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圣母院
雨果 著
经典名著
类型- 2019.05.28 上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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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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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一、小鞋
丐帮围攻大教堂的时候,爱丝美拉达姑娘正在睡觉。
然而时过不久,周围的喧嚣声越来越大,先醒来的小山羊也惊慌地咩咩直叫,终于把她吵醒了。她坐起来,侧耳听一听,又朝外望一望,听到喧闹声,又看见火光,一时吓得要命,急忙冲出小屋,要到外面看个究竟。只见广场上鬼影汹汹,夜袭引起一片混乱,狰狞可怖的人群腾挪蹿跳,在黑暗中影影绰绰,宛如一大群青蛙,人吼马嘶汇成一片鬼哭狼嚎,几支火把在这片暗影中交叉奔跑,好似沼泽上面雾气中乱蹿的粼粼鬼火,整个场面在她看来,就像一场神秘的恶战,妖魔在同教堂的石头怪物相争。爱丝美拉达从小耳濡目染,接受了吉卜赛部落的迷信观念。因而,她头一个念头,就是以为撞见了在夜间兴妖作怪的精灵,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跑回小屋,蜷缩在简陋的床铺上,好避开做这样可怕的噩梦。
不过,最初的恐惧情绪逐渐消失了,她听见越来越喧响的喊杀声,也注意到其他一些现实的迹象,便意识到来围攻她的是人,而不是幽灵。于是,她的惶恐虽然没有加剧,但是改变了性质。她想到可能是老百姓暴动,要把她从避难所里抓出去。本来她还抱有希望,瞻念将来总能隐约望见浮比斯,现在想到自己又要丧失性命,又要丧失希望和浮比斯,想到自己这样柔弱无能,无依无靠,孤苦伶仃,一切逃路都已阻绝,这千种思绪、万般感慨袭上心头,她不禁气馁绝望,双手抱住头顶着床铺,跪在那里战战兢兢,虽说是个埃及姑娘,是个崇拜偶像的异教徒,现在却哭着祈求基督教的仁慈上帝的保佑,祈求向她提供避难所的圣母的保佑。须知一个人即使毫无宗教信仰,一生也总有几回要临时抱佛脚。
她就这样跪伏许久,事实上只顾发抖,也顾不上祈祷,感到那众怒的气焰越逼越近,不由得周身血液都凝固了,根本弄不清这阵势是什么来头,不知道这其中策划了什么名堂,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要干什么,只是预感到后果不堪设想。
她在这惴惴不安中,忽然听见旁边有脚步声,扭头一看,只见小屋走进来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手提着灯笼。她有气无力地惊叫一声。
“不要怕,是我。”说话的声音听来并不陌生。
“您是谁?”姑娘问道。
“彼埃尔·格兰古瓦。”
听到这个名字,她放了心,抬头一认,果然是诗人。然而,他身边有个穿黑袍的人,从头到脚都遮住,吓得她说不出话来。
“嗳!”格兰古瓦以责备的口气说,“佳利比您还先认出我来了。”
的确,小山羊无须等格兰古瓦自报姓名,一见他进来,就迎上去,亲热地蹭他的膝盖,在亲昵中给他身上沾了不少白毛,因为正赶上小山羊脱毛时期。格兰古瓦也亲热地抚摩它。
“同您一道来的是谁?”埃及姑娘低声问道。
“放心吧,是朋友。”格兰古瓦答道。
接着,哲学家把灯笼撂到石板地上,自己蹲下来,紧紧搂住佳利,兴奋地嚷道:
“嘿!多么招人喜欢的动物啊!当然是好在洁净,而不是个头儿,还好在明慧,机灵,能识文断字,比得上语文学家!喂,我的佳利,你那些奇妙的把戏,一点儿也没有忘记吗?雅克·夏莫吕先生是什么样子?……”
那黑衣人不让格兰古瓦说下去,走上前粗暴地推推他的肩膀。格兰古瓦站起身来,又说道:
“真的,我倒忘了咱们得赶紧。……不过,老师,也不能因为这个,就对人这么不客气呀。……我亲爱的美丽的小姑娘,您有生命危险,佳利也有生命危险。有人还要把你们绞死。我们是你们的朋友,来救你们了,快跟我们走吧。”
“真的吗?”姑娘惊慌失措,高声问道。
“对,千真万确!快走吧!”
“我愿意跟你们走,”姑娘结结巴巴地说,“可是,您这位朋友怎么不说话呢?”
“哦!”格兰古瓦答道,“这怪他父母性情古怪,他天生就沉默寡言。”
姑娘只好听信这种解释了。格兰古瓦拉住她的手,他那同伴则拾起灯笼,走在前头。姑娘已经吓昏了头,任凭让人拉走。小山羊蹦蹦跳跳跟在后边,它又见到格兰古瓦,简直高兴极了,总往他的胯下钻,犄角绊得他跌跌撞撞。
“生活就是这样,”哲学家每次险些绊倒,就说一句,“往往是最好的朋友绊我们跌跤!”
他们急匆匆走下钟楼,穿越教堂,从小红门进入修士庭院。教堂大殿里一片漆黑,阒无一人,却回荡着厮杀的喧嚣声,形成可怖的鲜明对照。修士庭院也空荡荡的,修士都逃往主教府邸去集体祈祷了,只剩下几名仆役,失魂落魄,躲在黑暗的角落里。他们三人和小山羊穿过庭院,来到通河滩地的小角门。黑衣人掏出钥匙,把门打开。读者知道,这片河滩地像舌头一样呈长条状,属于巴黎圣母院,位于教堂的后面,靠里侧是老城的围墙,外侧便是城岛的东端。他们发现这里寂无一人,喧嚣传到这里声势大减,丐帮进攻的呐喊,在他们听来已然模糊不清,不是那么震天动地了。滩头独立一棵大树,在顺水吹来的清风中,枝叶沙沙作响。然而,他们还没有脱离险境,最近的建筑物仍是主教府邸和圣母院。主教府内显然一片混乱,那黑糊糊的庞然大物划出一道道光亮,从一扇窗口跑向另一扇窗口,就像刚燃过的纸张,在留下的一堆黑色灰烬中,还有明亮的火星划出无数奇妙的光痕。旁边那圣母院的巨大钟楼,从背面望去,矗立在长形大殿上面,由前庭广场上烛天的火光衬出黑影,犹如巨人火炉前的两副大柴架。
环视周围,整个巴黎都明暗交织,光影摇曳。伦勃朗的绘画,有的就取这样的背景。
提灯笼的人径直走向滩头岬角。只见水边有一排钉了板条的残存烂木桩,低低挂着细瘦的葡萄藤,枝条像叉开的手指向外伸展。在这排木桩外面的阴影中,隐蔽着一只小船。那黑衣人招招手,让格兰古瓦和姑娘上船,小山羊也跟了上去,他自己则最后跳上船,随即砍断缆绳,用长篙把船撑离岸边,再抓起双桨,坐到船头,全力向河中流划去。这里水流湍急,费了好大劲,船才离开岬角。
格兰古瓦上了船,头一件事就是把小山羊抱在膝上。他坐在船尾,姑娘过来紧紧挨着诗人坐下,她见那陌生人就产生莫名的恐惧。
我们的哲学家一感到小船滑动,就拍起手来,对准佳利的额头吻了一下,说道:
“哈!咱们四个,这下得救了。”
接着,他又摆出一副深刻思想家的神态,补充说道:
“凡是成大事者,或是红运高照,或是计谋神妙。”
小船缓缓向右岸划去。姑娘侧目而视,暗自怕那陌生人。那人已将灯笼的亮光遮盖得严严实实,在黑暗中,只能影影绰绰看见他在船头,好似幽灵一样。他的风帽始终压得很低,如同戴了一副面具;他每划一下桨,肥大的黑袖子随着胳臂飘起来,真像蝙蝠的两只翅膀。再者,他还没有讲一句话,没发出一点儿声息。他在船上所发出的声音,仅仅是摇桨和行舟荡起无数水纹的声响。
“凭我的灵魂发誓!”格兰古瓦突然嚷道,“我们多么轻松,多么快活,真好比小飞虫!可是,我们又像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哲学家,或者像鱼一样,都默不做声。天杀的!朋友们,我真希望有谁同我说说话,人声到了人耳就是音乐。讲这话的人不是我,而是亚历山大城的狄迪莫斯,可谓至理名言啊。——亚历山大城的狄迪莫斯,当然不是个寻常的哲学家。——说句话吧,美丽的小姑娘,求求您了,跟我说句话。——对了,您不是爱撇嘴吗,特别好看,现在还常这样做吗?亲爱的,任何避难所,都逃不开司法院的管辖,而您在圣母院的小屋里有极大危险,这您知道吗?唉!小蜂鸟在鳄鱼口中做窝呀。——老师,月亮又出来了。——但愿没有看见我们!——我们救出小姐,是做了一件值得称颂的大好事;然而,他们一抓住我们,就会以国王的名义把我们绞死。唉!人的行为总有两个把柄:一件事我受辱;而你受奖;谁崇拜恺撒,就是谴责喀提林。对不对呀,老师?您说这个哲理如何?我通哲学,全凭本能和天性,‘如同蜜蜂懂得几何学’。——算啦!没人搭腔!你们两个,情绪就这么坏吗?我只好自言自语了,这就是我们在悲剧中所说的‘独白’。——天杀的!——告诉你们,刚才我见了国王路易十一,这句詈语还是从他那儿学来的。——因此我也说:天杀的!老城里还是那么喊杀震天。——那老国王非常残暴,他全身裹着毛皮衣裳,可是欠我创作婚礼赞歌的酬劳始终不给,今晚还差点儿叫人把我绞死,绞死我也就赖掉债了。——可见,他对有才干的人非常吝啬,真应当仔细读读科隆的萨维亚努斯那四卷书《驳吝啬》。千真万确!这个国王对待文人太刻薄了,有时残暴野蛮透顶,跟一块海绵似的,把老百姓的血汗钱全吸进去了。他的吝啬就如脾脏,它肥大起来,就把身体所有其他器官消耗瘦了。因此,艰难的时世所引起的怨声,就转变为抱怨君王的牢骚。在这位温和而虔诚的君主统治下,刑架上吊满了绞死的人,断头台血腥腐臭,牢房也要像肚子一样撑破了。这个国王一只手抓钱,一只手抓人。他是盐税夫人和绞架大人的总代理。大人物纷纷失去荣华富贵,小百姓的数量不断增加。这个君主贪得无厌,我实在不喜欢。您呢,老师?”
