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圣母院
雨果 著
经典名著
类型- 2019.05.28 上架
31.80万
完结(字)
南京大众书网图书文化有限公司版权所有 未经书面许可不得复制转载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第十卷
一、格兰古瓦连生妙计
且说彼埃尔·格兰古瓦,他目睹了整个案件如何顿起波澜,断定要有绳索、绞架和其他刑罚等待这出闹剧的主要人物,也就不想再惹麻烦了。他一直留在丐帮,觉得在巴黎,乞丐们是最好处的伙伴;而乞丐们则继续关心埃及姑娘的命运。这也是极其自然的,他们都同她一样,迟早要去见夏莫吕和托特律,不像他这样跨着神马珀伽索斯,遨游想象的王国。从他们谈话中,他得知他那摔罐成亲的妻子进入圣母院避难,因而就更加心安理得了。可是,他并没有打算前往探望,只有几次想起小山羊,仅此而已。再说,白天他要耍把戏混碗饭吃,夜晚则绞尽脑汁草拟控告巴黎主教的诉状,因为主教的水磨曾溅了他一身水,至今他还耿耿于怀。同时,他还潜心评注《论石雕》,努瓦永和图尔奈的主教博德里·勒鲁日的名著,由此对建筑艺术又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取代了他曾一度热衷的炼金术。其实,炼金术和建筑艺术密切相关,是必然的因果关系。格兰古瓦只是从喜爱一种思想,转而喜爱这种思想的形式。
有一天,他走到圣日耳曼·欧塞鲁瓦王家教堂附近,停在人称“主教讲坛”的一座建筑的拐角。这座建筑正对着所谓的“国王讲坛”,里面有一个秀美的14世纪小礼拜堂,其唱诗圆室正好临街。他虔诚地观赏圆室外部的雕刻,一时陶醉,独享着专一而无上的乐趣:在这种时刻,艺术家在世界上只看到艺术,并且在艺术中看世界。突然,他感到一只手郑重地放到他肩头,扭头一看,原来是他的老朋友,从前的老师主教代理先生。
格兰古瓦不禁愣住了。好久没有见面,而堂·克洛德这种人既庄严又热情,一位怀疑派哲人见了总要失去心理平衡。
主教代理半晌不做声,格兰古瓦正好可以从容地端详他,发现他样子大变,脸色像冬天早晨一样苍白,两眼陷下去,头发几乎全白了。教士终于打破沉默,他声调平静,但冷冰冰地问道:“近来无恙吧,彼埃尔师傅?”
“问我的身体吗?”格兰古瓦回答,“嘿,嘿!可以说凑凑合合吧,不过,总的来看还成。什么我都不贪求。您也知道吧,老师?身体健康的秘诀,据希波克拉底说,就是‘饮食、睡眠和行乐都要节制’。”
“这么说,您毫无忧烦啦,彼埃尔师傅?”主教代理又问道,眼睛盯着格兰古瓦。
“的确没有。”
“现在您做什么呢?”
“您这不是看到了吗,老师,我在观察这些石雕,观察这一浮雕的刻法。”
教士微微一笑,仅仅翘起一边嘴角,显见是一种苦笑,他说道:
“您看着开心吗?”
“就跟上了天堂!”格兰古瓦高声说道。他探身细观那些雕刻,神采奕奕的样子,真像在解说生命现象,又接着说道:“就拿浅浮雕的这种变形来说吧,您不觉得刻工十分灵巧,十分精美而细腻吗?再看这小圆柱,在哪个斗拱上,您能找到刀法如此柔和圆熟的叶饰图案呢?这是约翰·马伊万的三个圆浮雕,还算不上这位伟大天才的杰作。尽管如此,人物面部天真和善的表情、举止神态和衣饰的喜性,甚至所有缺陷都透出这种难以解释的悦目之感,使得这些小雕像显得十分明快,十分传神,也许有点儿过分了。您不觉得这非常有趣吗?”
“这还用问!”教士回答。
“您若是进小教堂去看看,就更开眼界啦!”诗人兴致大发,饶起舌来,“到处都是雕刻,像菜心一样丛集!半圆拱后殿更是圣洁肃穆,非常奇特,我在别处从未见过。”
堂·克洛德打断他的话:“这么说,您很幸福啦?”
