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圣母院
雨果 著
经典名著
类型- 2019.05.28 上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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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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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一、圣马尔丹修道院院长
堂·克洛德声名远扬,因而有人前来拜访,大约是在他不肯见德·博热夫人那个时期,此事他久久难忘。
那是一天晚上,他做完晚课,刚回到圣母院修院他那间禅房。房中有几个小玻璃瓶丢在角落里,装满了相当可疑的粉末,酷似炸药,除此之外,恐怕再也没有什么怪异神秘的地方。当然,墙壁上还有一些文字,但那纯粹是科学或宗教的警句,全部引自正经的作家。主教代理刚坐到堆满手稿的书案前,借着有三只嘴的铜烛台的灯光,手臂支着摊开的洪诺留·德·欧坦所著的《论宿命和自由决定》,这是他不久前拿进房中唯一对开的印刷品,一边翻阅,一边陷入沉思。恰好这时候,有人敲门。“谁呀?”这位学者高声问道,声调就像饿狗啃骨头时被打扰一样。来人在门外回答:“您的朋友,雅克·库瓦提埃。”
主教代理过去开门。
来客果然是御医,此人五旬左右,冷峭的面孔仅从狡狯的目光略得补益。还有一个人陪伴他前来。二人都穿着灰鼠皮里的青石色长袍,扎着腰带,各戴一顶同样质地和颜色的帽子,全身裹得严严实实,手缩进袖子里,脚由袍子下摆盖住,眼睛则掩藏在帽子下面。
“上帝保佑,先生们!”主教代理说着,让进客人,“真没想到,这般时分,还会有人大驾光临。”他说话很客气,但是不安而审视的目光,却看看御医,又看看他的同伴。
“拜访堂·克洛德·弗罗洛、德·蒂尔夏普这样的大学者,什么时候也不算太晚。”库瓦提埃博士答道,他那弗朗什孔泰地方口音,每句话都拖得很长,听来极为庄严,犹如贵妇拖曳的长裙。
就这样,御医和主教代理寒暄起来。这也是当年的习俗,学者相见交谈,彼此总要先恭维一番,以极大的热情表示学者相轻。而且,这种习俗延续至今:任何学者恭维另一位学者,嘴巴甜如蜂蜜,其实却赛过装满苦汁的坛子。
克洛德·弗罗洛向雅克·库瓦提埃道贺,主要说他医道高明,职位令人艳羡,每回为国王治病,都能得到许多实惠,这是更高超的炼金术,比寻找什么点金石更为可靠。
“确实如此!库瓦提埃博士先生,听说令侄当上了主教,我万分高兴,那位尊贵的彼尔·韦尔赛大人,不是荣任亚眠的主教吗?”
“是的,主教代理先生,这是大慈大悲的上帝的恩典。”
“要知道,圣诞节那天,您率领审计院全体官员,真是派头十足,对吧,院长先生?”
“嗳!是副院长,堂·克洛德。唉!仅仅是副的。”
“您建在拱门圣安德烈街的那座豪华宅第,现在怎么样啦?那真赛似卢浮宫。我非常喜欢雕刻在大门上的那棵杏树,以及俏皮的双关语:‘幸树菩提安。’”
“唉!克洛德先生,造价太高啦。房子渐渐造起来,我也快要破产了。”
“哪里!您不是还拿典狱和司法宫典吏的俸禄吗?不是还有领地上那些房舍、货摊、客栈、店铺,每年都收租金吗?您的收益,就像挤一个涨满奶的乳头。”
“今年,我那普瓦西领地就没有什么进项。”
“可是,您在特里埃勒、圣雅各、拉伊河畔圣日耳曼各地征收的通行税,一向是很可观的。”
“不过一百二十利弗尔,还不是巴黎币。”
“您在御前任参事之职,领取固定的俸禄。”
“这倒是事实,克洛德教友,不过,波利尼那块该死的领地,传闻倒不少,其实不管丰年歉年,我也得不到六十金埃居。”
堂·克洛德对雅克·库瓦提埃讲这些奉承话,语气却隐含着奚落、尖刻和冷嘲热讽的意味,而面带的笑容既忧伤又残酷,表明这个出类拔萃而又不幸的人,一时寻寻开心,戏弄一下一个庸俗家伙的厚实家当。可是,对方却毫无觉察。
“凭我的灵魂起誓,”克洛德握着对方的手,终于说道,“看见您这么健朗,我由衷地高兴。”
“谢谢,克洛德先生。”
“顺便问一声,”堂·克洛德提高声音,“召您医病的国王怎么样?”
“他给御医的赏钱也不丰厚。”博士答道,同时朝旁边的同伴瞥了一眼。
“您这样认为吗,库瓦提埃伙计?”他的同伴说道。
陌生来客以惊讶和责备的口气讲这句话,便又把主教代理的注意力吸引过去,老实说,自从此人跨进禅房的门槛,他一刻也没有完全移开注意力。显然他有种种理由,必须照顾路易十一这位炙手可热的御医的面子,才容忍雅克·库瓦提埃大夫带个生客来。因此,听到雅克·库瓦提埃介绍同伴,克洛德的脸上丝毫没有热情的表示。
“对了,堂·克洛德,我给您带来一位教友,他仰慕大名,定要前来拜访。”
“先生也是学术界人士吗?”主教代理问道,他那锐利的目光凝视库瓦提埃的同伴,看到陌生人双眉下的目光也同样逼人,同样多疑。
只能凭借微弱的灯光判断这个人,只见他是个老头,六旬上下,中等身材,体格相当衰弱,一副病态,相貌虽然颇有市民的特点,但是仪态中却显露出几分威严气势,他的眉眶很高,深邃的目光炯炯有神,犹如从兽穴里射出的光芒,尽管拉低的帽檐儿一直遮住鼻子,但仍能感觉出他那天赋聪颖的宽阔额头在转动。
他自己来回答主教代理的问话。
“尊敬的大师,”他声调庄重地说,“敝人得闻大名,特意前来请教。我不过是外地的一个乡绅,总要先脱掉鞋子,才敢踏进学者的门槛。我应该报上姓名。我叫屠狼肉伙计。”
“一位绅士取这种名字,实在奇特!”主教代理心中暗道。然而,他感到对方的威严,大有来头。他凭着高度的智慧,本能地猜出,屠狼肉伙计的皮帽下面,有一颗智慧不在他之下的脑袋。他端详着这张严肃的面孔,而自己阴沉的脸上,由于雅克·库瓦提埃来访而焕发的嘲讽的笑容,也就渐渐消失,就像天边的暮色隐入夜空。他恢复忧郁的神色,默默地重新坐到大型扶手椅上,臂肘支在书案的老地方,手托住额头,沉吟片刻,这才示意客人请坐,对屠狼肉伙计说:
“先生不耻下问,但不知关于哪种学科?”