黑衣人并不答理,任由喋喋不休的诗人絮叨。他继续奋力划船,同湍急的逆流搏斗:这股急流隔开城岛的顶头和如今叫圣路易岛的圣母院岛的末尾。
“对了,老师,”格兰古瓦忽然又说道,“咱们到达前庭广场,从狂怒的丐帮队伍穿过去的时候,大人可曾注意到那个可怜的小家伙,让您那聋子抡起来,在列王廊栏杆上碰得脑浆迸裂?我眼神不好,没有认出来。您可知道那是谁吗?”
那陌生人没有应声,但戛然停止划桨,双臂像折断一般垂下来,头也耷拉到胸前。爱丝美拉达听见他抽搐的哀叹,不禁打了个寒战,这样的叹息声她曾听见过。
小船一时顺水漂流。过了片刻,那黑衣人重又打起精神,抓住双桨,溯流奋力划进,绕过圣母院岛的岬角,划向草料码头。
“嘿!”格兰古瓦说道,“那边就是巴尔博府邸了。——喏,老师,瞧那黑糊糊一片房顶,屋角多么奇特,像一片低沉龌龊的乌云,又斑驳又混乱,月亮进去也给挤个粉碎,犹如从破裂的蛋壳里抛洒出来的蛋黄。——那座府邸很漂亮,里面小教堂的拱顶精雕细刻,装饰得富丽堂皇。您可以看到上面钟楼亭亭玉立。还有一座赏心悦目的花园,里面有一个池塘、一座鸟棚、一条回音廊、一个木槌球场、一座迷宫、一所兽房,以及许多深合维纳斯之意的曲径幽蹊。园中还有一棵荒唐树,人称“淫荡树”,只因它向一位著名的公主和一位风流倜傥的法兰西统帅提供了寻欢场所。——唉!我们这些可怜的哲学家,同一位统帅相比较,无异于一畦白菜萝卜地去比卢浮宫花园。可是说到底,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大人物也同我们一样,一生好坏参半,苦乐相随,好比作诗,扬抑抑格总伴随抑扬扬格。——老师,巴尔博府的传说,我一定要讲给您听听。那种事,结局总是个悲剧。那是在1319年,菲利浦五世统治时代,他是历代法兰西国王中在位时间最长的。那一传说的寓意,正在于肉欲是有害而邪恶的诱惑。邻人的老婆,长得再怎么美,再怎么让我们动心,我们也不要色迷迷地看人家。通奸是一种极为放荡的念头。通奸是一种好奇心,对别人的情欲感兴趣。……哎呀!那边的喊杀声更厉害啦!”
果然,圣母院周围的喧嚣有加无已。他们侧耳细听,可以相当清晰地听见胜利的欢呼声。大教堂上上下下,突然无数火把齐明,照亮军卒的盔甲:钟楼上,楼廊上,扶壁拱架下,到处闪闪发亮。举着那么多火把,似乎在寻找什么;不久,那远远的喊叫声就清清楚楚传到潜逃者的耳畔:“埃及姑娘!女巫!处死埃及姑娘!”
不幸的姑娘垂下头,脸埋在手里。那陌生人开始拼命划向岸边。而我们的哲学家,这时却在心里犯合计。他感到吉卜赛女郎靠得越来越紧,似乎把他当成唯一的避难所,他反倒悄悄地避开,只是紧紧地搂住小山羊。
毫无疑问,格兰古瓦忧心如焚,左右为难。他想到“按照现行法律”,小山羊若是被抓回去,定然处以绞刑:失去可怜的佳利,那太遗憾了;不过,两名刑犯都拖累他,就未免太多了,况且他那位同伴正巴不得照看埃及姑娘。他思想上展开激烈的斗争,如同《伊利亚特》中的朱庇特那样,反复衡量埃及姑娘和小山羊。他眼泪汪汪,看看小山羊又看看埃及姑娘,喃喃说道:“我可没能力救你们两个呀。”
小船震动一下,表明抵岸了。老城那边喊杀声一直甚嚣尘上。那陌生人站起身,走到埃及姑娘面前,要挽上她的手臂扶她下船。姑娘却一把将他推开,扭身紧紧抓住格兰古瓦的衣袖。而格兰古瓦又一心照护小山羊,几乎也是将她推开了。于是,姑娘只好独自跳下船,此刻她心慌意乱,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该去哪里,眼睛注视着流水,站在那里呆立半晌,等醒过神儿来才发现,码头上只剩下她和那个陌生人了。看来,格兰古瓦趁下船之机,已经带小山羊溜走,钻进水上谷仓街那密集的房舍中间去了。
可怜的姑娘一看眼前只有这个人,便不寒而栗。她想说话,想喊叫,想呼唤格兰古瓦,可是舌头不听使唤,嘴里发不出一点儿声音。猛然间,她感到陌生人的手放到她手上,只觉得冰凉而有力,不由得上下牙齿咯咯打战,脸色比照着她的月光还要苍白。那人一言不发,拉住她的手,大步朝河滩广场走去。在这一时刻,她隐约感到命运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精神也就垮下来,听任那人拉着,一路小跑才跟上他的步伐,虽然此处码头是上坡路,却恍若顺坡滑下去。
她四面张望,不见一个行人,堤岸空荡荡的;周围也寂静无声,感觉不到有人活动,而只有一水之隔的老城则火光烛天,传来喧嚣叫嚷,并夹杂着呼她名字,要杀死她的喊声。除了老城,巴黎其他街区呈现大片黑影,在她周围铺展。
这工夫,陌生人一直拉着她走,仍然一声不吭,仍然脚步匆急。这次经过的任何地点,姑娘都想不起来曾经到过。走到一扇亮灯的窗前时,她情急挣扎,猛力大喊一声:“救命啊!”
窗户打开了,住在里面的居民穿着睡衣,举着灯出现在窗口,痴呆呆地朝码头大街望了一眼,咕哝两句话,又把窗板关上了。姑娘没听见他讲什么,但是最后希望的一点儿亮光也熄灭了。
黑衣人仍一言不发,牢牢抓住她,越走越快。她也不再挣扎了,有气无力地跟着走。
铺石路面起伏不平,她深一脚浅一脚,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还是不时鼓起勇气问一声:“您是谁?您是谁?”而对方就是不理睬。
他们始终沿着码头大街走去,来到一片相当大的广场。这时正好有点儿月光,看出这是河滩广场,只见场中央竖着一个黑黑的东西好像十字架,那正是绞刑架。姑娘辨清这些景物,便明白到了什么地方。
那人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一把掀下风帽。
“噢!”姑娘惊呆了,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早就知道又是他!”
果然是教士,那样子就像他本人的阴魂。恐怕是月光的效果,在这种清辉下,所见似乎全是景物的幽灵。
“你听我说。”他终于开口,这阴森可怖的声音,姑娘好久没有听到了,现在一听便不寒而栗。他继续说下去,话语急促而又断断续续,表明内心异常激动:“你听我说。我们来到这里。我有话要对你讲。这里是河滩。这里也是一个终点。命运将我们投在一起,我就要决定你的生死,你就要决定我的灵魂。这是一片广场,现在是黑夜,跨过去就一瞑不视了。因此,你要听我说。我要告诉你……首先,不要向我提起你那个浮比斯(他边说边拖着她来回走动。就像一刻也不能待在原地的人)。不要提起他。明白吗?你若是讲出这个名字,我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情来,肯定非常可怕。”
说罢,他就像一个物体重又掌握重心,恢复静止不动的状态。尽管如此,他的话还是照样流露出内心的激动,声音也越来越低沉了。
“不要这样扭过头去。你听我说。这是很严肃的事情。首先,事情经过是这样的。——我向你发誓,这绝不能开玩笑。——刚才我说什么来着?提示我一下吧!哦!——司法院有个决定,要把你送上绞刑架。我这是从他们手中把你救出来。可是,他们还在追捕你。瞧瞧吧。”
他伸臂指向老城。看情景,那里果然还在搜寻。喧声越来越近。河滩对面总监府的塔楼人声嘈杂,火把通明;军卒举着火把,在对岸跑来跑去,连声喊叫:“埃及姑娘!埃及姑娘在哪儿?绞死她!绞死她!”
“你看到了,他们在追捕你,我没有对你说谎。我呀,我爱你。——不要开口,如果只想说你恨我,还是不说为妙。我已经下了决心,再也不听这种话了。——我刚刚救了你。——先让我把话说完。——我有能力保你安然无恙,而且全部准备就绪,就看你的意愿了。只要你一句话,我就能办到。”
他猛然打住:“不对,要讲的不是这些。”
他始终没有放手,现在又拖着她跑起来,径直跑到绞刑架下,指着绞刑架,冷淡地对她说:
“你在它和我之间选择吧。”
姑娘从他手中挣脱,跪到绞刑架下,抱住阴森森的石台。继而,她把俊秀的头半扭过来,看着教士,那姿态真像十字架下的圣母。教士则伫立不动,手指始终指着绞刑架,那姿势如同一尊雕像。
埃及姑娘终于对他说:“它还不像你这么可恶。”
教士听了,缓缓放下手臂,眼睛盯着铺石路面,神情万分沮丧。他喃喃说道:
“这些石头若是会说话,是的,那一定会讲这个男人多么不幸。”
他接着说下去。姑娘跪在绞刑架下,披散的长发盖住半截身子,无意打断他的话。现在,他的声调变得哀怨而柔和,同他那盛气凌人的面容形成痛苦的对照。
“我呀,我爱您。唉!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不过,烧灼我心灵的烈火,却丝毫也没有流露出来!唉!姑娘啊,日日夜夜,真的,日日夜夜都在燃烧,难道这一点也不值得怜悯吗?告诉您,这是日思夜想的一种爱情,是一种痛苦的折磨。——噢!我可怜的小姑娘,我太痛苦啦!——我敢肯定,这是值得同情的。您瞧,我对您讲话口气多么温和,真希望您不再这么讨厌我。——归根结底,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这不能怪他!……噢!上帝啊!——怎么!您永远也不会原谅我吗?要永远恨我吗?难道就这样完啦?正是有了这种念头,我才变坏了,您瞧,连我自己都讨厌啦!——您连瞧都不瞧我一眼!我站在这儿同您讲话,为我们两人所面临的大限而战战兢兢,而您可能在想别的事情!——千万不要向我提起那个军官!——怎么!我就是匍匐在您的脚下,就是亲吻……当然不是吻您的脚,这您是不肯的,而是吻您脚下的土地,怎么!我就是像孩子一样痛哭流涕,从我胸膛里掏出……不是掏出话语,而是掏出心肝五脏,以便对您说我爱您,就是做出这一切,也都无济于事啦!——然而,您的心灵里只有温柔和宽厚,您洋溢着最美好的温情,完全是甜蜜、善良、仁慈和柔美的化身。唉!您只对我一个冷酷无情!噢!竟是这种命运!”
