泪。”
“怪不得您那么害怕埃及人呢!”热尔维丝也说道。
“刚才您拉着厄斯塔什逃跑,也是对的,”乌达德又说,“因为,这帮埃及人也是从波兰来的。”
“不对,”热尔维丝说道,“听说他们是从西班牙,从卡塔卢尼亚来的。”
“卡塔卢尼亚?这倒有可能,”乌达德答道,“波洛涅、卡塔洛涅、瓦洛涅,这三个省我总好搞混。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都是埃及人。”
“而且,他们牙齿肯定很长,能吃小孩,”热尔维丝也说,“那个爱撇嘴的爱丝美拉达也吃一点点,我决不会感到惊奇。她那只白色小山羊那么能耍鬼把戏,恐怕有时也会贪嘴。”
玛伊埃特默默走着,还沉浸在遐想中:在一定程度上,这种遐想就是讲述一件惨事的延续,只有震颤一波一波直到触及心弦时才会停止。这时,热尔维丝忍不住又问道:
“香花歌乐女的下落,就没有人知道了吗?”
玛伊埃特没有回答。热尔维丝摇晃她的手臂,同时呼唤她的名字,又重复问了一遍。
“香花歌乐女的下落吗?”玛伊埃特机械地重复这个问题,就好像刚刚听到,随即又集中神思来理解,这才急忙回答,“唔!谁也不知道。”
她沉吟片刻,又说道:
“有人说在黑天时,看见她从弗莱香博门出了兰斯城;也有人说在天蒙蒙亮时,看见她从巴塞老城门出了城。有个穷人在如今成了集市的庄稼地里,发现她把金十字架挂在石头十字架上。正是那件宝贝,在1461年把她给毁了,那是她头一个情郎,英俊的科蒙特伊子爵送给她的。帕盖特日子再苦,也一直舍不得卖掉,像命根子一样珍藏着。因此,我们那些女人一看见她把金十字架也扔掉了,就都认为她死了。然而,旺特小酒店的人倒看见过她,光着一双脚,沿着石子路往巴黎方向走去。不过,真若是那样,就应该从维勒门出城,反正说法都不一样。要照我说,她的确是从维勒门出去的,但不仅离城,而且离开人世了。”
“这话我不明白。”热尔维丝说道。
“维勒,是一条河呀。”玛伊埃特凄然一笑,答道。
“可怜的香花歌乐女,她淹死啦!”乌达德打了个寒噤,叹道。
“淹死啦!”玛伊埃特又说,“当年善良的吉伯托老爹乘船顺流而下,唱着歌从坦葛桥下驶过,哪里会想到他亲爱的小帕盖特日后也会从桥下经过,但是既不坐船也不唱歌呢?”
“那只小鞋呢?”热尔维丝问道。
“跟母亲一起消失了。”玛伊埃特答道。
“可怜的小鞋!”乌达德叹道。
胖女人乌达德好动感情,恐怕只顾着跟玛伊埃特一起哀叹。然而,热尔维丝更为好奇,遇事总要刨根问底。
“那个怪物呢?”她突然问玛伊埃特。
“什么怪物?”玛伊埃特反问道。
“就是巫婆换走香花歌乐女的女儿,丢在她家的那个埃及小怪物呀!你们怎么处置他啦,但愿也把他淹死。”
“没有。”玛伊埃特回答。
“怎么!那就是烧死啦?真的,这样更好,巫婆的崽子!”
“既没有淹死,也没有烧死,热尔维丝。红衣大主教先生对那个埃及儿童发生了兴趣,为他驱了邪,祝了福,并仔细地把他身上的魔鬼赶走,然后把他送往巴黎,放到圣母院的弃婴木榻上。”
“这些主教啊!”热尔维丝咕哝道,“他们仗着有学问,做什么事就同别人不一样。您说说,乌达德,竟然把魔鬼当成弃儿!要知道,那小怪物肯定是魔鬼。——对了,玛伊埃特,送到巴黎来又怎么样了呢?想必哪个善心人也不愿收养他吧?”