“长老,”屠狼肉伙计答道,“我患了病,病势很重。听说您是埃斯科拉庇俄斯再世,因此特来请教医学方面的问题。”
“医学!”主教代理摇头答道,然后若有所思,停了一下才又说道,“屠狼肉伙计,既然您这样称呼,请您掉过头去,您会看见我的答案就写在墙上。”
屠狼肉伙计遵命转身,果然看见脑袋上方的墙壁刻着这样一句话:
医学乃梦幻之女
——扬布利科斯
雅克·库瓦提埃听到同伴提的问题,本来就有气,这时听见克洛德的回答,就更恼火了。他欠身对着屠狼肉伙计的耳朵,以不让主教代理听见的低声说道:
“我有言在先,他是个疯子。可是您执意要来看他。”
“难说,雅克大夫,很可能这个疯子有道理。”伙计同样低声答道,同时苦笑了一下。
“悉听尊便!”库瓦提埃冷淡地说,随即扭头,对主教代理说道:“您学问高深,不大把希波克拉特放在眼里,就跟猴子不把榛子放在眼里一样。医学,只是一场梦幻!这么说,您否认春药对血液的作用,膏药对皮肉的作用喽!您否认经营花草和矿物,商号为世界的这个永恒的药铺,是特意为名字叫人的这个永恒患者开设的啦!”
“我既不否认药铺,也不否认患者,”堂·克洛德冷冷地回答,“我否定的是医生。”
“这么说,”库瓦提埃口气激烈起来,“痛风是体内的一种疱疹,敷上一只烤老鼠能治枪伤,适量输些年轻血液能给老迈血管注入青春,这些都不是真的啦!二加二等于四,角弓反张之后则前弓反张,这些都不是真的啦!”
主教代理仍不动声色,回答说:
“有些事情,我自有看法。”
库瓦提埃气得满脸涨红。
“好啦,好啦,库瓦提埃老兄,”屠狼肉伙计说道,“咱们别发火嘛。主教代理是咱们的朋友呀。”
库瓦提埃这才息怒,嘴里咕哝道:
“不管怎么说,他是个疯子!”
“上帝戏人,”屠狼肉伙计沉吟片刻,又说道,“克洛德先生,您真让我为难。本来,我有两件事要向您讨教:一是关于我的健康,二是关于我的本命星。”
“先生,”主教代理又说道,“您若是抱着这个念头,那就大可不必辛苦一趟,气喘吁吁地登上我这楼梯。我不信医学。我也不信星相学。”
“当真!”老伙计吃惊地说。
库瓦提埃嘿嘿挤出几声笑,压低嗓门对屠狼肉伙计说:
“您瞧了吧,他是个疯子。他居然不信星相学!”
“怎么能够想象,”堂·克洛德接着说道,“每道星光都是一根线,连在一个人的头上呢!”
“您到底相信什么?”屠狼肉伙计高声问道。
主教代理迟疑片刻,继而阴沉的脸上微微一笑,似乎又否定自己的回答:“我信上帝。”
“信我们的主。”屠狼肉伙计画个十字,补充说道。
“阿们。”库瓦提埃也念了一声。
“尊敬的大师,”屠狼肉伙计接着说道,“您如此笃诚地信教,我感到由衷的高兴。不过,您学问如此渊博,竟然达到不再相信科学的程度吗?”
“不是,”主教代理说着,抓住屠狼肉伙计的胳臂,暗淡的眸子里重又燃起热情的光芒,“不是,我并不否认科学。我匍匐在地上,指甲抠进土里,穿越地穴的无数道岔,爬行不算太久就看见,远远地在我前方,在昏黑长廊的尽头,有一点儿光亮,有一点儿火光,总之有一点儿什么东西,毫无疑问,那是炫目的中心实验场的反光,即是有毅力的人和智者撞见上帝的场所。”
“痛快说吧,”屠狼肉打断他的话,“您到底认为什么是真实而可靠的?”
“炼金术。”
库瓦提埃叫了起来:“天哪,堂·克洛德,炼金术固然有其道理,但是您又何必诅咒医学和星相学呢?”
“你们的人文学,虚无!你们的天文学,虚无!”主教代理夸张地说道。
“好大口气,埃皮扎夫罗斯、迦勒底,您就这样一笔勾销了。”大夫冷笑着反驳道。
“请听我说,雅克阁下。这是我的由衷之言。我不是御医,陛下也没有赏赐给我代达罗斯建造的花园,让我在里面观测星座。您不要恼火,请听我说——您得出什么真理?我指的不是医学,而是星相学,医学太荒唐了。请您向我列举,如果竖写,耕牛式书写法有什么长处,兹鲁夫数字和泽菲罗德数字,又算什么新创造呢?”
“锁骨有感应力,能通鬼神,这您要否认吗?”库瓦提埃又说道。
“谬误,雅克阁下!您开的处方,没有一样产生实际的功效。
反之,炼金术却有其发现。像这类成果,您还有异议吗?地下的冰埋藏上千年,就变成了水晶。铅是所有金属的始祖(因为黄金是光,不是金属)。只要经历四个时期,每一时期二百年,铅就依次由铅态化为雄黄态,由雄黄态化为锡态,再由锡化为白银,这难道不是事实吗?然而,相信什么锁骨,相信什么命星和宿命线,其可笑的程度,不亚于大可汗的臣民相信黄莺能变成鼹鼠,麦粒能变成鲤鱼!”