他双手捂住脸。姑娘听见他的饮泣。这还是头一回。他这样站着哭泣,全身颤动,比跪下来还要显得凄惨而恳切。他就这样哭了半晌。
“算了!”他流了一阵眼泪之后,又说道,“我想不出什么话了,本来我想了许多,应当对您说些什么。而现在,我却只顾颤抖,只顾战战兢兢,在关键时刻怯懦了,我感到有一种至高无上的力量在控制我们,因此,我跌跌撞撞,啊!如果您还不可怜我,不可怜您自己,我就会摔倒在这地上!不要把我们两个人都毁掉了。您若是了解我多么爱您!我这是怎样一颗心啊!唉!我是怎样逃避真理,怎样使自己感到绝望!我这个博士,却在践踏科学;我这个贵族,却在折辱自己的姓氏;我这个教士,却拿弥撒书当做淫荡的枕头,却要啐我那上帝的脸!这一切全是为了你呀,你这狐狸精!也是为了更有资格下你的地狱,而你却不要我这个罪人!噢!让我对你全说了吧!还有,还有更可怕的,噢!更可怕的!……”
他讲最后的这几句话时,样子完全失态了。他沉默片刻,又仿佛自言自语,但声音却很响:
“该隐,你把你兄弟怎么样啦?”
他又沉吟一下,才接着说下去:
“主啊,我是怎样对待他的呀?我收养了他,将他抚养大,供他吃喝,喜欢他,溺爱他,结果又把他杀害啦!是的,主啊,刚才就当着我的面,他被人抡起来,在您教堂的石头上碰得脑浆迸裂,这事儿怪我,怪这个女人,怪她……”
他的眼神慌乱起来,声音渐渐低沉,又机械地重复好几遍,间隔的时间颇长,宛如钟声悠长的余韵:“怪她……怪她……”继而,只见他嘴唇翕动,却不闻一点儿声音了。陡然,他瘫倒在地上,如同一件物品倾颓一样,头埋在双膝之间,匍匐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姑娘想把压在他身下的脚抽出来,稍微一动,就使他醒过神儿来。他缓缓举手,摸摸凹陷的脸颊,惊愕地看着湿了的手指,半晌才喃喃说道:
“怎么!我流了泪?”
他又猛然转向埃及姑娘,无比焦虑地说:
“唉!您看着我痛哭流泪,却无动于衷!孩子,你知道这泪水就是火山的熔浆吗?我们仇恨的人怎么也打动不了我们,难道真
是这样吗?你看着我死去,还会发笑呢。噢!而我,却不忍看着
你死!说一句话吧!只要说一句请原谅的话!不必说你爱我,只
说你愿意,这就够了,我就可以救你。要不然……噢!时间一点
点过去,求求你,我以一切神圣的事物求求你,不要等我重新变
成岩石,如同要索你命的绞刑架!想一想我掌握两个人的命运,而我又丧心病狂,这很可怕,我一松手,就全掉下去,我们下面是无底深渊啊,你这个冤家,我追随你堕落,永生永世!说一句宽厚的话!说句话吧,哪怕只讲一句!”
姑娘张口要回答。他立刻扑倒,跪在她面前,要聆听即将从她口中讲出来的,可能是动情的话。姑娘对他说:“你是杀人凶手!”
教士狂暴地一把搂住她,开始狞笑,说道:
“嗯,不错!杀人凶手!可我能得到你。你不要我做奴隶,就是要我做主人。我能得到你!我有一个巢穴,要把你拖到那里去。你得跟我走,你必须跟我走,不然我就把你交出去!美人儿,要么死,要么跟我!委身给教士!委身给叛教者!委身给杀人凶手!就在今夜,你听见了吗?来吧!快活快活!来吧!亲亲我,你这疯女人!要么坟墓,要么我的床笫!”
他的眼睛闪着淫荡和疯狂的神色,淫邪的嘴唇烫红了姑娘的脖颈。姑娘在他怀抱中拼命挣扎,而他满嘴冒白沫儿,吻遍她的全身。
“别咬我,魔鬼!”姑娘连声喊叫,“噢!邪恶的教士!放开我!我要把你这肮脏的花白头发揪下来,一把把扔到你脸上!”
教士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终于放开姑娘,脸色阴沉地看着她。姑娘以为获胜了,继续说道:
“告诉你,我属于我的浮比斯,我爱的是浮比斯,浮比斯才英俊呢!你这个教士,这么老!这么丑!滚开!”
教士大吼一声,就像受炮烙之刑的不幸者,他咬牙切齿地说道:“那你就死吧!”姑娘见他眼露凶光,想要逃跑,却被他一把抓住。教士又推又搡,将她摔倒在地,抓住她美丽的双手,拖着她快步朝罗朗塔楼拐角走去。
到了那里,他转身又问她一句:
“最后问一遍,你愿意跟我吗?”
姑娘用力回答:
“不!”
于是,教士高声喊道:
“古杜勒!古杜勒!埃及姑娘就在这儿!你报仇吧!”
姑娘猝然感到臂肘被人抓住,回头一看,只见一只枯瘦的胳膊从墙壁的窗洞伸出来,像铁钳一般紧紧抓住她。
“抓紧啦!”教士说道,“她就是那个逃跑的埃及姑娘。不要放开她!我去叫军警。你会亲眼看着把她绞死。”
“哈!哈!哈!”一阵从喉头发出的笑声,从墙里呼应这几句血腥的话。埃及姑娘看见教士朝圣母院桥跑去:那边传来嗒嗒的马蹄声。
这时,埃及姑娘已认出是凶恶的隐修女,不由得惊恐万状,想用力挣脱,她扭动身子,垂死挣扎,绝望地蹿跳几下,可是对方力量大得出奇,紧紧抓住她不放,那瘦骨嶙峋的手指狠狠地掐进她的肉里,渐渐合起来,箍在她的胳臂上,就像铆住似的。甚至可以说,这不止是铁链,不止是枷锁,不止是铁环,更是从墙里伸出的一把有智力的活钳子。
姑娘挣扎得精疲力竭,便颓然倚到墙上,这时,头脑里充满了死亡的恐惧。她想到生命的美好,想到青春、蓝天、自然景象,想到爱情、浮比斯,想到正在逝去的一切和逐渐逼近的一切,想到告发她的教士、要赶来的刽子手,以及在眼前的绞刑架。于是,她感到恐慌的情绪从心头升起,以至毛发倒竖,她又听见隐修女狞笑,低声对她说:“哈!哈!哈!你就要被绞死啦!”
姑娘气息奄奄,扭头看看窗洞,只见铁栏里面麻袋女一脸凶相。
“我怎么得罪您啦?”她有气无力地问道。
隐修女并不答言,只是唱咧咧的,又恼恨又嘲笑地念叨:
“埃及姑娘!埃及姑娘!埃及姑娘!”
不幸的爱丝美拉达又低下脑袋,长发披散下来遮住脸面,她明白自己不是在同人打交道。
隐修女忽然嚷起来,仿佛埃及姑娘的问话这么久才抵达她的大脑:
“你怎么得罪我?还问我!哼!埃及女人,怎么得罪我!好吧,你听着。——当初我有个孩子,明白吗?当初我有个孩子!告诉你,一个孩子!一个非常漂亮的小姑娘!——我的阿涅丝!”她在黑暗中好像吻了什么东西,神志失态地又说道,“哼!埃及姑娘,你明白吗?有人把我孩子弄走了,把我孩子偷走了,把我孩子吃掉啦!这就是你干的好事!”
姑娘像只羔羊回答说:
“唉!那时也许我还没有出生呢!”
“哼!不对!”隐修女又说道,“你肯定出生了,你正是那时出生的孩子。她活到现在,也是你这样年龄!没错儿!——我来到这里十五年了,苦了十五年,祈祷了十五年,这十五年来,我的头总是撞这四面墙壁。——告诉你吧,我的孩子是埃及女人偷走的,明白吗?是她们吃掉的!——你有没有心肝?想想看,一个娃娃是怎样玩耍,怎样吃奶,怎样睡觉,那简直天真可爱极啦!——噢!正是这样一个孩子,让人偷走啦,让人杀害啦!仁慈的上帝完全了解!——今天,该轮到我了,我要吃掉埃及孩子。——哼!没有铁栏杆挡着,我真想咬你几口!我的头太大,钻不出去!——可怜的小乖乖,趁着她睡觉的时候!她们抱走她时即使把她弄醒,她怎么哭叫也没用,我不在跟前呀!——哼!做母亲的埃及女人,你们吃了我的孩子!来看看你们孩子的下场吧!”
说罢,她咯咯大笑,或者说咯咯咬牙,这两者在她那狂怒的脸上十分相似。这时,天色开始放亮,灰蒙蒙的曙光照见这一场景,看着模模糊糊,可是广场上的绞刑架则越来越清晰了。可怜的女犯仿佛听到,圣母院桥那边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了。
“太太,”姑娘双手合十,跪下来说道,她披头散发,惊恐万状,看样子完全蒙头了,“太太!抬抬手吧。他们来了。我没有做过一点儿对不起您的事情。难道您愿意看着我就这样被残忍地处死吗?我相信,您是有恻隐之心的。那样死太可怕了。放我逃走吧!放开我!行行好啊!我不愿意那样死掉!”
“还给我孩子!”隐修女嚷道。
“饶命吧!饶命吧!”
“还给我孩子!”
“看在上天的分儿上,放了我吧!”
“还给我孩子!”
姑娘全身瘫软,支撑不住,再次倒下去,眼珠直了,就跟入殓的人一样。她讷讷地说:
“唉!您找您的孩子。我却找我父母。”
“把我的小阿涅丝还给我!”古杜勒还照样说,“你不知道她在哪儿吗?那你就等死吧!——我来告诉你。从前我是个妓女,有个孩子,孩子被人偷走了。——是埃及女人干的。这你就明白了,你必须死。日后你的埃及妈妈来向我要你,我就对她说:做母亲的,看看这个绞刑架吧!——要不,那就得把孩子还给我。——你知道我的小女儿在哪儿吧?喏,我让你瞧瞧,这就是她的小鞋,我只有这一点儿念心儿了。还有同样一只,你知道在哪儿吗?你若是知道,就告诉我吧,就是在天边,我爬着也要去找回来!”