“不知道,”兰斯女人答道,“正巧那时候,我丈夫买下贝律公证事务所,那儿离城有八公里,我们也就顾不上那件事了。再说,贝律前面有塞尔奈两座土丘遮挡,望不见兰斯大教堂的钟楼。”
这三位良家妇女边走边谈,来到了河滩广场。她们只顾谈论这件事,从罗朗塔楼的公用经书前边经过也没有停步,下意识地一直朝耻辱柱走去。耻辱柱周围人越聚越多,那里的景象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也很可能会使她们完全忘却老鼠洞,以及她们原本打算去那儿要做的事情;可是,玛伊埃特拉着的六岁胖儿子,突然提醒了她们此行的目的。
“妈妈,”厄斯塔什说,就好像他本能地感到已经走过了老鼠洞,“现在我可以吃饼了吧?”
厄斯塔什若是再机灵一点儿,也就是说嘴别那么馋,再耐心等一等,等回到大学城,回到瓦朗斯夫人街安德里·缪斯尼埃的寓所,拉大老鼠洞和玉米饼的距离,中间隔了塞纳河的两道河汊和老城的五座桥,到那时他再贸然提出这个胆怯的问题:“妈妈,现在我可以吃饼了吧?”
厄斯塔什提出这个冒失的问题,的确时机不对,立即唤起了玛伊埃特的注意。
“哎呀!真的,”她叫起来,“咱们把那位隐修女给忘啦!我要给她送饼去,告诉我老鼠洞在哪儿。”
“这就去吧,”乌达德说道,“这可是行善的事儿。”
这绝非厄斯塔什的初衷。
“唉,我的饼呀!”说着,他晃晃脑袋,左右耳朵轮流触碰肩膀,这是他遇到这种情况所能表示的最大不满。
三个女人掉头往回走,快到罗朗塔楼的时候,乌达德对两个同伴说:
“咱们三人不要同时往洞里瞧,那样会吓着麻袋女。你们二位就假装翻阅经书,我到窗口探看一下。麻袋女还算认识我一点儿。等我招呼,你们再过去。”
她独自走到窗口,往里一窥视,脸上立刻流露内心的悲悯,顿时改变了鲜艳的容颜和欢快的表情,仿佛从阳光下走到了月光之下。只见她的眼睛湿润了,嘴唇翕动,好像要哭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她将一根手指放到唇边,示意要玛伊埃特过去瞧瞧。
玛伊埃特心情激动,踮着脚走过去,俨如走近临终之人的病榻。
两个女人敛声屏息,一动不动,隔着窗栏往老鼠洞里观瞧,所见的景象的确非常凄惨。
斗室非常狭小,宽度还大于长度的尺寸,屋顶呈尖拱状,从里面看,颇似主教巨大法冠的里侧。在光秃秃的石板地的一角,坐着,确切地说是蹲着一个女人,她的下巴搭在膝盖上,手臂紧紧地抱在胸前,整个人缩成一团,全身裹着皱巴巴的棕色麻布袋,长长的头发从额前披散下来,顺着小腿一直垂到脚面,头一眼望去,就像斗室黑墙衬托出的一个怪影、一个黑糊糊的三角形,被窗洞透进的天光截成两种色调:半身晦暗,半身明亮。这正是人们梦中所见,也是戈雅在那件杰作上所表现的半明半暗的幽灵,惨白可怖,一动不动,蹲在坟头上,或者靠着地牢的铁窗。分不清是女人还是男人,是个活物,还是一个难以确定的形体;这一形象,是虚实交织、明暗相映的一个幻影。由于垂到地面的长发遮住,看不清那形销骨立的侧身;那件麻布长袍,也难以遮护在坚硬冰凉的石板地上抽动的赤脚;从那丧服里露出的这一点点人的形体,看着叫人不寒而栗。
这个形象仿佛牢牢固定在石板上,纹丝不动,既无意念,也无气息。时值一月份,室里没有炉火,像地牢一般昏暗,斜斜的窗洞只能吹进冷风,从来照不进阳光,而她只穿着薄薄的麻布长袍,卧在花岗石板上,好像没有痛苦,甚至没有感觉,随地牢而化作石头,随冬季而化作冰块。头一眼望去,以为是个幽灵,第二眼望去,则觉得是尊石像。
不过,她那发青的嘴唇不时微微张开呼吸一下,而且微微颤动,但又那么僵死而机械,不啻随风飘落的枯叶。
同样,她那黯淡的眼睛射出一道目光,一道难以描摹的目光,一道既深邃阴森,又沉滞宁静的目光,死死盯住从窗外看不见的一个角落。这道目光将这颗受着煎熬的灵魂的万般哀痛忧思,全维系在一件神秘莫测的物品上。
因住处而称为“隐修女”,因衣着又被叫做“麻袋女”的,就是这样一个生灵。
热尔维丝也已来到玛伊埃特和乌达德身边,三个女人从窗洞往里窥视,她们的头挡住能透进地牢的微弱的光线,也没有引起那可怜女人的注意。乌达德低声说道:
“别打扰她,她凝神专注,正在祈祷呢。”
玛伊埃特注视着这个憔悴枯槁、披头散发的女人,心中越来越焦虑悲怜,眼睛不禁漾出泪水,她喃喃说道:
“真若是她,那也太奇特啦!”