“我研究过炼金术,”库瓦提埃提高嗓门,“可是我认为……”
主教代理却更加激烈,不容他说下去:
“而我,也研究过医学、星相和炼金术。只有这里才有真理,”说着,他从桌案上拿起前面说过的装满粉末的小瓶子,“这里才有光明!希波克拉特,是梦幻;乌拉尼亚,是梦幻;赫耳墨斯,是一种思想。黄金,就是太阳;造出黄金,就是上帝。这才是唯一的科学。我也潜心研究过医学和星相学,告诉您吧,那是虚无、虚无!人体,一片黑暗;星宿,一片黑暗!”
说罢,他又倒身坐到椅子上,神态凛然,就像通了神灵一样。屠狼肉伙计一言不发,始终观察他。库瓦提埃则微微耸肩,挤出两声冷笑,反复咕哝着:“疯子!”
“请问,”屠狼肉猛然问道,“那美妙的目标,您达到了吗?您造出金子了吗?”
“我若是造出来,”主教代理仿佛边说边思考,一板一眼地答道,“那么,法兰西国王就不叫路易,而叫克洛德了。”
屠狼肉伙计皱起眉头。
“我这是说什么呀?”堂·克洛德轻蔑地微微一笑,又说道,“如果我能重建东罗马帝国,那么法兰西王位,对我又算什么呢?”
“就算这样吧!”屠狼肉伙计说道。
“噢!可怜的疯子!”库瓦提埃则咕哝道。
主教代理接着说下去,现在似乎只顺着自己的思路:
“没办法,我还在爬行,在地道的石子上磨破了脸和双膝。我只是隐约望见,并未尽情观赏!我一字一字辨识,还不能流畅地阅读!”
“一旦您能阅读了,”屠狼肉伙计说道,“就会造出金子来吗?”
“谁还能怀疑呢?”主教代理说了一句。
“果能如此,圣母知道我太缺钱了,也真想看看您的书。请问,尊敬的大师,您这种科学,该不会敌视或者讨厌圣母吧?”
针对这个问题,堂·克洛德只是平静而傲慢地答了一句:“我究竟是谁的代理呢?”
“这话不错,大师。好吧!那肯教我吗?让我随您一字一字辨识吧。”
克洛德摆出一副庄严而圣洁的神态,俨若一位撒母耳,说道:
“老人家,要做这样的旅行,历阅种种神秘的事情,所需的岁月,会远远超过您的有生之年。现在,您的头发已经花白啦!从洞穴出来,必定白发苍苍,可是进去的时候,必须满头青丝。单单这门科学,就足以使我们的脸庞凹陷,憔悴,形容枯槁;科学不需要老年人奉上的满布皱纹的面孔。不过,您的欲望如果真的无法遏制,到了这种年纪还非要学习,破译先哲可畏的文字不可,那么就找我来吧,我会竭尽绵薄之力。当然,您是位可怜的老人,我不会让您去探访先贤希罗多德说的金字塔墓室,或者登上巴比伦的砖塔,更不会让您去印度,参观埃格灵吉白色大理石圣殿。我同您一样,既没有见到迦勒底人仿照希克拉神圣式样的建筑、已经拆毁的所罗门庙宇,也没有见到以色列王陵破碎了的石门。我们只限于看看手头上的赫耳墨斯著述的残篇。我来向您解释圣克里斯托夫雕像、播种者的象征,以及圣小教堂门上那两个天使的寓意:其中一个天使把手伸进水罐里,另一个把手举到云端……”
刚才,雅克·库瓦提埃被克洛德的激烈反驳弄得哑口无言,他听到这里,又抖起精神,打断主教代理的话,那得意的口气,就像一个学者纠正另一个学者:
“差矣,吾友克洛德!象征不是数目。您把俄耳甫斯错当了赫耳墨斯。”
“是您错了,”主教代理郑重反驳,“代达罗斯是地基,俄耳甫斯是墙壁,而赫耳墨斯则是建筑,是整体。”他又转身对屠狼肉说:“随时恭候您的光临,我要给您看尼古拉·弗拉麦勒坩埚底残留的金屑,并拿纪尧姆·德·巴黎的黄金给您比比看。我会告诉您‘庇里斯特拉’这个希腊词的神秘含义。不过首先,我要逐个教您认读大理石的全部字母,阅读花岗岩的全部书页。我们要从纪尧姆主教增设的大门廊、圆形圣约翰教堂的大门,走到圣小教堂,再走到马里沃街,去尼古拉·弗拉麦勒的住宅,到无辜婴儿公墓里去认他的坟墓,到蒙莫朗西去看他的两所济贫院。我还要带您去铁匠街圣热维医院,教您认读那大门廊四个大铁架上铸满的象形文字。我们还要一起研读圣科姆、阿尔当的圣日内维埃芙、圣马尔丹、屠宰场圣雅各等教堂的正面建筑……”
不管屠狼肉伙计的眼神多么聪颖,他早就听不懂堂·克洛德讲些什么了,于是打断对方的话:
“上帝戏人!您讲的是些什么书啊?”
“这里就有一部。”主教代理说道。
他推开密室的窗户,用手一指宏伟的圣母院教堂,只见两座钟楼、石头外墙和庞大后殿的黑色侧影,映在布满繁星的夜空中,犹如双首斯芬克司巨怪蹲在城市中心。
主教代理沉默无语,凝望高大的建造物,过了片刻,他叹息一声,右手指着桌案上摊开的那部书,左手指着圣母院,忧郁的目光从书本移向教堂,说道:
“不幸啊!这个要扼杀那个。”
库瓦提埃急忙走到那本书跟前,不禁高声说道:
“嗳!这上面有什么,就那么可怕?这不就是《圣保罗书信集注》嘛,是安东尼·科桓格1474年在纽伦堡印行的,不算新书,只是格言大师彼埃尔·隆巴尔的旧作。就因为这是印刷品吗?”