她说着,就从窗口探出另一条手臂,给埃及姑娘看绣花小鞋。这时天已大亮,能够看清鞋的形状和颜色了。
“让我好好看看这只鞋,”埃及姑娘颤抖着说,“上帝呀!上帝呀!”
与此同时,她用没有被揪住的那只手,急忙打开脖子上挂的缀着绿玻璃珠的小香囊。
“打开吧!打开吧!”古杜勒吼道,“搜搜你那魔鬼的护身符!”
可是,她戛然住声,浑身哆嗦起来,从肺腑深处发出一声喊叫:“我的女儿!”
原来,埃及姑娘掏出来一只小鞋,同另一只完全是一对。小鞋上贴着一块羊皮纸,上面写着这句谶语:
另外一只找回来,
母亲把你搂在怀。
隐修女的动作比闪电还要迅疾,当即对比了两只鞋,看了羊皮纸上的字迹,她立时笑逐颜开,脸上焕发天堂的喜悦,叫道:
“我的女儿!我的女儿!”
“我的母亲!”埃及姑娘应道。
这情景我们就不细表了。
墙壁和铁窗栏将母女二人隔开。隐修女怨道:
“噢!墙壁呀!噢!看到她,却不能拥抱!你的手,把手伸过来!”
姑娘把手臂从窗洞伸进去,隐修女一下子扑上去,嘴唇紧紧贴在这只手上,沉醉在这个吻中,许久没有止息,只是因啜泣而后身不时起伏。她在黑暗中,这样默默无声,然而却泪如泉涌,好似夜雨滂沱。可怜的母亲,积十五年的苦楚,一滴滴滤出的泪水,贮蓄在她这口又黑又深的心井里,现在汹涌而出,倾泻在这只宝贝的小手上。
她猛然直起身,掠开额前的灰白长发,一言不发,便用双手狠摇铁窗栏,比母狮还要凶猛。铁条撼不动。于是,她到屋子的角落,搬来她当枕头的大石块,铆劲朝铁窗栏砸去,只见迸出无数火星儿,一根铁条应声断裂。再砸第二下,古旧的铁十字窗栏就完全垮了。接着,她用双手将铁条完全折断,再将生锈的断头掰开。有时候,女人的手有超人的力量。
不到一分钟的工夫,通道就打开了,她拦腰抱住女儿,将她拉进小屋,嘴里一边咕哝道:“来吧!让我把你拉出深渊!”
她把女儿拉进小屋,就轻轻地放到地上,然后又抱起来,搂在怀里,仿佛还是她原来的小阿涅丝。她在小屋里走来走去,如醉如痴,又叫又唱,简直乐坏了,边吻女儿边同她说话,忽而咯咯大笑,忽而号啕大哭,这一切都同时迸发出来。
“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她说道,“我有女儿啦!她就在这儿,仁慈的上帝还给我了。喂!大家都来看啊!这里有人来看我有女儿了吗?我主耶稣啊,她多美呀!我的仁慈上帝,您让我等了十五年,就是要等她出落个漂亮姑娘还给我。——原来,埃及女人并没有把她吃掉啊!这话是谁讲的啦?我的小女儿!我的小女儿!亲亲我!那些善良的埃及女人!我喜爱埃及女人。——真是你呀,怪不得你每回经过这里,我的心就怦怦直跳,我还以为这是仇恨的缘故。原谅我吧,亲爱的阿涅丝。当时你觉得我很凶,对不对?我爱你。——你脖子上这颗小痣,还有吗?瞧一瞧。还在呢。嘿!你的模样多美!这双大眼睛是我给您的呀,小姐。亲亲我吧。我爱你。别的女人有孩子,我才不在乎呢,现在对她们嗤之以鼻。她们来看看就知道了。这是我的女儿。瞧她这脖子、这眼睛、这头发、这双手。到哪儿能找到这样漂亮的!嗯!我敢打保票,她这样人,准有许多追求者。我哭了十五年,容貌完全凋残了,现在又在她身上重现。亲亲我呀!”
她还说了许多疯疯癫癫的话,而声调优美极了,甚至还拨弄可怜姑娘的衣衫,弄得姑娘脸都红了,又用手摩挲她那光润油亮的发丝,又连连吻她的脚、膝盖、脑门和眼睛,无处不爱得着迷。姑娘由着她爱抚,只是不时无限温柔地低声叫一声:“母亲!母亲!”
“你瞧,我的孩子,”隐修女说一句吻一下,“你瞧,我会多么爱你。我们离开这里,一起去过美好的日子。在我们家乡兰斯,我继承了一点儿财产。兰斯,你知道吗?哦!不,你不会知道,那时你还太小!你也不知道,你生下来四个月的时候有多漂亮!有人好奇,从七古里远的埃佩尔奈来看你的小脚!我们能有土地,能有一所房子。我让你睡在我的床上。上帝呀!上帝呀!谁想得到呢?我找回女儿啦!”
“母亲啊!”姑娘激动万分,好容易恢复说话的力量,“那个埃及女人早就跟我说过了。埃及女人中,有一个心肠非常好,是去年死的,她一直像奶娘一样照看我。就是她把这小香囊挂到我脖子上,还常常对我说:‘孩子,好好保存这件宝贝,这非常珍贵,日后能帮你找到母亲。你这是把母亲挂在脖子上。’那个埃及女人,她说得多准!”
麻袋女又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
“来,让我亲你!这话你说得多感人。等回到家乡,我们就把这双小鞋送进教堂给圣婴穿。我们这一切,全亏了圣母。上帝呀!你的声音多甜啊!你刚跟我说话,就跟音乐一样!啊!我主上帝啊!我可找回孩子啦!天下有这种事,能叫人相信吗?人不会随便就死掉的,这个,我也没有乐得死过去。”
接着,她又拍起手来,又笑又叫:
“我们要过上幸福的日子啦!”
这时,兵器撞击和战马奔驰的声响,恰好传进小屋,马队似乎从圣母院桥那边过来,越跑越近了。埃及姑娘惊慌起来,立刻投进麻袋女的怀抱。
“救救我!救救我吧!妈妈!他们来啦!”
隐修女面失血色。
“天啊!你说什么?我倒忘啦!有人追捕你!你干了什么事儿啦?”
“我也不知道,可我却被判处死刑。”不幸的孩子答道。
“死刑!”古杜勒说道,她像遭了雷击,身子摇晃起来。“死刑!”她直愣愣地看着女儿,又缓缓说道。
“是呀,妈妈,”姑娘惊恐万状,又说道,“他们要杀我。他们跑来抓我啦。那个绞刑架是给我预备的!救救我!救救我吧!他们到啦!救救我呀!”
隐修女好像化为石像,半晌没有动弹;继而,她摇了摇头,表示怀疑,接着敞声大笑,又恢复那吓人的狞笑:
“哈!哈!不!你这是说梦话。哦,是啊!我失去了她,一过就是十五年,而我把她找回来,却只待一分钟!他们又要把她从我身边夺走!瞧她现在长得这么美,长得这么高,瞧她跟我说话,这么爱我,而正是在这个时候,他们倒要来吃她,当着我这做母亲的面把她吃掉!噢,不行!这种事情不可能。仁慈的上帝绝不允许这样。”
这时,马队似乎停止前进,只听远处有人说:“走这边,特里斯唐先生!教士说,我们到老鼠洞就能找到她。”于是,重又响起嗒嗒的马蹄声。
隐修女站起来,绝望地喊道:
“快逃命!快逃啊,我的孩子!我全想起来了。你说得对。他们要杀你!残暴啊!伤天害理啊!你快逃吧!”
她从窗口探出头去,立刻又缩回来。
“待在这儿吧,”她急促而又凄然地低声说,同时紧紧抓住半死不活的埃及姑娘的手,“待在这儿吧!别出声!到处都是兵。你不能出去,天都大亮了。”
她的眼睛干涩如焚,半晌没讲话,只是在小屋里大步走来走去,不时停一停,扯下一缕斑白头发,用牙齿咬断。
忽然她说道:“他们靠近了。我去对付他们。你躲在这个角落里。他们看不见你。我就对他们说你跑掉了,我把你放掉了,就这样!”
她一直抱着女儿,这会儿才放到从外面看不见的屋角里,再让女儿蹲下,仔细让她藏好,手脚都不要露出阴影,把她乌黑的头发披散开,遮盖白色的衣裙,再把水罐和石块放到她面前,以为这屋里唯一的两样东西能把她遮住。隐修女这样安顿好之后,稍微放点儿心,便跪下来祈祷。天刚刚亮,老鼠洞里有几处还很暗。
就在这时,小屋附近传来那教士恶毒的叫声:“在这边,浮比斯·德·夏多佩队长!”
一听到这个名字、这个声音,爱丝美拉达在蜷缩的角落里动了一下。
“别动!”古杜勒说。
话音刚落,人马和刀剑声响成一片,全在小屋前停住。母亲急忙站起来,用身子堵住窗口。她瞧见一大队军卒,步行和骑马的都有,在河滩上列队。领队的军官跳下马,朝她走来。
“老婆子!”那个面目狰狞的汉子嚷道,“我们搜捕一名女巫,要把她绞死。听说在你这里。”
可怜的母亲极力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回答说:
“您说什么呀,我不大明白。”
那汉子又说:
“上帝的脑袋!那个惊慌失措的主教代理,刚才胡诌什么呀!他在哪儿呢?”
“大人,他不见了。”一名士兵回答。
“喂,疯老婆子,”带队军官又说道,“别对我撒谎。刚才有个女巫交给你看管,你把她弄哪儿去啦?”
隐修女怕引起怀疑,不好一口否认,就以直率的口吻,粗声粗气地回答:
“刚才倒有人把一个高个儿姑娘塞给我,如果您指的是她,那我就告诉您,她咬了我,疼得我放开手。就是这样。让我安静点儿吧。”
那个官员颇为失望,做了个鬼脸。
“你休想骗我,老妖精,”他又说道,“我名叫隐修士特里斯唐,是国王的伙伴。隐修士特里斯唐,听见了吗?”他环视河滩广场,又补充说,“这名字在这儿响得很。”
“您就是隐修士撒旦,我也不怕,也没什么可告诉您的了。”古杜勒又有了希望,便回敬一句。
“上帝的脑袋!”特里斯唐骂道,“真是个老泼妇!唔!那女巫逃掉啦!往哪边逃啦?”