她把头探进铁窗的栏杆里,这才望见那不幸女人始终凝视的那个角落。
她再把头缩回来的时候,已是泪流满面了。
“你们怎么称呼这个女人?”她问乌达德。
乌达德答道:
“我们叫她古杜勒修女。”
“要让我说,”玛伊埃特说道,“我就叫她帕盖特·香花歌乐女。”
说着,她把一根指头放到嘴唇上,示意要目瞪口呆的乌达德把头探进窗洞里,亲眼瞧瞧。
乌达德探进头去一看,只见隐修女阴沉凝视的那个角落里,有一只缀着各种各样金箔银片的粉红缎子小鞋。
接着,热尔维丝也探进头去张望。这三个女人注视着那不幸的母亲,都不禁流下眼泪。
然而,无论她们的目光还是眼泪,都没能分散隐修女的注意力。她双手合拢,嘴唇木然不动,眼睛专注凝视,而在了解小鞋来历的人看来,这一情景真令人心痛欲裂。
三个女人都一声不吭,谁也不敢说话,连低声说话也不敢。如此深沉的静默、深沉的痛苦、深沉的遗忘,即除了一样东西之外,万物都消失了,面对此情此景,她们都恍如置身于复活节或圣诞节的主祭坛前,一个个沉默不语,全神贯注,随时准备跪下祈祷。就好像这是受难主日,她们走进了一座教堂。
三人中热尔维丝最好奇,因而也最不易动感情,这时她想让隐修女开口说话:
“嬷嬷!古杜勒嬷嬷!”
她连叫三遍,一遍比一遍声音高。然而,隐修女仍旧不动:一声也不吭,一眼也不看,甚至不叹一口气,没有一点儿声息。
乌达德也呼叫,但是声音更为柔婉亲热:
“嬷嬷!圣古杜勒嬷嬷!”
依然悄无声息,依然纹丝不动。
“真是个怪女人!”热尔维丝嚷道,“就是大炮轰炸,她也会无动于衷!”
“也许她耳朵聋了吧。”乌达德叹道。
“也许眼睛瞎了吧。”热尔维丝也说道。
“也许死了吧。”玛伊埃特也说了一句。
这样一个死气沉沉、昏然无觉的躯体,灵魂即使还没有离开,至少也肯定隐藏在幽深之处,外部器官感知不到了。
“只能把饼放在窗口了,”乌达德说道,“会让孩子拿走的。怎么才能把她唤醒呢?”
且说厄斯塔什,刚才他看见一条大狗拉一辆小车经过,注意力被吸引过去,这时忽然发现,带他来的三个大人正往窗口里窥探,也生了好奇之心,于是登上一块路碑,踮起脚来,那张红扑扑的胖脸蛋伸到窗口,叫道:
“妈妈,让我也瞧瞧呀!”
听到这样清脆响亮的小孩声音,隐修女打了一个寒噤,她猛然扭过头来,就跟安了弹簧一样。她那两只骨瘦如柴的长手掠开额前的头发,盯住这孩子,流露出惊讶、痛苦而绝望的表情。不过,那目光一闪即逝。
“上帝啊!”她忽然大叫一声,把头埋进双膝里,那嘶哑的声音仿佛冲破了胸膛,“至少,别叫我看见别人的孩子呀!”
“您好,太太。”孩子一本正经地说。
不过,经过这一震动,隐修女总算醒过来,她从头到脚,浑身一阵颤抖,牙齿咯咯打战,胳臂紧紧夹住臀部,双手抓住两只脚,仿佛要焐热似的,说道:
“噢!好冷啊!”
“可怜的女人。”乌达德满怀同情问道,“您要生点儿火吗?”