“您说对了,”克洛德答道,他似乎陷入沉思,伫立在原地,屈起的食指顶在纽伦堡著名印刷机印出的对开本上。继而,他补充说了这句神秘莫解的话:
“不幸啊!小东西往往能战胜庞然大物,一颗牙齿能啃掉大个头儿。尼罗河中的小老鼠能咬死鳄鱼,剑鱼能戳死鲸鱼,书能扼杀建筑物。”
雅克大夫低声向同伴重复他那不变的老话:“他是个疯子。”这回,他的同伴则答道:“我想是这样。”
恰巧这时,修院熄灯钟敲响了。到了这一时辰,任何外人不得在修院逗留。两位客人就此告辞。屠狼肉伙计道别时,对主教代理说道:
“大师,我喜爱学者和俊才高人,我尤其敬重阁下。明天请到小塔宫来,您问图尔圣马尔丹修道院院长就行了。”
主教代理回到房中,不胜惊愕,他忆起图尔的圣马尔丹修道院文件汇编中的一段话,终于明白屠狼肉伙计是什么人了:“圣马尔丹修道院院长,即法兰西国王,按照教会通例,为议事司铎,享有与圣维南提乌斯同等小俸禄,并掌管教堂金库。”
据说,从这个时期开始,路易十一每次回到巴黎,经常召见主教代理谈话,从而,堂·克洛德所受的恩宠超过了奥利维公鹿和雅克·库瓦提埃,但是御医也自有对付国王的办法。
二、这个要扼杀那个
主教代理说:“这个要扼杀那个,书要扼杀建筑物。”请读者允许我们稍事停留,探究一下这种玄妙的话里,可能隐藏着什么思想。
照我们看,这一思想有两面。首先,这是教士的想法,教士面对印刷术这一新事物所产生的恐惧。这是圣殿的人面对谷登堡光辉的印刷机所感到的恐怖眩晕。这是教坛和手稿,口讲的话和手写的话,面对印出的话所产生的恐慌,颇像一只麻雀看见天使莱吉翁展开六百万翅膀而目瞪口呆。这是先知发出的一声惊呼,因为他听到解放了的人类的行动和发出的轻微细语,预见智慧将铲除信念,舆论将取代信仰,尘世将动摇罗马。这是哲学家的预言,因为他看见人的思想安上印刷的翅膀,将要逃离神权的樊笼。这也是守城士兵看清青铜撞角,惊叫“炮楼要塌”时的惊骇。这意味着一种威力将取代另一种威力。这就是说:印刷机将扼杀教会。
不过,我们认为,在这第一层,无疑也最单纯的意思下面,另外还有一层更新的意思,是第一层意思的一种推论,不易于捕捉,但更容易驳斥,这层意思同样是哲学性质的,而且不仅仅是教士,也是学者和艺术家的一种见解了。这是一种预感:人的思想改变形式,随之也要改变表达方式,每一代人的主导思想,不会再用原来的材料、原来的方式书写出来;石头书尽管十分牢固和持久,也要让位于更为牢固和持久的纸书。从这个角度看,主教代理的含混说法还有第二层意思,表明一种艺术将取代另一种艺术。这就是说,印刷术要扼杀建筑艺术。
事实上,从人类初始直到公元15世纪,包括15世纪在内,建筑艺术是人类的大型书籍,是人类各个发展阶段的主要表达方式,既体现人的力量,也体现人的智慧。
原始人日益感到记忆力不堪重负,人类的记忆所积累的行装,越来越沉重,也越来越繁杂了,单凭毫无依托、转瞬即逝的话语传递,就有可能在途中丧失一部分;于是,人就采用最为明显、最为持久、最为自然的方式,把记忆载于地面上。每一代传统,都凝结成为一座历史丰碑。
最初的建筑,仅仅是岩石居住区,正如摩西所说,“跟铁还没有关系”。建筑艺术的开头,也同任何书写文字一样,最先是字母。在地面上立起一块石头,这就是一个字母,每个字母即一个象形,负载着一群意念,犹如圆柱顶端安置的各种装饰。全世界每处地面上的原始人,都同时这样做。凯尔特人那种架起的巨石,在亚洲的西伯利亚、美洲的潘帕斯草原上都可以见到。
稍后一个时期,才开始造词:石头摞石头,拼成花岗岩的音节,动词则试着将一些词搭配起来。凯尔特人的石棚和大石垣、伊特鲁立亚人的坟头、希伯来人的古冢,这些全是词。有一些,尤其是坟头,是些专有名词。也有些时候,石头很多,场地也宽敞,就写出一个句子。凯尔奈克的巨大砌石,已经是一种完整的表达方式了。
最后写出书来。传统产生象征,并在象征之下消失,犹如树干为枝叶所覆盖。人类信仰的所有这些象征,又要生长繁衍,交叉纠结,越来越错综复杂了,早期的建筑再也容纳不下,就向四处漫溢了;那时的建筑,还能勉强表达与本身同样朴实无华、匍匐于地的原始传统。象征亟待在建筑中勃发兴旺。因此建筑艺术和人类思想同步发展,变成千首千臂的巨人,将飘忽不定的所有象征意念,用看得见的、触摸得到的永恒形式固定下来。体现力量的代达罗斯进行测量,体现智慧的俄耳甫斯在歌唱,于是柱子为字母,拱廊为音节,金字塔为词,全按照几何律、诗律同时活动起来,聚拢组合,交织混杂,下降上升,在地面并列,重叠升空,遵循一个时代的总观念,终至写成一部部神奇的书籍,亦即神奇的建筑,诸如印度的埃格灵吉宝塔、埃及的兰塞伊翁陵墓、所罗门神庙。