古杜勒以满不在乎的口气回答:
“大概是往羊街那边跑了。”
特里斯唐扭过头去,指挥队伍准备开走。隐修女松了一口气。
“大人,”一名弓箭手突然说道,“您问问这个老妖婆,她窗栏的铁条怎么折断了。”
这样一问,可怜的母亲又心慌了,不过还保持清醒的头脑,她结结巴巴地说:
“铁条一直就是这样子。”
“不对!”那弓箭手又说,“昨天还好好的,是个黑色十字架,显得那么虔诚。”
特里斯唐瞟了隐修女一眼。
“看样子这老婆子发慌啦!”
不幸的女人意识到,成败全看她能否保持镇静。于是,她心如死灰,却强作讪笑,做母亲的就有这种力量。
“嗳!”她说道,“这个人喝醉了。是一辆拉石头的大车屁股撞的,把窗栏杆撞断了,这事儿都一年多了。当时,我还骂了那个赶大车的!”
“是有这回事儿,当时我在场。”另一名弓箭手说道。
到处都能遇见这种人:他们什么事都亲眼见过。有了弓箭手这个意想不到的见证,隐修女又振作起精神。刚才那阵盘问,她真像踏着刀刃走过一道深渊。
然而,她忽而有望,忽而惊慌,注定要这样提心吊胆。
“如果是大车撞的,”头一个弓箭手又说道,“那么撞断的铁条应当朝里弯,怎么朝外弯呢?”
“嘿!嘿!”特里斯唐对这名士兵说,“还真行,凭这鼻子,你够资格当小堡的预审法官了。老婆子,快回答他的话!”
“上帝呀!”她给逼得走投无路,眼泪都急出来了,嚷道,“大人,我向您发誓,铁条就是大车撞断的。您听见那人说亲眼看到了。再说,这同那个埃及姑娘有什么关系?”
“哼!”特里斯唐咕哝道。
“见鬼!这断裂的地方还是新茬儿!”那个士兵得到长官的夸奖,又十分得意地指出。
特里斯唐点了点头。隐修女脸色煞白。
“你说,大车撞了有多长时间啦?”
“一个月,也许半个月吧,大人,我记不清了。”
“刚才她说一年多了。”那士兵又指出。
“这里面有鬼!”宪警总监说道。
“大人啊,”隐修女叫道,她身子始终贴在窗口,生怕他们起疑心,探头瞧瞧室内,“大人,我向您发誓,铁条就是让大车撞断的。我指天堂的圣天使向您发誓,如果不是大车撞的,我就是背弃上帝,情愿永世下地狱!”
“你真上心,发这么重的誓!”特里斯唐说着,向她投去审视的目光。
可怜的女人感到越来越沉不住气了,已经到了笨嘴拙舌的地步,她明白自己没有讲出该讲的话,不禁心惊胆战。
这时,另一名士兵跑回来报告:
“大人,这老妖婆说谎。那女巫逃跑没有走羊街。那条街整夜都有铁链封锁。守卫人员没有看见有人过去。”
特里斯唐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可怕了,他质问隐修女:
“这回你有什么说的?”
又出了意外情况,不过,她还要极力顶住:
“大人,不知道我怎么会弄错了。我想,她恐怕是过河去了。”
“那就是相反的方向,”总监说道,“老城那儿正在搜捕,她还要回老城去,这显然不可能。你说谎,老家伙!”
“再说,河两岸都没有船。”头一个士兵一边帮腔。
“她可能是游过去的。”隐修女步步为营,反驳道。
“女人还能泅水?”那名士兵又说。
“上帝的脑袋!老家伙!你说谎!你说谎!”特里斯唐气愤地吼道,“我真想先把你抓起来,不管那个女巫,审你一刻钟,也许就能从你嘴里掏出实话。好啦!跟我们走一趟。”
这话正中下怀,她马上抓住:
“悉听尊便,大人。带我走吧,带我走吧。审我,好哇。快点儿,快点儿带我走!马上就走。”她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合计:有这工夫,我女儿就会逃走了。
“该死的!”总监说道,“邪门,要尝尝酷刑的滋味!敢情疯啦,我真不明白。”
一名头发灰白的巡防老兵出列禀告:
“她确是个疯子,大人!她就是放掉那埃及女人,也不能怪她,因为她不喜欢埃及女人。巡防我干了十五年,天天晚上听见她恶言恶语,不住嘴地咒骂吉卜赛女人。我们要搜捕的,如果照我想的,就是那个有小山羊的跳舞小姑娘,那正是她最恨的一个。”
古杜勒硬着头皮说:“最恨那一个。”
巡警们众口一词,向总监证实老警士的话。隐修士特里斯唐看看从隐修女口中什么话也掏不出来,心里十分恼火,只好转身朝坐骑缓缓走去,而隐修女眼睛盯着他,心里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惶恐不安。
“算啦!”他咬牙切齿地说,“上路!继续搜索!不绞死那埃及姑娘,我不睡觉!”
不过,他还犹豫了一会儿,没有上马。他那副疑虑重重的样子,环视广场,就像一只猎犬,感到猎物就躲在附近,因而迟迟不肯离去。这可苦了古杜勒,生死未卜,她的心悬在半空。特里斯唐终于摇摇头,翻身上马。古杜勒一颗倒悬的心总算放下来;从他们到来她就没敢看一看女儿,现在才瞥了一眼,悄声说道:“得救啦!”
可怜的孩子一直躲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大气也不敢出,就觉得死神站在面前。古杜勒和特里斯唐舌剑唇枪的较量,她一句也没有漏掉;母亲每下心惊肉跳,都会在她身上有所反应。她吊在深渊上面,只有一根悬丝,她听见悬丝拉得咯咯直响,多少回眼看就要挣断了,现在她才长出了一口气,感到双腿落到了实地。恰好这时,她听见一个声音对总监说:
“牛的犄角!总监先生,绞死女巫,可不是我这个军人的行当。暴民已经扫荡光了,您干您的差使,我回我的队伍,这样两便您说好吧,他们也不能没有队长啊。”
那正是浮比斯·德·夏多佩的声音。埃及姑娘一听,真是百感交集。她的朋友,她的保护人,她的依靠,她的避难所,她的浮比斯,就在这儿啊!她站起身,不待她母亲阻拦,就冲到窗口,喊道:
“浮比斯!救我呀,我的浮比斯!”
浮比斯不在那里了,他策马飞驰,已经转过刀剪街。然而,特里斯唐却没有走。
隐修女大吼一声,扑到女儿身上,猛力将她拉回来,指甲都抠进她脖子的肉里。做母亲的有时赛似母老虎,急起来就顾不了这些。可是太晚了,特里斯唐已经瞧见。
“哈!哈!”他一声狂笑,牙齿全震掉了,那副豺狼面孔也直颤动,又嚷道,“这耗子洞里有两只耗子!”
“我早就料到了。”那个士兵说道。
特里斯唐拍拍他的肩膀:“你真是一只好猫!”他又叫了一声:“喂,亨利埃·库赞何在?”
一个汉子应声出列,从衣着和仪态来看,不像个当兵的,只见他穿半身灰色、半身褐色号服,袖子是皮革的,脑袋理成平头,一只大手拎着一盘绳索。此人不离特里斯唐左右,而特里斯唐则不离路易十一左右。
“朋友,”隐修士特里斯唐说,“想必这就是我们要找的女巫。你把她给我绞死。你的梯子带着吗?”
“在大柱楼棚仓里有一架,”那汉子回答,他指着绞刑石架又说,“这事儿就在那儿处置吗?”
“对。”
“好嘞!那就省事儿啦!”那汉子说着,狂笑一声,比总监的笑貌还要狰狞。
“快!完事儿再笑吧!”特里斯唐吩咐道。
特里斯唐既已看到她女儿,希望就完全丧失了,隐修女就再也没有讲一句话。她将半死不活的埃及姑娘扔到原来的角落里,自己又回到窗口,双手像两只利爪,放在窗台角上,目光又恢复原来凶猛而疯狂的神色,摆出这种大无畏的姿态,注视所有那些大兵。亨利埃·库赞走近小屋,一看到对方冲着他的那副异常凶恶的面孔,就吓得连连后退。
“大人,”他回到总监面前,问道,“究竟抓哪一个?”
“那个小的。”
“这就好。那老的看样子不好惹。”
“真可怜啊,有山羊跳舞的小姑娘!”那个老巡警叹道。
亨利埃·库赞又走到窗口。母亲怒目而视,逼得他垂下目光。他怯声怯气地说道:
“夫人……”
隐修女声音恼怒而低沉,打断他的话:
“你想干什么?”
“不是找您,”他说道,“是找另一个。”
“什么另一个?”
“那个小的。”
她摇着头喊道:
“再没人啦!再没人啦!再没人啦!”
“还有!这您完全明白,”刽子手又说道,“让我抓走那个小的。我并不想伤害您。”
隐修女怪笑一声,说道:
“哼!你并不想伤害我!”
“把那个人交给我吧,夫人,这是总监先生的命令。”
她发疯一般反复说:
“再没人啦!”
“我跟您说还有人!”刽子手反驳道,“你们两个人,我们都看见了。”
“那你就再看看,把头伸进来呀!”隐修女冷笑道。
刽子手审视一下老婆子的指甲,不敢造次。
“快点儿!”特里斯唐吼道;他部署队伍围住老鼠洞,本人则在绞刑架旁边立马等待。
亨利埃极为狼狈,再次回到总监面前,把绞索撂在地上,双手摆弄着帽子,样子非常尴尬。他问道:
“大人,从哪儿进去呀?”
“走门。”
“没门哪。”
“走窗户。”
“窗户太窄了。”
“那就开大点儿,”特里斯唐气冲冲地说,“你不是有铁镐吗?”
母亲一直守在洞穴里,瞋目而视。她再也不抱任何幻想,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但是就是不想让人抓走她女儿。
亨利埃·库赞到大柱楼的棚仓里去取工具箱,还拿了一架折叠梯子,立刻支在绞架下。总监手下的五六个人抄起尖镐和撬杠,跟着特里斯唐走向窗口。
“老婆子,”总监厉声说,“乖乖地把那姑娘交出来。”
隐修女仿佛不明白,愣愣地看着他。
“上帝的脑袋!”特里斯唐又嚷道,“国王降旨要绞死这女巫,你干吗阻拦呢?”