那女人摇摇头。
“好吧,”乌达德又说,同时递进去一个小瓶,“这里有肉桂滋补酒,喝点儿儿吧,可以暖暖身子。”
那女人又摇摇头,眼睛盯住乌达德,答道:
“要水。”
“不行,嬷嬷,”乌达德还是坚持,“一月里不能喝凉水。应该喝点儿甜酒,吃这个玉米发面饼,这是我们特意为您做的。”
那女人推开玛伊埃特递进去的大饼,说道:
“要黑面包。”
“得,”热尔维丝也生了怜悯之情,脱下身上的毛衣,说道,“这件衣服比您的暖和一些,您披上吧。”
那女人也同样拒绝了毛衣,回答说:
“要麻袋片。”
“您总归看出来一点儿;昨天过节了吧。”好心肠的乌达德说道。
“看出来了,我这水罐两天没水了。”隐修女答道。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补充说道:
“就因为过节,别人把我忘了。这也是应该的。我都不想人世,人世干吗想着我呢?炭火熄灭,灰也就冷了。”
接着,她的头重新垂到膝盖上,那样子就像话说多了累的。心地单纯而又善良的乌达德,以为听懂她这话是抱怨太冷的意思,就天真地回答:
“这么说,您要生点儿火吗?”
“生火!”麻袋女声调奇特,说道,“可怜的孩子在地下十五年了,您也能给生点儿火吗?”
她四肢哆嗦,说话声音颤巍巍的,眼睛发亮,身子跪立起来。她突然伸出惨白枯瘦的手,指向以惊奇的目光注视她的小男孩,嚷道:
“快把这孩子带走!埃及女人要来啦!”
说罢,她的脸扑在地上,额头撞地,发出撞击石头的声响。三个女人以为她死了。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始动弹了,只见她用膝盖和臂肘着地,爬到放小鞋的角落。她们不忍再看下去,然而不看则可,却还能听见那连连亲吻,连连叹息,杂以撕肝裂胆的呼叫,以及仿佛头撞墙壁的闷响。继而,有一声撞击特别猛烈,三个女人的身子都为之摇晃,接着就听不见动静了。
“她可能撞死了吧?”热尔维丝说道,壮起胆子把头探进窗口里,叫道,“嬷嬷!古杜勒嬷嬷!”
“古杜勒嬷嬷!”乌达德也叫道。
“噢!上帝呀!她不动弹啦!”热尔维丝又说道,“她死了吧?古杜勒!古杜勒!”
玛伊埃特一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这时,尽力克制一下,说道:“等一等!”随即俯身冲窗口叫道:“帕盖特!帕盖特·香花歌乐女!”
玛伊埃特这样突然一喊名字,给室内古杜勒隐修女的震悚,不亚于一个孩子傻乎乎地去吹没点好的爆竹,却不料爆竹在眼前爆炸所受的惊吓。
隐修女浑身一阵哆嗦,赤脚站起来,跳到窗口,两只眼睛直冒火,吓得三个女人和一个孩子连连后退,一直退到堤坝的栏杆前。
这时,窗口出现隐修女那张凄惨的面孔,她狂笑着喊道:“哈,哈!是埃及女人在叫我。”
恰好这时候,耻辱柱那边出现一幕场景,吸引住她那狂乱的目光。她憎恶地皱起眉头,两条骷髅一般的胳臂伸出囚室,就像要断气的人那样直着嗓子喊道:
“又是你呀!埃及女人!是你在叫我呀,你这偷小孩的贼!哼!你真该死!该死!该死!该死!”