本源的思想,即智慧圣言,不仅寓于这些建筑的内部,而且寓其外形上。例如所罗门神庙,就不单是圣书的封面,还是圣书本身。从神庙同心圆墙的每一处,祭司们都能读到诠释出来并呈给瑞眼的智慧圣言,他们就这样历阅它从一座圣殿到另一座圣殿的演变,直至在最新的圣柜中抓住其神髓,看到它最完整的形式:仍然体现在建筑上,即拱形。由此可见,智慧圣言寓于建筑物中,但其形象却显露在建筑的外形上,如同木乃伊的棺椁上绘有死者的形貌。
建筑物不仅外形,而且选择的地点,都能揭示出要表现的思想。依照所表达的象征是明快还是晦暗,希腊人在山顶上建造赏心悦目的神庙,印度人则劈山开岭,在地下凿出由巨大花岗岩象群驮着的形状各异的佛塔。
因此,人类社会初始的六千年历史中,从印度斯坦最古老的佛塔,直到科隆的大教堂,建筑艺术始终是人类最伟大的著作。这是千真万确的,不仅一切宗教象征,而且全部人类思想,在这部鸿篇巨制中,无不有其一页,无不有其丰碑。
任何文明都始于神权而终于民主。自由取代一统的这条法则,就写在建筑艺术中。因为,我们必须强调这一点,不要以为营造术的力量,仅仅在于建起庙宇,表述神话和宗教象征,仅仅在于用象形文字,将摩西十诫录在这些石头书页上。如果真像他们以为的那样,那么任何人类社会到了一定时候,神圣象征总要陈旧,被自由思想磨掉,而人也要逃避教士,各种哲学和各种体系的赘疣,就要侵蚀宗教的面孔,建筑艺术就难以再现人类精神的新面貌,一页页尽管正面满是字迹,背面却一片空白,这样的作品势必缺头少尾,这样的书籍也势必残缺不全。其实不然。
试以中世纪为例:这个时期离我们较近,更容易看清楚。中世纪早期,神权政治正致力于组建欧洲,梵蒂冈正往自己周围聚拢,重新组合从卡皮托尔四周覆灭的古罗马托生出的新罗马的各种因素,而基督教文化则到过去文明的废墟中,搜寻构成社会的各个层次,并利用遗迹,重新建造以僧侣为栋梁的新的等级世界。其时,在一片混乱中,我们先是隐隐听到,继而又渐渐瞧见,在基督教文化之风的吹拂下,借助蛮族之手,从古希腊和古罗马消亡的建筑艺术的瓦砾中,出现了神秘的罗曼建筑艺术:这种建筑艺术是埃及和印度神教营造术的姊妹,是纯正天主教的经久不变的标志,也是教皇一统天下的永不更改的象形文字。当时的整个思想,的确都记述在这种晦暗的罗曼风格中。处处能感到威权、一统、密不透风、绝对性,即格列高利七世;处处感到教士,却从来感觉不到人;处处感觉到等级,却从来感觉不到人民。然而,十字军远征开始了,这是大规模的民众运动,而凡是大规模的民众运动,无论其缘起和目的如何,在最后的冲击中,自由精神总要脱颖而出。新事物也就要随之问世了。这样,又进入了天下汹汹的时期:雅克团、布拉格运动、神圣联盟相继发生。神权摇摇欲坠,一统渐渐瓦解。封建政权要求同神权平分秋色,接着民众不可避免地登上舞台,而且一如既往,要求占有那份该得的权利,“因为我叫狮子”。于是,领主权从僧侣权下面显露出来,村社又从领主制下面显露出来。欧洲的面目改变了。嘿!建筑风貌也焕然一新。如同文明一样,建筑艺术也翻过去一页,而时代新精神发现它准备好,要按照口授谱写新篇章。建筑艺术从十字军远征中带回尖拱艺术,如同各民族从十字军远征中带回自由。于是,罗马帝国渐渐解体,罗曼建筑艺术也逐步消亡。象形文字抛弃了大教堂,赶去装饰城堡,给封建制度助威。大教堂本身,一向讲究中规中矩的建筑物,从此也闯进来市民、村社和自由,开始脱离教士的控制,落到艺术家的手中。艺术家可以随心所欲地建造大教堂了。永别了,神秘、神话和戒律。现在盛行的是随意性和奇思异想。教士只要有大教堂和神坛,也就别无他求了。四面墙壁交给了艺术家。建筑艺术这部书不再为僧侣、宗教和罗马所有,而属于想象、诗歌和民众了。正因为如此,这种只有三百年历史的建筑艺术,有了难以计数的飞速变化,而在六七百年历史的罗曼艺术长期停滞之后,这种变化令人惊叹不已。这期间,建筑艺术以巨人的步伐前进。从前由主教们包揽的事情,现在要发挥民众的才能和独创精神。每个种族路过时,都要在这本书上写下一行字,从而画掉大教堂扉页上的古老罗曼象形文字;因此,在各个种族所置放的新象征下面,老教条充其量也只能偶尔显露出来。民众为其挂上帷幔,很难再看出当初宗教骨架的痕迹。那时的建筑师,甚至对待教堂也胆大妄为,现今是无法想象的。例如,巴黎司法宫的壁炉厅里,可以欣赏到雕刻在柱头上含羞做爱的男女修士;还有,布尔大教堂的门廊上则雕有赤条条的挪亚的艳遇。再如,博什维尔修道院的盥洗室壁上,竟有一个长着驴耳朵的醉修士,举着酒杯嘲笑全体僧众。那个时代,在石头上刻写并表达思想的特权,完全可以和今天的新闻自由相比拟。那就是建筑艺术的自由。
这种自由走得很远。有时是教堂的门廊、正面装饰,有时甚至整座教堂所表达的象征意义,同宗教崇拜截然相反,甚或敌视教会。早在13世纪,有纪尧姆·德·巴黎,还有15世纪的尼古拉·弗拉麦勒,都写过这类蛊惑的篇页。屠宰场圣雅各教堂,就是一座完全唱反调的教堂。