可怜的女人又像往常那样狞笑。
“干吗阻拦?她是我女儿。”
她讲这话的声调,连亨利埃·库赞听了都毛骨悚然。
“实在遗憾,”总监又说道,“然而这是国王的旨意。”
她那可怕的笑声变本加厉,同时嚷道:
“这同我有什么相干?我跟你说,她是我女儿!”
“凿穿墙壁!”特里斯唐吩咐。
只要拆掉窗台砌石,就能打开相当大的洞口。母亲听到镐头和撬杠开始毁她的堡垒,便大吼一声,接着在小屋里飞快地转圈子,就像关在笼子里的野兽所养成的习惯。她不再说话,只是两眼冒火。军警见了都胆战心惊。
突然,她抓起那块石头,朝干活的人砸过去,但是双手颤抖,扔不准,没有击中任何人,一直滚到特里斯唐的脚下,恨得她咬牙切齿。
这时太阳虽然还没有升起,但是天色已经大亮。大柱楼那老朽的烟囱染上了红艳艳的朝霞。这个清晨时刻,大都市里最早打开的窗户,开始愉快地俯视屋顶。几个乡镇居民、几个水果商贩,骑着毛驴奔向菜市场,此刻经过河滩,走到围住老鼠洞的军警跟前站住,惊讶地看了一会儿,又扬长而去。
隐修女已经回身坐到女儿旁边,用身子挡住女儿,两眼发直,听着不敢动弹的可怜孩子低声呼唤:“浮比斯!浮比斯!”拆墙的人显然有所进展,母亲也机械地往后缩,把靠墙的女儿搂得越来越紧。她目不转睛,始终警戒着,忽然发现砌石松动了,又听见特里斯唐给人鼓劲的叫声。于是,她从这阵颓丧的状况中挣扎出来,开始大吼大叫,声音有时像锯子一般撕裂耳膜,有时又像所有诅咒一齐涌到嘴边,要同时迸发,因而结结巴巴:
“噢!噢!噢!真是骇人听闻!你们都是强盗!你们当真要抢走我女儿吗?跟你们说,这是我女儿!哼!你们这帮卑鄙的家伙!哼!刽子手的帮凶!可恶的杀人凶手!救命啊!救命啊!失火啦!他们就这样明火执仗,要抢走我女儿吗?这还有没有天理啊?”
她满嘴冒着白沫儿,眼睛一副凶光,毛发倒竖,犹如豹子一般撑着四爪,又冲特里斯唐说:
“过来吧,来抓我女儿试试!难道你还不明白,这个女人跟你说这是她女儿?你知道有孩子是怎么回事吗?喂!你这只豺狼,你从来没跟你的母狼睡过觉,从来没有狼崽子吗?如果有,崽子嗥叫的时候,你就一点儿也不动心吗?”
“石头顶不住了,把它撬下来。”特里斯唐吩咐。
撬杠掀掉一大块沉重的窗台座石。上文说过,这是母亲的最后堡垒。因此,她扑上去,想从里面顶住,指甲抠得紧紧的,然而石头太大,又有六条大汉从外面猛推,便渐渐脱开她的手,顺着撬杠滑落到地上。
母亲看见入口打开了,就横躺在那里,用身子堵住缺口,双臂乱挥,脑袋撞着石板,声嘶力竭喊叫:“救命啊!失火啦!失火啦!”但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现在,去抓那姑娘!”特里斯唐一直无动于衷,又吩咐道。
母亲凝视着军警,样子凶极了,吓得他们不敢进去。
“喂,亨利埃·库赞,你上!”总监又说道。
谁也不挪动一步。
总监骂起来:
“基督的脑袋!我手下的军人!居然害怕一个女人!”
“大人,”亨利埃说道,“您管这东西叫女人!”
“她有狮子的鬃毛!”另一个人也帮腔。
“上啊!”总监再次吩咐道,“洞口这么宽,三个人并排进去,就像攻打蓬图瓦兹那样。他妈的,快点儿了结!谁第一个退缩,我就把他劈成两段!”
总监和母亲都很凶,军警们进退两难,犹豫片刻,终于横下心来,朝老鼠洞挺进。
隐修女见此情景,双膝跪着突然立起身子,两只瘦骨嶙峋的手将长发从面前捋开,然后又撂在大腿上,大滴大滴的眼泪夺眶而出,顺着面颊的深纹滚落,犹如激流通过冲刷出来的河床。与此同时,她又开口讲话,而声音变得极其哀婉,极其温柔,极其恭顺,极其惨痛,连特里斯唐身边能吃人肉的老军警,也不止一个擦起眼泪。
“各位老爷!各位警官先生,请听我说一句话!这件事我一定得告诉你们。她是我女儿,明白吗?是我丢失的宝贝女儿!你们听着,说来话长。要知道,军警先生们非常熟悉我,从前我生活放荡,孩子们见了就扔石头,可是军警先生们对我一直很好。你们明白吗?你们一了解情况,就会把孩子留给我的!我是一个可怜的妓女。是吉卜赛女人把我孩子偷走的。她的一只小鞋,我可保存了十五年。瞧,就是这只。当时她的脚就这么大点儿。那是在兰斯,香花歌乐女。是在磨难街。这些也许你们都知道。那就是我。那时你们正年轻,真是一段好时光。过了不少快活的日子。各位老爷,你们会可怜我的,对不对?埃及女人把我女儿偷走,一藏十五年。我还以为她死了呢。你们想一想,好朋友们,我原来以为她死了。我在这里度过十五年,就在这洞穴里,冬天也不生火。真够苦的呀。可怜的宝贝小鞋!我整天呼号,仁慈的上帝终于听见了,昨天夜里把女儿还给了我。这是仁慈上帝显的灵。她并没有死。我完全相信,你们不会把她从我身边抓走的。怎么处置我,我都没话说,可是她呀,才刚刚十六岁的孩子!给她时间多见见阳光吧!——她怎么惹着你们啦?根本没惹着你们。我也一样。原先你们不知道,我在这世上只有她,我老了,这是圣母赐给我的恩宠!再说,你们大伙都这么善良!你们原先不知道那是我女儿,现在知道了。噢!我爱她!总监大老爷,我宁肯自己胸中捅个大洞,也不愿意让她手指擦破一点儿皮。您这模样,一看就是好心肠的大老爷!我向您说明了事情的真相,对吧?唔!您也是有过母亲的人啊,老爷!您是统帅,把我孩子留下吧!您瞧,我跪着求您,就像祈求耶稣基督保佑一样!我对人一无所求,我是兰斯人,老爷们,我有一小块田产,是我叔父马伊埃·普拉东留给我的。我不是乞婆。我不要任何东西,只要我的孩子!噢!我主仁慈的上帝,不是无缘无故把女儿还给我!而国王!您是说国王!杀死我的小女儿,也不能给他增添多大乐趣啦!何况,国王也是仁慈的!这是我的女儿,是我生的女儿!不是国王的!她也不是您的!我想离开,我们想离开!两个女人,母女俩要走,就应当放她们走!放我们走吧,我们是兰斯人。哦!警官先生们,你们都是好心肠的人,我爱你们大伙。你们不会把我亲爱的女儿抓走,不可能那么干!根本不可能,对不对?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
她那手势、她那声调、边说话边吞饮的泪水、合拢起来又绞在一起的双手,那令人心酸的苦笑、那含泪的目光、那哀吟悲叹、那语无伦次的陈诉,以及揪心的惨叫,这一切我们就不描述了。等隐修女住了口,隐修士特里斯唐皱了皱眉头,不过是为了掩饰他那老虎眼中滚动的泪珠。然而,这是一时心软,他还是克制住了,口气干脆地说道:“这是国王的旨意。”
接着他俯身对着亨利埃·库赞的耳朵,低声吩咐:“快点儿了结!”这位凶神恶煞的总监,也许感到自己也要于心不忍了。
刽子手和军警冲进小屋。母亲毫不反抗,只是爬过去,不顾死活,扑到女儿身上。埃及姑娘眼看兵卒逼上来,自己死到临头,便一阵恐惧,又呼叫起来:“妈妈!妈妈!他们来啦!保护我呀!”那凄惨的声调难以描摹。
“好的,我的心肝,我来保护你!”母亲答应着,但声息微弱;她紧紧搂着女儿,遍吻女儿的身体。母女二人都倒在地上,此情此景,实在可悯可怜。
亨利埃·库赞把手臂插到姑娘美丽的肩下,把她拦腰抱起。姑娘感到这只手,“啊!”地叫了一声,便晕过去了。刽子手也情不自禁,眼泪一滴一滴落到她身上。他想把姑娘抱走,便极力掰开母亲的手,然而母亲的双手紧紧搂着女儿的腰肢,死死扣住,根本无法挣脱。亨利埃·库赞只好硬把姑娘拖出小屋,也连带把母亲拖了出去。母亲也同样紧闭双目。
这时太阳升起来了,广场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他们远远观望,不知从石路面上往绞刑台拖的是什么东西。闲人不准靠近围观,这是总监行刑时的老习惯。
住户的窗口一个人也没有,只看见远处俯临河滩广场的圣母院两座钟楼的顶层窗口,有两个人似乎朝这边张望,黑色的身影鲜明地印在早晨的晴空上。
亨利埃·库赞拖着母女二人,来到行刑架下站住,把绳索套在姑娘的可爱的脖颈上,但是心中不胜怜悯,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不幸的姑娘感到绳索可怖的接触,抬起眼皮,看见头顶石头绞架支出瘦骨嶙峋的臂膀,不禁浑身摇晃,声音凄厉地高喊:“不!不!我不愿意!”母亲一直把头埋在女儿的衣衫里,只看得见她浑身颤抖,还能听见她加速亲吻女儿的声响。刽子手趁机猛然掰开她紧紧搂抱女犯的双臂。她没有反应,也许是精疲力竭,也许是痛不欲生的缘故。于是,刽子手将姑娘搭在肩头,但见他那大脑袋旁边的女郎曼妙地折成两段。他一脚踏上梯子准备攀登。