四、一滴泪报一滴水
隐修女这几句话,可以说是同时展开的两幕场景的结合点。两幕场景各有各的舞台:一幕发生在老鼠洞,我们刚刚看到,另一幕发生在耻辱柱的梯子上,我们即将看到。头一幕的目击者,只有读者刚结识的三位女士;另一幕的观众,则是我们在上文看见聚在广场,尤其聚在耻辱柱和绞刑架周围的所有市民。
早晨九点钟,四名警士就守护在耻辱柱的四角,人们见此情景,知道准有一场好戏看,不是绞死什么人,至少也是抽鞭子,割耳朵,或者类似的刑罚,因此,他们纷纷跑来,很快就聚拢一大片人。四名警士见他们挤得太厉害,就不得不用马鞭和马屁股,拿当时的话来说,几次“弹压”群众。
这群人看惯了在公共场合行刑,也都耐心等待,并不显得特别急躁。他们待着无聊,就观赏耻辱柱。其实,这种刑台构造很简单:一座石砌的方形平台,是空心的,高十尺许;有一条很陡的石阶通到台上,当时叫做“梯子”;台上平行安着一个橡木板大轮盘。犯人跪在轮盘上,双手反绑在木轴上;而木轴则连着下面暗装的绞盘,由绞盘带动,大轮盘始终呈水平面旋转,这样就能让广场各个角落的人看到罪犯的面孔。这就是所谓犯人“旋转示众”。
显而易见,河滩广场的耻辱柱,远远不如菜市场的耻辱柱那么百看不厌。这里谈不上建筑艺术,也谈不上规模宏大。没有带铁十字架的顶盖,没有八角灯,没有挺立到屋顶而展示花雕叶饰头拱的细长圆柱,没有妖魔鬼怪守护的雨槽,没有精雕细镂的框架,也没有深深刻进石头里的精美雕塑。
这座刑台只有四面粗糙的石墙、两堵洞口的砂石护壁,以及旁边那个光秃秃、枯瘦难看的石头绞刑架。
哥特建筑艺术的爱好者,要观赏这种东西当然不能过瘾。不过,中世纪那些看热闹的老实人,倒是对建筑没什么兴趣,并不在乎耻辱柱建得美不美。
犯人拴在一辆车的后边,终于拖来了。他被押上平台,用绳索绑在大转盘上,广场各个角落都看得见了,这时嘘声、欢笑和喝彩声冲天而起。大家认出那正是卡希魔多。
的确是他。变化也实在奇特。就在这同一座广场上,昨天他还被拥戴为丑大王,接受万民欢呼致敬,身边簇拥着埃及公爵、金钱王和伽利略皇帝,而今天却绑在耻辱柱上。有一点肯定无疑,这群人里没有一颗脑袋,甚至昨日为王、今为阶下囚的卡希魔多本人,也没有明确地想到把这两种境况联系起来。这个场面只缺格兰古瓦和他的哲学。
不久,国王陛下宣过誓的传谕官米歇尔·努瓦雷,喝令全场肃静,高声宣读判决书。然后,他率领身穿号衣的部下退到囚车后面。
卡希魔多神态木然,连眉头也不皱一下。他根本不可能反抗,因为,按照当年判罪的用语,他被“五花大绑,捆得结结实实”,这就意味着皮索和铁链恐怕吃进肉里去。而且,坐牢和罚苦役的传统尚未丧失,手铐脚镣恰恰在我们这样文明、温和而人道的民族中间保存下来(且不说地牢和绞刑架)。
卡希魔多任由别人又拉又推,又抬,绑上加绑,他却不动声色,从那面容上只能隐约看出有野人或白痴的那种惊愕,大家知道他是个聋子,现在真可以说他还是个瞎子。
拖到转盘上,按他跪下他就跪在那儿;外衣衬衣都给扒掉,连腰带也给解下,他都逆来顺受。又用皮索加环扣,按新方式捆绑,他也任人摆布,仅仅不时地呼呼喘息,就像一头小牛犊的脑袋垂在屠夫的大车沿上摇来摇去。
“这个傻瓜,”磨坊约翰·弗罗洛对他朋友罗班·普斯潘说(须知两名学生追随罪犯,就好像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一点儿也弄不明白,如同扣在盒子里的一只甲虫!”
卡希魔多那鸡胸驼背、那毛乎乎厚皮的双肩,统统亮了相,围观的人都哄然大笑。就在全场兴高采烈的时候,一条五大三粗,身穿官吏制服的汉子登上平台,站到犯人的身边。他的大名随即在人群中传开;那正是小堡宣过誓的执刑吏,彼埃拉·托特律先生。
他登上刑台,先把一个黑色沙时计放到耻辱柱的一角,只见上面瓶子装满的红沙,呈细线漏到下面的容器里。接着,他脱掉两种颜色的官服,右手拎着一条皮鞭,只见那细长的皮鞭绳又白又亮,编结成许多疙瘩,鞭梢儿上还拴了不少铁爪。他抬起左手,随便挽右边的衬衣袖,一直挽到腋下。
这工夫,约翰·弗罗洛那颗金发卷的脑袋探出人群(当然这要撑着罗班·普斯潘的肩膀),嚷道:“先生们,女士们,快瞧呀!这是我哥哥若萨主教代理先生的敲钟人,卡希魔多先生,他的身体是东方式的古怪建筑,脊背像圆拱顶,双腿像弯弯的柱子,他就要受惩罚挨鞭子啦!”