当时的思想,只有以这种方式才能自由表达,因此,也就完全写在叫做建筑物的这些书籍上。舍此建筑物的表达方式,那种思想若是敢冒大不韪,以手稿形式表述出来,那就必然要被刽子手押上广场,当场焚毁。这样一来,表述在教堂门廊上的思想,就要目睹表述在书籍中的思想受刑。人类思想要面世,只有营造这一条途径,因此也就从四面八方趋之若鹜。这就是为什么无数大教堂遍布欧洲,数量惊人,即使经过核实也难以置信。社会的全部物质力量、全部智慧力量,都会聚到一点,即建筑。建筑艺术就是以这种方式,借口为上帝建造教堂,得以波澜壮阔地发展起来。
在这种情况下,天生的诗才也要当建筑师了。民间藏龙卧虎,但到处受封建制度的压制,如同压在青铜盾牌的“龟壳”下面,这种才干,只能从建筑方面寻求出路,只能通过这种艺术施展,他们的《伊利亚特》,就采用了大教堂的形式。其他所有艺术都归顺过来,以建筑艺术为师,组成伟大作品的工匠队伍。建筑师、诗人、大师总揽一切,以雕刻为这部作品镌刻门面,以绘画为它制作绚丽的彩绘玻璃,以音乐敲响它的大钟,弹奏它的管风琴。就连可怜的纯粹诗歌,还坚持待在手稿中默默无闻者,若想有所作为,也不得不以颂歌或“散文”的形式,进入建筑的框架里。归根结底,这也是埃斯库罗斯的悲剧在希腊的宗教节日中,《创世记》在所罗门神庙中所扮演的角色。
因此,在谷登堡发明活版印刷术之前,建筑艺术始终是主要的表意文字,世界通用的书写形式。这部花岗岩书籍,由东方开始撰写,由古希腊和古罗马继续著述,而中世纪则写完了最后一页。民众建筑艺术取代等级建筑艺术,我们上文在中世纪所观察的这种现象,随同人类智慧的一切类似运动,还要在历史其他伟大时代中再现。因此,这里只是简要地提出这条规律,如若详尽阐述,那就得写成几卷的大部头。在远古的东方,原始时代的摇篮,继印度建筑艺术之后,出现了腓尼基建筑艺术,它是阿拉伯建筑艺术的体态丰盈的母亲;在古代,先有埃及建筑艺术,而伊特鲁立亚风格和库克罗普斯建筑,不过是其中的变种,然后才出现希腊建筑艺术,而添加迦太基式圆顶的罗马风格,也不过是希腊风格的延续;在现代,继罗曼建筑艺术之后,则出现了哥特建筑艺术。这三个系列拆开来分析就能发现,三位大姐,即印度建筑艺术、埃及建筑艺术、罗曼建筑艺术,都有同样的象征,也就是神权、种姓等级、一统、教条、神话、上帝;反之,三位小妹,即腓尼基建筑艺术、希腊建筑艺术、哥特建筑艺术,无论三者本质所固有的形式多么不同,也都有同样的寓意,这就是自由、民众、人。
在印度建筑、埃及建筑或罗曼式建筑中,总能感觉到祭司,而且只能感觉到祭司存在,不管名称如何,叫婆罗门、麻葛,还是叫教皇。民众的建筑艺术则不然,要更加丰富多彩,而少几分神圣的意味。在腓尼基建筑中感到的是商人,在希腊的建筑中感到的是共和派,在哥特建筑中感到的则是市民。
神权建筑的普遍特征,就是一成不变,恐惧进步,固守传统,把原始型神圣化,以其象征的不可理解的任性不断压制人和自然所有形态。那是些晦涩的天书,只有得到密授的教徒才能读懂。而且,任何形式,乃至任何变态,一旦在建筑上有了某种含义,也就神圣不可侵犯了。不必要求印度、埃及和罗曼的营造术改革其设计,改进其雕塑艺术:任何改进完善,对它们都是大不敬。在这类建筑中,僵化的教条似乎扩及石头,好像再度石化了。反之,民众营造术的普遍特点,就是追求变异、进步、独特、丰富和永动。这类建筑在很大程度上摆脱了宗教的桎梏,可以考虑自身的美,可以修饰了,不断纠正装饰自身的雕像和花纹图案。还有,这类建筑属于世俗社会,含有人性,不断把人性掺进神圣象征中,并且仍在这种象征下求得发展。因此,这类建筑尽管还是象征性的,但是像大自然一样容易理解了,任何心灵、任何智慧、任何想象力,都能有所领悟。在神权建筑和民众建筑之间,有神圣语言与通俗语言之别,有象形与艺术之别,有所罗门与菲迪亚斯之别。
如果抛开无数例证和无数见解,上文扼要所述,概括起来可以这样说:直到15世纪,建筑艺术是人类活动的主要记载;在这段历史中,世上出现的稍微复杂的思想,无不化作建筑物;民众的任何创见、宗教的任何律法,无不有其丰碑;总之,人类的重大构想,无不刻写在石头上。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任何思想,无论宗教的还是哲学的思想,都追求永世流传。一种思想既已推动了一代人,还要推动下几代,并要留下痕迹。若想不朽,手稿是多么靠不住!而一座建筑物,就是一部书,要更加牢固持久,更能经受时间的考验!要毁掉记述下来的话语,只需一个火把和一个野蛮人就够了。要拆毁建筑起来的话语,就要有一场社会革命、一场尘世革命。罗马大竞技场经历蛮族浩劫而幸免,金字塔也许经历了世界大洪水而幸存下来。
进入15世纪,一切都变了。
人类思想发现一种永世流传的办法,比起建筑艺术来,新办法更为经久耐用,简单易行。建筑艺术被赶下宝座。俄耳甫斯的石头字母,即将为谷登堡的铅字所取代。
书籍将扼杀建筑!