这时,匍匐在地上的母亲忽然两眼圆睁,她没有号叫,但形容可怖,从地上一跃而起,像猛兽扑猎物一般,扑了过去,一下咬住刽子手的一只手。这一举动疾如闪电。刽子手痛得直叫。军警跑上前,好不容易把刽子手的血淋淋的手从老婆子牙齿中拉出来。她始终缄默不语,被人猛力推开,只见她的头重重地磕在石路面上;她被人扶起来,却又颓然倒下,原来她已经断气了。
刽子手始终没有丢下姑娘,他继续从梯子登上去。
二、白衣美人
卡希魔多见小屋空了,埃及姑娘已不在里面,就在他全力保护的时候被人劫走了;他又惊讶又痛心,双手揪住头发,同时连连跺脚。继而,他满教堂奔跑,寻找他的吉卜赛姑娘,每到一处墙角就怪声呼唤,把他那棕红头发揪下来抛得满地都是。恰好这时,羽林军也攻进了圣母院,搜捕埃及姑娘。卡希魔多主动帮他们寻找,这个可怜的聋子哪里知道他们的险恶用心,还以为埃及姑娘的敌人是那些游民乞丐。他亲自给隐修士特里斯唐当向导;察看所有可能藏身的场所,打开每道密门、每处祭坛的夹层和圣器室的里间。如果不幸的姑娘还在教堂里,那么出卖她的肯定是卡希魔多了。特里斯唐轻易不肯罢手,但因一无所获,也就败兴而归。卡希魔多独自一人还继续寻找,整个教堂跑了有几十遍,上百遍,上下左右无一遗漏,跑上跑下,奔走呼号,东嗅嗅,西看看,无孔不入,脑袋见洞就钻,火把伸到所有拱顶下面,绝望疯狂到了极点。公兽失去母兽,也不过如此咆哮悲号,如此张皇失措。他终于确信,深信她不在教堂了,已经无可挽回,她被人从他手中夺走了。他缓步登上钟楼的楼梯。他搭救姑娘的那天,那么欣喜若狂,得意忘形,攀登的正是这条楼梯。还是原来的地点,他这次经过时却垂头丧气,既不出声,也不流泪,几乎连气息都没有了。教堂重又空荡荡的,沉入一片寂静。羽林军都已离开,前往老城追捕女巫去了。偌大的圣母院,刚才还遭受猛攻,杀声震天,现在却只剩下卡希魔多一个人了,他又走向埃及姑娘由他守卫而住了几周的小屋。快要临近时,他忽然想象也许会看见她就在屋里。他拐过对着侧道屋顶的楼廊,看见那小窗小门的斗室,依然蜷缩在巨大扶壁拱架下面,犹如挂在粗树枝下的小鸟窝。可怜的人,心脏都要停止跳动,靠到柱子上才没有摔倒。他想象埃及姑娘也许回来了,无疑是善良的天使给送回来的,这间小屋如此宁静,如此安全,如此可爱,她不会不待在里面;想到这里,他再也不敢多走一步,唯恐打破自己的幻梦。“是的,”他心中暗道,“大概她在睡觉,或者在祈祷。不要惊扰着她。”
他终于鼓起勇气,踮起脚朝前走去,瞧了瞧,便进去了。空的!小屋始终空无一人。可怜的聋子慢腾腾地在屋里转悠,掀起床铺,看看姑娘是否藏在床垫和石板地之间,随即摇了摇头,在原地呆若木鸡。突然,他怒不可遏,一脚将火把踩灭,然后一声不吭,也不叹息,猛冲过去,一头撞在墙上,昏倒在石板地上。
等到苏醒过来,他就扑倒在床铺上打滚,狂热地吻起姑娘睡过而尚有余温的地方,又一动不动躺了几分钟,仿佛咽了气;继而,他又翻身起来,只见他大汗淋漓,呼呼喘气,像发了疯似的,脑袋一下下撞墙,跟敲钟一样有节奏,情形十分吓人,表明非要撞个头破血流不可的决心。直到精疲力竭,他再次倒在地上,接着爬出小屋,蜷缩在房门对面,一副惊奇骇怪的神态。他再也没有动弹,就这样待了一个多小时,眼睛盯着空了的小屋,忧伤沉思的样子,胜过一位母亲坐在空出的摇篮和入殓的棺木之间。他一言不发,只是间隔许久才因啜泣而全身猛然抖动一下;然而,这是无泪的啜泣,好似夏天无声的闪电。
他苦思苦索,推想究竟是什么人猝然劫走了埃及姑娘,大概就在这时候,他想到了主教代理,想起只有堂·克洛德掌握一把钥匙,能进入通这小屋的楼梯,还想起堂·克洛德有两回黑夜袭击姑娘:头一回卡希魔多当了帮凶,第二回他挺身阻止了。于是,许多详情细节又在脑海中浮现,很快他就排除疑虑,确认是主教代理劫走了埃及姑娘。然而,他对教士这个人感恩戴德,无比忠诚,又无比热爱,这些感情在他心中深深扎根,即使到了这种时刻,也还是抵制嫉妒和失望情绪的进袭。
卡希魔多想到这是主教代理干的;换了别人,他会食肉寝皮,方解心头之恨,而偏偏是克洛德·弗罗洛,可怜的聋子的愤恨只好转化为更大的痛苦。
他的思绪就这样集中到教士身上,不觉曙光照亮了扶壁拱架,他望见圣母院顶层半圆殿外围栏杆的拐角处,有个人影在走动。那人朝他这边走来。他认出正是主教代理。克洛德庄重地缓步走来,但是并不朝前看,目光移向北钟楼,脸也扭向那边,朝向塞纳河右岸,还高高地仰起头,仿佛极力越过屋顶张望什么。猫头鹰总好摆出这种姿态,侧目而视:它飞向一点,眼睛却盯着另一点。教士就是这样从卡希魔多上面走过而没有看见他。
这一显形突如其来,聋子惊得目瞪口呆,看着他钻进北钟楼的楼梯门里。读者知道,登上北钟楼,能望见府尹衙门。卡希魔多站起来,要跟踪主教代理。
卡希魔多随后登上钟楼,只是要弄清楚教士上去干什么。再说,可怜的敲钟人自己要干什么,要说什么,有什么打算,也一概不知道,他只是满腔怒火,也满腹疑惧。主教代理和埃及姑娘在他心中相撞击。
到了钟楼顶,他先不走上平台,而是停在黝黯的楼梯口,仔细观察教士在哪里。教士背对着他。楼顶平台四周围着一道镂空的雕栏。教士胸脯贴在朝圣母桥一面的栏杆上,俯视新城的街区。
卡希魔多蹑手蹑脚,走到他的身后,瞧瞧他在望什么。教士驰心旁骛,根本没有听见聋子走到身边。
巴黎的景观,尤其是在夏日清朗的晨曦中,从圣母院钟楼顶上眺望,更是美不胜收。这天大约是七月份。天空晴朗澄净,寥寥几颗残星渐渐消隐,但有一颗格外明亮,恰巧在最亮堂的东天闪耀。太阳就要出来了。巴黎开始蠢动。东边成千上万的房舍,沐浴在特别洁白纯净的晨光中,形状各异的轮廓分外醒目。圣母院钟楼的巨大阴影,逐个踏着房顶,从这大都市的一端延展到另一端。一些街区有了人声和响动。这里一声钟鸣,那里一声锤击,还有一处传来轧轧车行的错杂声。在这片屋顶上,已经袅袅升起几缕炊烟,犹如大片硫黄矿层的缝隙中冒出来的硫气。塞纳河水流经多少桥拱、多少沙洲岬角,水面皱起银纹细浪,波光粼粼。极目眺望周围城墙以远,只见薄薄的雾气环绕,透过雾气隐约看见一望无际的平原,以及起伏优美的丘峦。睡意惺忪的城市上空,飘散着各种各样的响声。晨风从丘峦的雾霭撕下一团团白絮,抛上天空,一直朝东方驱赶。
几位老妇人拿着奶罐,来到前庭广场,都非常惊讶,相互指点圣母院中央大门残破的奇异景象,以及凝固在砂石缝里的两道铅流。这是夜晚这场骚乱留下的全部痕迹。卡希魔多在两座钟楼之间点燃的柴堆早已熄灭。特里斯唐已经带人把广场打扫干净,将尸体抛进塞纳河中。像路易十一这样的国王,每场屠杀之后,总不忘立即将马路冲洗干净。
在钟楼顶栏杆外面,就在教士驻足之处的下方,探出一个哥特式建筑物上常有的造型奇异的石头雨槽,石槽的一道裂缝中长出两棵桂竹香,在晓风中摇着盛开的鲜花,就像人一样,相对鞠躬以为嬉戏。从钟楼上面的高空里,传来鸟雀的鸣啭。
然而这一切,教士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他这种人不知何为清晨,不知何为鸟雀和鲜花。周围天地辽阔,景物繁多,而他的目光只凝注在一点上。
卡希魔多心中焦急,想询问他把埃及姑娘弄到哪儿去了。然而此刻,主教代理似乎离开了尘世,显然他正经历生命激烈冲荡的时刻,即使天崩地坼,他也毫无感觉。他两眼死死盯住一个地方,敛声屏息,身子一动不动;而这种沉默静止的状态,却有某种可怖的成分,就连桀骜不驯的敲钟人见了也心惊胆战,不敢贸然打扰,只能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这也不失为一种询问的方式;于是,不幸的聋子的目光便落到河滩广场上。
他就是这样看到了教士凝望的目标。在长年竖立的绞刑架旁边,已经支起了梯子;广场上聚了一些人,但是军卒的数量还要多。一个汉子在石路面上拖着一个白色物体,后面还连着一个黑色物体,走到绞刑架下便站住了。
那里发生的情况,卡希魔多一时看不清楚,倒不是他那只独眼看不到那么远,而是有一帮士兵挡住,看不到整个场面。况且,太阳这时刚好升起来,天空霞光万道,巴黎城的所有高矗的建筑,诸如尖顶、烟囱、山墙尖角,仿佛同时燃烧起来了。
这工夫,那汉子开始登梯子。卡希魔多这才看清楚,他肩上扛着一个女子,是个穿白衣裙的姑娘,脖子上套着一根绳索。卡希魔多认出来:那正是她。
那汉子登到梯子顶端,调整一下绳结。这时,教士双膝跪到栏杆上,以便看得清楚些。