众人又哈哈大笑,儿童和姑娘们笑得最开心。
行刑吏跺了跺脚,转盘终于开始旋转。卡希魔多全身绑缚,也随之摇晃起来,那畸形的脸上突然显现惊愕的神情,惹得围观的人笑得更加厉害。
卡希魔多的驼背随着转盘送到彼埃拉先生的眼前,他就举起右臂,那细长的鞭绳像盘曲的毒蛇,在空中发出咝咝叫声,又狠命地落到不幸人的肩上。
卡希魔多浑身一跳,这才猛醒,他开始明白了,于是身子在绳索里扭动,脸上惊骇痛苦,肌肉猛烈抽搐,面孔都变形了。然而,他却不发出一声哀叹,只是头朝后仰,左右晃动躲闪,犹如肋条给牛虻蜇疼的一头公牛。
又一下皮鞭抽下来,接着第三下、第四下,一下一下抽个不断。轮盘不停地旋转,鞭子也像雨点似的落下来。不大工夫就出血了,只见驼子黝黑的肩膀上出现一道道细流,而细长的皮鞭在空中盘旋嘶叫,将血星儿抛到人群中间。
卡希魔多又恢复木然的状态,至少表面上如此。起初,他暗暗运力,企图挣断绳索;只见他那独眼发亮,肌肉鼓起来,四肢也收拢,而绳索铁链则绷紧了。他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进行异乎寻常而绝望的挣扎,讵料府尹衙门的绳索非同小可,极有韧劲,只是轧轧响了一阵而已。卡希魔多挣扎无效,便颓然作罢,惊愕的神态又转为凄苦难言、深深沮丧的表情。他那只独眼又闭上,脑袋耷拉到胸前,如同死了一样。
此后他再也不动弹了,任凭怎么抽打也一动不动。鲜血不住地流淌,鞭笞越来越疯狂,执刑吏也越打越恼火,越打越起劲,而那可怕的皮鞭胜过毒蚊,犹如魔爪,越来越锐利,嘶叫声也越来越响亮;尽管如此,卡希魔多仍然一动不动。
从行刑一开始,身穿黑官服、骑着黑马的小堡执达吏,就守候在“梯子”旁边,他终于举起乌木棒,指向沙时计。执刑吏住了手,轮盘也停止旋转。卡希魔多的独眼则缓缓睁开。
鞭笞完毕。执刑吏的两名随从走上前来,洗净犯人臂膀上的血污,不知涂上什么药膏,立刻使伤口愈合了,然后又给他套上修士袍式样的套头黄衫。这工夫,彼埃拉·托特律则甩动染红的鞭绳,将浸透的鲜血一滴滴抛到路面上。
然而,卡希魔多并未就此了事,他还得在刑台上跪一小时,这是在罗伯尔·戴图维尔大人判决之后,弗洛里昂·巴勃迪安大人十分英明的加刑;这刑上加刑,使一句古老的俏皮话大放异彩:“聋子即笼子。”约翰·库曼纳这句话既合生理学,又合心理学。
于是,沙时计又掉转过来,让绑在轮盘上的驼子继续示众,一直达到刑罚规定的时间为止。
民众,尤其中世纪的民众,在社会里就像孩子在家中一样,只要还处于蒙昧无知、道德和智力低下的这种状态,就可以把他们和孩子相提并论:
这种年纪,毫无怜悯。
我们已经指出,大家都普遍憎恨卡希魔多,也的确各有充分的理由。围观的人中,无不有理由或自认为有理由怨恨圣母院这个坏驼子,看见他被押上刑台,无不拍手称快。他受了酷刑之后那副惨状,非但没有博得众人的同情,反而增添一分乐趣,使他们的憎恨更加残忍。
因此,借用司法界今天还使用的行话来说,泄了“公愤”,便开始泄私恨了。在这里也像在司法宫大堂里一样,发作最凶的是妇女。她们人人对他都怀恨在心,有的恨他狡猾,有的恨他丑陋。恨他丑陋的女人气势汹汹,尤为激烈。
“呸!反基督的妖孽!”一个女人嚷道。
“骑扫帚的恶魔!”另一个嚷道。
“好一个丧门星,”第三个嚷道,“今天若是昨天,就凭这副嘴脸,你准能当上丑大王!”
“好极了,”一个老太婆接过话头,“这是耻辱柱上的怪相。什么时候再做个绞刑架上的鬼脸呢?”