发明印刷术是最重大的历史事件。这是引起一系列变革的革命,是人类彻底革新了的表达方式,是脱掉一种形式而被覆另一种形式的人类思想,是从亚当以来象征智慧的那条蛇最终彻底的蜕变。
以印刷形式表达的思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难磨灭,它不翼而飞,扩散到空气中,从此难以捕捉,无从摧毁。在建筑艺术的时代,思想曾化为高山,牢牢地把握一个时代和一块地盘。现在,思想化为无数鸟雀,四处飞散,同时占领空中和地面的所有点。
我们再说一遍,谁还看不到,以这种方式表达的思想更难磨灭呢?这种思想从坚硬一变而为轻灵,从持久一变而为永恒。一个庞然大物可以平毁,然而,又怎能消灭无处不在的东西呢?再发一场洪水又有何妨,即使高山早已被滚滚波涛淹没,鸟儿还会照样飞翔,只要水面上漂浮一叶方舟,鸟儿就会落在上面,随方舟漂流,一同观察洪水退去。灾难过后出现的新世界,刚一苏醒就会看见,被埋葬的旧世界的思想在长空展翅翱翔。
只要看到这种表达方式不仅最易保存,而且最为简单方便,最容易掌握使用;只要想一想这种方式没有拖累,既不必携带大件行李,也不必搬运沉重的用品;只要比较一下,被迫寓于建筑物中的思想,要动用四五种艺术、多少吨黄金,要动用一座高山的石料、一片森林的木材,也要动用大批工匠,而著书立说,则需要一些纸张、一点儿墨水和一支鹅毛管笔就够了,这样一比较,人类智慧放弃建筑艺术而采用印刷术,又何足为奇呢?试挖一条水平面低于河床的沟渠,用以截断河流,那么河水必然改道。
由此可见,自从发明了印刷术,建筑艺术是多么明显地渐渐枯涩,衰败,渐渐空乏了。我们又是多么明显地感到,水位日见下降,生命汁液逐渐流走,时代和民众的思想慢慢脱离建筑艺术!当然,在15世纪,这种冷却现象还不易觉察,当时印刷机还很稚弱,从强大的建筑艺术那里,充其量只能摄取一点儿过剩的生命力。可是,一进入16世纪,建筑艺术的病症就一目了然了,基本上它不再表现社会,而是可怜巴巴地变成古典艺术:建筑,从高卢的、欧洲的、土著的风格,变成希腊和罗马艺术,又从真实的和现代的艺术,变成了伪古典艺术了。人称文艺复兴者,就是这种衰败的颓势。不过这颓势又极为壮美,因为哥特的古老精魂,这西沉的太阳,在落到美因茨印刷机的高山背后,那夕照的余晖,在一段时间内,还继续浸染那拉丁式圆拱和柯林斯柱廊的混杂堆砌。
这是黄昏的夕阳,我们却当做震旦的旭日。
建筑艺术一旦丧失盟主的地位,不再是统领的、独霸的艺术而跟其他艺术平起平坐了,它就再也没有力量笼络其他艺术了其他艺术挣脱建筑师的枷锁,纷纷解放出来,从此各奔前程了每种艺术都从分离中得到益处。孤立状态能促一切事物成长。雕刻发展成为雕塑艺术,彩绘发展成为绘画,卡农发展成为音乐那情景就像亚历山大死后,它的帝国就分崩离析,各省自立为王国了。
从而就产生了拉斐尔、米开朗琪罗、约翰·古戎、帕莱斯特里纳,他们全是光辉的16世纪的英才。
思想也和艺术同时从各方面解放出来。中世纪的异端祖师爷已经重创了天主教。到了16世纪,宗教的一统天下打破了。在印刷术之前,宗教改革只能是教派分裂,有了印刷术便成为革命。搬走印刷机试试,异端邪说就孱弱无力了。命定也好,机缘也罢,反正谷登堡是马丁·路德的先驱。
那时,中世纪的太阳完全沉落了,哥特的精魂也在艺术的天际永远陨灭,建筑艺术渐渐暗淡下来,失去光彩,越来越隐没了。印刷的书籍这种蛀虫,不断蛀蚀并要吃掉建筑物。建筑艺术蜕皮,落叶,眼看着消瘦下去,变得平庸、贫乏,毫无价值了,不再表达任何意念,甚至不再追摹从前时代的艺术。建筑艺术被人类思想抛弃,因而也被其他艺术抛弃,从此冷落孤零,再也招募不来艺术家,只好使用工匠了。普通玻璃代替了彩绘玻璃,石匠代替了雕塑家。永别啦,一切元气、一切特色、一切活力、一切智慧。建筑艺术沦为作坊乞丐,十分凄惨,从一个抄本爬到另一个抄本。早在16世纪,米开朗琪罗无疑就发现,建筑艺术正在衰亡,他悲愤之余,要实现最后一个构想。这位艺术巨匠将万神祠堆砌到巴特农神庙上,造起了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这一伟大作品冠绝古今,堪称绝世之作,是建筑艺术的最后一次独创特制,也是在即将合上的宏伟石头史书,这位艺术巨擘在末页签署的名字。米开朗琪罗死了,可怜的建筑艺术也过了大限,只是在苟延残喘,形同怨鬼幽魂,这又能有什么作为呢?无非照搬圣彼得大教堂,模仿到了滑稽可笑的地步。简直成了怪癖,怪到了可怜可悲的程度。于是,每个世纪都有自己的罗马圣彼得大教堂:17世纪有圣恩谷教堂, 18世纪有圣日内维埃芙教堂。每个国家也都有自己的罗马圣彼得大教堂,如伦敦,如彼得堡,而巴黎则有两三座。这种毫无意义的遗嘱,乃是一种伟大艺术临终时返回童年的呓语。
我们若是抛开上文提到的有特点的建筑物,只观察一下建筑艺术从16世纪到18世纪的总貌,那就会发现同样衰微破败的现象。从弗朗索瓦二世朝代起,建筑物的艺术形式就日渐消亡,让几何图形显赫突起,如同一个患者瘦骨嶙峋的架子。冷峻无情的几何线条,代替了优美曼妙的艺术线条。建筑物不复为建筑,而成为多面体了。当然,建筑艺术还在处心积虑,力图掩饰这种贫乏赤露的状态。这样,希腊式门楣装饰便镶进罗马式门楣装饰中,反之亦然。不外乎罗马万神祠掺进希腊巴特农神庙,不外乎圣彼得大教堂的翻版。这样,就出现亨利四世时代的石砌边角的红砖楼房、王宫广场、太子广场。还出现路易十三时代的教堂,又笨重又低矮,扁扁的缩成一堆,上面架了个圆屋顶,好似驼背一般。还出现马扎兰时代的建筑,那拙劣的仿意大利式的四大民族学院。继而,又出现路易十四时代的宫殿,那形同兵营的朝臣厅室,看上去僵硬死板,令人生厌。最后,到了路易十五时期,就出现了菊苣和通心粉状、各种瘤状和菌状的装饰图案,把个老掉牙的衰朽建筑艺术打扮成老妖精模样。从弗朗索瓦二世到路易十五世,建筑艺术的病症以几何级数加重。这种艺术只剩下皮包骨,完全是一副垂死的惨相。
在这一历史时期,印刷术的情况又如何呢?脱离建筑艺术的生命力,全部注入了印刷术。一方面,建筑艺术逐步衰退败落,另一方面,印刷术却日益发展壮大。从前,人类思想把精力耗在建筑上,此后便全部献给书籍了。因此,刚进入16世纪,印刷术就已然羽毛丰满,能与日趋衰落的建筑艺术分庭抗礼,同它较量,并把它扼杀。到了17世纪,印刷术战果辉煌,地位相当稳固;而且声望日隆,能让全世界欢庆一个伟大的文学世纪了。印刷术在路易十四的宫廷里长期养精蓄锐,到了18世纪,便重操路德的旧兵刃,武装起伏尔泰,气势汹汹,大举冲击旧欧洲,而其时,它早已扼杀了建筑艺术这个旧欧洲的表现方式。到了18世纪末叶,它已经摧毁了一切。等到19世纪,它又要重新建设了。
不过,现在我们要问,三个世纪以来,这两种艺术究竟哪一种真正代表人类思想?究竟哪一种表述人类思想?不仅表现人类思想对文学和学术的癖好,而且表现人类思想开阔、深沉而又普遍的冲动呢?究竟哪一种既不间歇,又天衣无缝,始终附着前进中的人类这个千足怪物呢?是建筑艺术,还是印刷术呢?