突然,那汉子一脚踹开梯子;卡希魔多已有半晌屏住呼吸,这时他看见那不幸的姑娘吊在绞索上,在离地面四米的高度摇摆,而那汉子则踏着她的肩膀蹲在上面。绞索转了几转,卡希魔多看见剧烈的痉挛传遍埃及姑娘的周身。至于教士,他则伸长脖子观赏,眼珠子都要冒出来,望着那可怕的一对:那汉子和姑娘,蜘蛛和苍蝇。
就在这惨不忍睹的一刹那,教士灰白的脸上爆发一阵魔鬼的狂笑:只有人不再是人时,才可能发出这种笑声。卡希魔多虽然听不见,但是看到了。敲钟人在主教代理身后倒退几步,突然又猛扑上去,两只大手掌狠命一推他的后背,就将他推下他所俯瞰的深渊。
堂·克洛德叫了一声:“该死!”随即掉了下去。
他坠落时,刚巧被下面的石头水槽托了一下,双手赶紧拼命抓住,张口正要喊第二声,忽见卡希魔多复仇的可怕面孔,从他头上的栏杆边沿探出来。于是他噤声了。
脚下是深渊。坠落下去两百多尺,就是铺石路面。处境凶险,但是主教代理一言不发,连一声也不呻吟,只是使出浑身解数,扭动着躯体,想搭着石槽上去。然而这花岗石槽没有抓处,两脚在黝黑的墙壁上乱蹬却踏不住。爬过圣母院钟楼顶上的人都知道,顶台栏杆下面的石壁是向内凹进去的。可怜的主教代理,就是在这凹壁上耗尽了力气。他要攀登的不是陡壁,而是向里倾斜的墙壁。
卡希魔多只要一伸手,就能把教士拉出深渊,可是,他连看也不看一眼。他注视着河滩广场,注视着绞刑架,注视着埃及姑娘。聋子倚着的栏杆,正是刚才主教代理俯瞰的地方,他目不转睛,死死盯住他此刻在世上的唯一目标,一动不动,哑然无声,那姿态就像遭了雷击的人。有生以来,他那只独眼只流过一滴泪,现在成串的泪珠默默地流淌。
这工夫,主教代理气喘吁吁,秃头上大汗淋漓,指甲在石头上抠出了血,膝盖在墙上也蹭得皮开肉绽。他每挣扎一下,都听见挂在水槽上的教袍撕裂开线的声响。更糟糕的是,这个石槽末梢接的一根铅管,禁不住他身体的重量而弯下来。主教代理也感到这根铅管慢慢弯曲,这个倒霉的家伙心想,一旦双手力竭松开,一旦教袍撕裂,一旦铅管摧折,他就势必掉下去,于是惊恐万分,肝胆俱裂。下面十来尺有个小台,是排列的石雕构成的。有几回绝望之余,他昏头昏脑看着窄窄的小台,心里祈求上苍,但愿能在这两尺见方的小台上了此一生,哪怕在上面还要活一百年。还有一回,他望望下面的广场,望望那深渊,赶紧闭上双眼,又抬起头来,吓得毛发倒竖。
两个人都沉默不语,这场面相当可骇。主教代理在下面几尺的地方垂死挣扎,而卡希魔多则涕泪涟涟,凝望着河滩广场。
主教代理每挣扎一下,只会摇撼脆弱的唯一支撑点,他见此情景,就决定不再动弹,抱着水槽悬在半空,几乎屏住气息,全身纹丝不动,只有腹部不时地痉挛一下,就像睡梦中感到自己跌落时所产生的反应。他两眼睁大,目光怔忡,一副病态诧异的神色。然而,即使稳住不动,体力还是渐渐不支,手指从水槽往下滑,他感到双臂越来越乏力,躯体越来越沉重,支撑他的铅管也越来越折向深渊。下面的景象触目惊心,他看见圆殿圣约翰教堂的屋顶,小得像对折的一张纸牌。他又逐个审视钟楼上冷漠的石雕,全都跟他一样悬在深渊的半空,但无一为自身惊惧,也无一为他怜悯。周围全是石头:眼前是张开血盆大口的石头怪物;下面的渊底,则是铺石的广场;头上又是啜泣的卡希魔多。
前庭广场上聚集了几堆老实的闲人,他们不慌不忙地猜想,是什么人发疯了,这样别出心裁来寻乐子。他们说话的声音传上来,细弱但很清晰,教士听见他们说:“哎呀,他会摔得粉身碎骨!”
卡希魔多还在哭泣。
主教代理又气恼又恐惧,终于明白大势已去。不过,他还竭尽余力,最后拼一下,扳住水槽向上挺身,双膝同时用力顶墙壁,两手便抠进一道石缝,总算攀上去约有一尺。然而这样一震动,支撑他的铅管猛然弯下去,同时教袍也撕开了,他立时感到身子完全失去依托,唯独僵硬而无力的双手还抓住点儿什么,这倒霉的家伙闭上双眼,放开水槽,掉了下去。
卡希魔多看着他摔下去。
从这样的高度很难垂直坠落。主教代理先是头朝下,两手伸直,接着在半空转了几个圈,被风吹向一座楼房的屋顶,摔在上面,不幸的人摔断了几根骨头,不过还没有死。敲钟人看见他还要用指甲抓住山墙脊;然而顶盖太陡,他也精疲力竭,又从房顶急速滑下去,好似脱落的一片瓦,摔到铺石路面上弹跳几下,随即不动了。
于是,卡希魔多又举目看那埃及姑娘,远远望去,只见她的身子吊在绞架上,隔着白色衣裙还显出临终的震颠;接着,他又低头看那主教代理,只见他尸横钟楼脚下,已经血肉模糊。这时,他从心底发出一声哀号:“噢!我所爱过的一切啊!”
三、浮比斯成亲
当天时近暮晚,主教的司法官前来检验,从前庭广场收走主教代理血肉模糊的尸体,圣母院里早已不见卡希魔多的踪影。
这段奇事有不少传闻。大家都不怀疑,卡希魔多即魔鬼,克洛德·弗罗洛即巫师,两者订了契约,现已到了践约的日子,魔鬼就要把巫师抓走了。有人推测,卡希魔多砸烂克洛德的躯体,取走他的灵魂,如同猴子砸开壳吃核桃仁一样。
因此,主教代理未能葬在圣地。
第二年,即1483年8月,路易十一死了。
至于彼埃尔·格兰古瓦,他终于救了小山羊,在悲剧创作上也硕果累累。看来,他先后尝试了星相学、哲学、建筑学和炼金术等各种荒唐的行业,然后重操旧业,进行悲剧创作,即荒唐行业中最荒唐的一种。这就是他所说的“有了个悲剧结局”。关于他在戏剧创作方面的成就,从1483年,朝廷的流水账就有记载:“付给约翰·马尔尚和彼埃尔·格兰古瓦一百利弗尔,二人是木匠和作者,为迎接教皇使节先生莅临巴黎,制作和创作了圣迹剧,并设计了角色和服装,该剧在大堡演出。”
浮比斯·德·夏多佩也有一个悲剧结局:他结婚了。
四、卡希魔多成亲
上文叙过,埃及姑娘和主教代理毙命的当天,卡希魔多就从圣母院失踪了。确实再也没人见到他,谁也不知道他的下落。
爱丝美拉达姑娘受刑的那天夜晚,刽子手的助手按照习俗,将她的尸体从绞刑架上放下来,运到鹰山的万人窟里。
如索瓦尔所说,鹰山是“王国最古老又最壮观的绞刑台”。在圣殿和圣马尔丹关厢之间,出巴黎城垣约三百多米,离库尔提有几箭之地有一个小土丘,虽然坡度徐缓而不大显眼,但有一定高度,方圆几里都能望得见。山丘顶上有一个造型奇特的建筑物,类似凯尔特人的大石台,那便是拿人祭祀的场所。
不妨想象一下:一个高十五尺,宽三十尺,长四十尺的平行六面体建筑物,坐落在石灰石的圆丘顶上;有一道门、一条带栏杆的露天楼梯,以及一座平台;平台上立着十六根粗石大柱子,高三十尺,在这平台底座的三面排列成柱廊,上边架着粗大的横梁,而横梁间隔着垂下铁链,吊着人的骷髅;土丘旁边的平地上,还竖着一个石头十字架,以及两座略小的绞刑架,仿佛是从主干树桩再生出来的枝杈;在这些景物的上空,始终有一群乌鸦盘旋。那便是鹰山。
建于1328年的巨型绞刑架,到了15世纪末,剥蚀相当严重。横梁蛀迹斑斑,铁链生了锈,柱子上也长满了青苔。砌石的底座合缝都已裂开,足迹罕至的平台则长满了荒草。这座建筑由天空衬出的轮廓,显得狰狞可怖;如果在夜晚,朦胧的月光照见白骨,或者寒风吹得铁链如骷髅咯咯作响,昏暗中无不在蠢蠢而动,气氛就更为恐怖了。这座绞刑架高耸在那里,就足以给周围平添阴森可怖的气氛。
这座狰狞建筑的砌石底座下面是空的,辟为宽敞的地穴,出入口有一道破旧的铁栅门,里面不仅扔进从鹰山铁链上掉下来的残骸,而且扔进巴黎城其他绞架常年处死的不幸者的尸体。在这万人深坑里,多少尸骨残骸同形形色色的罪恶一起腐烂;多少名宦要员,多少无辜百姓,相继来此存放遗骨,从早年算起,有在鹰山头一个受刑的义士昂格朗·德·马里尼,一直到煞尾的另一位义士科利尼海军统帅。
至于卡希魔多的神秘失踪,我们发现了下面的情况。
在这篇故事结尾的事件发生之后一年半至两年,有人到鹰山地窟中来寻找奥利维公爵的尸体:两天前他被处以绞刑,但查理八世恩准移葬圣洛朗墓地,与善辈为伍。他们在惨不忍睹的残骸枯骨中寻找,发现两具骷髅,一具以奇特的姿势搂抱着另一具。其中一具骷髅是女性,上面还有白布衣裙的碎片,脖子上挂一串念珠树果实的项链,下端系一个镶缀绿玻璃的丝绸小香囊,已经打开,里面空无一物。这些遗物毫无价值,想必连刽子手都不要。紧紧搂抱这具骷髅的另一具则是男性,只见那具骷髅脊椎骨歪斜,脑袋缩进脖腔里,一条腿短一条腿长;不过,脊梁骨没有断裂的伤痕,显然此人不是绞死的,而是主动来此长眠。有人要把他搂抱的骷髅拉开,他的遗骸也就立时化作尘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