“什么时候顶着你那口大钟,埋到地下一百尺深呢,你这该死的敲钟人?”
“那就该是魔鬼敲祈祷钟啦!”
“呸!聋子!独眼龙!驼子!怪物!”
“这副嘴脸能把孕妇吓流产,比什么医道药物都灵验!”
这时,两名学生,即磨坊约翰和罗班·普斯潘,二人直着嗓子唱起古老的民谣:
一条绳索
吊死大恶魔!
一堆劈柴
烧死丑八怪!
各种花样的辱骂如倾盆大雨,嘘声、诅咒和嘲笑声四起,不时还投来石块。
卡希魔多耳朵虽聋,但是独眼却看得清:众人怒火发于言辞,也同样明显地怒形于色。况且,石块砸过来,也说明了哄笑的原因。
起初,他还硬挺着。然而,刚才在行刑吏的皮鞭下,他挺住了,现在又飞来无数蚊虫又叮又咬,他就渐渐失去耐心,沉不住气了,如同阿斯图里亚斯的公牛,并不在乎斗牛士的攻击,而受到群犬的围攻,投枪的刺激,就要暴跳如雷。
卡希魔多开始以威胁的目光慢慢扫视众人。然而他全身系缚,这种目光无力驱散叮咬他伤口的蚊蝇。于是,他在绳索中拼命挣扎躁动,震得轮盘的木板咯咯直响。众人见了他那副样子,笑骂和嘘声更是变本加厉。
这不幸的人好似野兽,挣不断套住脖子的绳索,只好老实不动弹了。不过,他的胸膛还时而鼓起来发出一声愤怒的叹息。他的脸上毫无羞愧之色。他距离社会生活太远,太接近自然状态,不知何为羞耻,何况,身体畸形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还能有耻辱的感受吗?不过,在这张丑陋的脸上,愤怒、仇恨、绝望逐渐凝聚成乌云,越来越阴暗,所负荷的雷电也越来越多,在这巨人的独眼里射出千万道闪电。
这工夫,一名教士骑骡子从人群走过来,可怜的犯人远远望见骡子和教士,脸上的乌云开朗了一会儿,神情也温和下来,转怒为喜,原来抽搐变形的面孔泛起一丝微笑。这笑容非常奇异,充满难以描摹的温和、善良和深情,而且随着教士越走越近,也变得越来越明显清晰,越来越焕发神采。仿佛受苦受难的人恭迎一位救星。然而,骑骡子的教士走近了耻辱柱,认出受刑者是什么人,他就把头一低,突然掉头往回走,双脚催动骡子疾驰,就好像要摆脱令他难堪的要求,不愿意接受一个处于受刑姿态的可怜家伙的致敬,也不愿意让那家伙认出来。
那个教士正是主教代理堂·克洛德·弗罗洛。
卡希魔多的额头上,乌云重又密聚,更加阴暗了。那丝微笑一时还在云层隐现,但已变为气馁、极度悲伤的苦笑。
时间慢慢过去,他受刑至少有一个半小时了,受尽了伤痛和嘲笑的折磨,差点儿被人用石块砸死。
在倍加绝望之下,他突然再次挣扎,要挣断绳索,连身下的轮盘木架都为之震颤,他还打破一直固执保持的沉默,叫了一声:“喝水!”这嘶哑愤怒的吼声压过嘘声,但是不像人的呐喊,更像动物的咆哮。
这声凄惨的呼叫,非但没有引起同情,反而给“梯子”周围的巴黎善良百姓增添了笑料。应当指出,这些人作为群体而言,其残忍和昏庸的程度,并不逊于可怕的丐帮;须知丐帮不过是民众的最底层,我们已经带领读者去见识过了。在这受刑的罪犯的周围,只要有人喊叫,必定是嘲笑他口渴的声音。固然,此刻他的脸涨得紫红,汗流满面,眼神狂乱,因激怒和煎熬而口吐白沫,舌头也耷拉出一半,这种可笑的丑态难以引起同情,倒是更加惹人讨厌。还应当指出,刑台那耻辱的阶梯周围,弥漫着对羞耻极大偏见的气氛,人群中别说是哪个好心的男人或女人要行好,给那受罪的不幸者送杯水喝,就是好心肠的撒玛利亚人也会望而却步。
过了几分钟,卡希魔多绝望的目光扫视人群,声音更加凄惨地又喊道:“喝水!”