是印刷术。这一点我们不要弄错,建筑艺术已经死了,死不复生了,被印刷书籍所扼杀,它不够耐久,造价又特别昂贵,被扼杀是不足为奇的。每一座大教堂靡费都数以十亿计。我们算一算,现在需要多少资金,才能重新写出建筑艺术这部书,才能在大地上重新建起千万座建筑,回到建筑物林立的时代,正如一位目击者所说,那个时代,“世界仿佛抖动着身躯,卸掉敝衣旧装,换上一套白色教堂裁制的新衣裳”(格拉伯·拉杜普斯)。
书籍印得既快,费用又少,还能广为流传!整个人类思想顺着这条斜坡流淌,又何足为奇呢?这并不等于说,建筑艺术今后在世界某处,就不会再出现一座秀美的建筑、一部孤立的杰作。在印刷术的统治之下,完全有可能竖起一根圆柱,我想那是投入一支军队,用大炮熔铸而成的,就像在建筑艺术的统治之下出现的《伊利亚特》、《罗曼采罗》、《摩诃婆罗多》和《尼伯龙根之歌》,也是全民族搜集大量行吟诗,最后融合而成的。20世纪也可能会有一位天才建筑师脱颖而出,正如13世纪出了个但丁一样。不过到了那时,建筑艺术就不再是社会的艺术、集体的艺术,也不再是主宰的艺术。到了那时,伟大的诗篇、伟大的建筑、人类的伟大创作品,就不再建造起来,而是印刷出来了。
从此以后,建筑艺术纵然东山再起,也不会独步天下了;它要受制于当年文学从它那里接受的规律。这两种艺术的地位相互颠倒了。在建筑艺术统治的年代,诗歌作品固属凤毛麟角,但也确实同建筑物相像。在印度,毗耶婆的著述卷帙浩繁,古怪离奇,同浮屠一样难以参悟。在东方埃及,诗歌像建筑物一样,线条宏大而静谧;古希腊的诗歌则谐美、安详而平和;基督教欧洲的诗歌,表现出天主教的庄严、民众的纯真,表现出一个更新时代的欣欣向荣和丰富多彩。《圣经》犹如金字塔,《伊利亚特》好似巴特农神庙,荷马类乎菲迪亚斯。13世纪的但丁,就是最后一座罗曼教堂;16世纪的莎士比亚,就是最后一座哥特大教堂。
上述必不完全,纰漏难免,总括来说,人类有两大部书、两部记录、两份遗嘱:建造艺术和印刷术,石圣经和纸圣经。这两部圣经在多少世纪曾大大展开,诚然,我们今天拜读时,不免要追怀那花岗岩文字的一目了然的壮美:那些以圆柱、方柱、方尖塔为符号的字母多么巨大,那些人造的高山覆盖了世界,覆盖了从金字塔到钟楼、从凯奥普斯直到斯特拉斯堡的以往岁月。应当重温石头书页上记载的历史。应当不断翻阅和欣赏由建筑艺术撰写的这部著作,但是也不应否认印刷术应时造起的大厦的宏伟。
这个大厦无比宏伟。不知哪位统计学家计算过,自谷登堡以来,印刷的书籍如果一本本全部摞起来,就能从地球抵达月球。不过,我们要讲的不是这种宏伟。然而,我们要是真的想象一下迄今为止印刷品的全貌,头脑里不是会出现一座巍峨的建筑吗?这座建筑不是以整个大地为基础,由全人类不懈地营造,它的硕大无朋的头颅直插未来的云天吗?也可以说,这是无数智慧构成的蚁巢,是喻为金色蜜蜂的所有想象携来花蜜的蜂窝。这座大厦的楼层何止万千!只见处处楼栏,通向里面纵横交错的科学的暗穴。大厦外面也由艺术之神装饰,处处藤蔓花纹、花棂彩窗、齿叶镶边,斗妍争奇,令人目不暇接。上面的每样作品,不管多么随意,多么孤立,无不各得其所,各展其姿。这整体呈现出和谐。从莎士比亚大教堂直到拜伦清真寺,无数小钟楼都壅塞在这世界思想的大都会中。大厦底层上,补写了建筑艺术没有记载的人类几个古老题目。大门廊两侧各有标记,左侧白色大理石上有荷马的古老浮雕,右侧各种文字的《圣经》则昂立着七颗头。再往上一点儿,又有挺立起来的《罗曼采罗》七头蛇,以及其他一些杂生的怪物:《吠陀》和《尼伯龙根之歌》。况且,这座神奇的大厦还一直在兴建。印刷机这台巨型机器,不断抽汲社会的全部智慧汁液,又不断吐出新的建筑材料。全人类都登上了脚手架,每人的才智都是工匠。最卑微的人也能堵个洞,或者放上一块石头。雷蒂夫·德·拉布列东也推来一车灰泥。天天都要加高一层。除了每个作家独特贡献之外,还有集体的创作。18世纪推出了《百科全书》,大革命则提供了《导报》。自不待言,这座建筑呈螺旋形,永无休止地扩建升高,当然也有语言的混乱、无穷的活力、不知疲倦的劳作。这是全人类通力合作,为智慧造个避难所,使其免遭大洪水和蛮族的扫荡之灾。这是人类建造的第二座巴别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