全场又一阵哄笑。
“给你喝这个吧!”罗班·普斯潘叫喊,同时把一块浸在阴沟里的海绵朝他的脸抛去,“接住,可恶的聋子!就算我送给你的。”
一个女人朝他脑袋扔去一块石头:“叫你明白明白,还敢半夜敲你那鬼钟吵醒我们不啦!”
“喂,小子!”一个跛子吼道,还极力伸拐杖要打他,“你还敢在圣母院的钟楼上,向我们施魔法吗?”
“这一罐子给你喝去!”一个汉子也嚷道,并朝他胸口摔一个破罐子,“就是你这家伙,从我老婆面前过一过,就让她生下一个双头的婴儿!”
“还有我家那只猫,生下了六只脚的猫崽!”一个老太婆尖声怪叫,朝他抛去一块瓦片。
“喝水!”卡希魔多喘息着,第三次喊道。
这时,他看见人群闪开一条路,一位穿戴奇特的少女走过来,她手中拿着巴斯克小鼓,身边跟随一只金角山羊。
卡希魔多的独眼忽然一亮:那正是昨夜他企图劫持的吉卜赛姑娘,而他模模糊糊感到此刻受刑,就是为了那一暴力行为;其实大谬不然,他受惩罚,仅仅因为他不幸是个聋子,又不幸由一个聋子法官审判。他毫不怀疑姑娘也是来报仇的,也像别人一样要打他。
果然,姑娘快步登上阶梯。卡希魔多又气又恼,一时透不过气来,恨不能震坍这刑台,恨不能眼中射出雷电,不待埃及女郎登上平台就把她殛为齑粉。
姑娘走到徒然挣扎要逃避她的罪犯前,一言不发,从腰带上解下一个水壶,轻轻地送到那不幸者焦渴的唇边。
于是,他那始终干滞而焦炙的独眼里,只见一大滴泪珠滚动,并顺着因痛苦绝望而久久抽搐的畸形脸庞,缓缓地流下来。也许这是这个苦命人流下的第一滴眼泪。
此时,他忘记了喝水。埃及姑娘不耐烦地撇了撇小嘴,又粲然一笑,将水壶按在卡希魔多那支出利齿的嘴唇上。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喝水,显然渴到了极点。
不幸的人喝完水,又伸出乌黑的嘴唇,无疑想吻刚刚解救他的这只美丽小手。然而,姑娘也许早就怀着戒心,还记着昨夜的暴力行为,她慌忙抽回手,就像小孩怕被动物咬着似的。
于是,可怜的聋子凝视姑娘,眼神充满责备和难以言传的伤感。
这样一个美丽鲜艳、纯洁可爱,同时又十分娇弱的姑娘,就这样跑来救助集苦难、畸形和恶毒于一身的怪物,这一场面发生在什么地方都非常感人,而发生在示众刑台上,就尤为壮丽了。
围观的民众也深为感动,纷纷鼓起掌来,高声欢呼:“好哇!好哇!”
就在这个时刻,隐修女从地穴的窗口望见站在刑台上的埃及女郎,立刻狠狠地诅咒她:“埃及女人,该死的东西!该死的!真该死!”
五、玉米饼故事的结局
爱丝美拉达脸色刷地白了,她踉踉跄跄地走下耻辱柱刑台。隐修女的声音紧追不舍:“你下来吧!下来吧!埃及贼婆,到时候你还得上去!”
“麻袋女又发疯啦!”人群中窃窃议论,但也只是说说而已。要知道,这类女人是令人畏惧的,因而具有神圣不可侵犯的色彩。况且,谁也不愿意去碰一碰日夜祈祷的人。
时间到了,该把卡希魔多押回去。有人给他解绑,观众也就散去。
玛伊埃特和两个同伴一道返回,走到大桥附近猛然停下:
“对啦,厄斯塔什,你拿的那张饼呢?”
“妈妈,”孩子回答,“您跟洞里那位夫人说话的工夫,一条大狗咬我的饼,我也就跟着吃了。”
“什么,先生,”母亲又说,“您全给吃啦?”
“妈妈,是狗吃的。我对它说不许吃,可是它不听。那我也就跟着吃,就是这样!”
“这孩子真要命!”母亲笑着责备道,“跟您说吧,乌达德,我们家在夏朗日的园子里那一大棵树的樱桃,他一个人就能全给吃光了。因此,他爷爷说他,将来能当统帅。……看您下次还敢这样,厄斯塔什先生。……走吧,小胖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