格兰古瓦十分激动地回答:
“老实说,是很幸福!我先是爱女人,后来爱动物,现在就爱石头了。比起动物和女人来,石头同样好玩,还不那么负情弃义。”
教士一只手捂住额头,这是他的习惯动作:“真的!”
“喏!”格兰古瓦又说道,“乐在其中嘛!”他挽上任他拉扯的教士的胳臂,带他走进主教讲坛的楼梯角楼,说道,“这儿有楼梯!我每次见到就感到愉快,梯级结构,是全巴黎最朴实,最罕见的,每一级下面都抹成圆角,阶面宽一尺左右,体现出美感和简朴,相互衔接,镶嵌,扦插,贯连,纠结,交织,彼此咬合,真是又牢固又好看!”
“您没有什么渴望了吗?”
“没有了。”
“也没有什么缺憾吗?”
“既无缺憾也无渴求。我的生活已安排妥当。”
“人安排妥当,事情又会来打乱。”克洛德说道。
“我信奉皮朗哲学,”格兰古瓦回答,“凡事我都要保持平衡。”
“您是怎么维持生计的?”
“有时给人作点儿诗,编点儿剧;不过,进项最多的,老师,还是您所知道的把戏:用牙齿叼着叠椅子。”
“一位哲学家干这种行当,未免太粗鄙了。”
“这还是平衡问题,”格兰古瓦说道,“人一旦有了一种思想,在任何事物中都能发现这种思想。”
“这我知道。”主教代理回答。
教士沉吟一下,又说道:
“其实,您相当穷困潦倒吧?”
“穷困不假,潦倒未必。”
这时传来一阵马蹄声,这两个谈话的人抬头一看,只见街头跑过一队人马:那是羽林军骑卫,由军官率领,一个个高举长矛,全队披挂,光彩夺目,踏着石路的嗒嗒声在长街回荡。
“您怎么两眼盯着那个军官!”格兰古瓦对主教代理说。
“我好像认识他。”
“您说他叫什么名字?”
“我想,他叫浮比斯·德·夏多佩吧。”克洛德答道。
“浮比斯!好怪的名字!还有一个浮比斯,就是德·福瓦克斯伯爵。记得我认识一位姑娘,她总是以浮比斯发誓。”
“跟我来,”教士说道,“我要对您说点儿事儿。”
这支马队走过之后,主教代理冷冰冰的神态中,就透出一点儿激动的情绪。他说罢举步先行,格兰古瓦也就跟了上去。格兰古瓦对他一向唯命是从,换了谁一接触有如此巨大影响的人,都会这样顺从的。二人走到相当僻静的圣贝尔纳会修士街,堂·克洛德便停下了。
“您要同我谈什么事啊,老师?”格兰古瓦问道。
“难道您不觉得刚过去的那些骑兵穿得比你我都神气吗?”主教代理一副沉思的样子答道。
格兰古瓦摇了摇头:
“算了吧!我还是喜欢这半红半黄的罩衫,不喜欢他们满身的钢铁鳞片。真滑稽,走起路来叮当乱响,就像破铜烂铁码头街闹地震一样!”
“这么说,格兰古瓦,您就从来不羡慕那些身穿战袍的威风凛凛的小伙子吗?”
“羡慕什么呀,主教代理先生?羡慕他们的力气、盔甲,还是他们的纪律呢?还不如穿着破衣烂衫研究哲学这样自由自在呢。我宁肯做苍蝇脑袋,也不愿做狮子尾巴。”
“事情真怪,”教士若有所思地说,“漂亮的军装终归漂亮。”
格兰古瓦见他想事儿,就离开几步,径自去观赏旁边一家宅第的门廊,回来时连连拍手,说道:
“主教代理先生,如果您在漂亮的军装上少花点儿心思,那我就请您去瞧瞧这座大门。我一直这么说,奥勃里先生府邸的大门,是天下最有气派的。”
“彼埃尔·格兰古瓦,”主教代理问道,“您是怎么对待那个跳舞的埃及姑娘的?”
“是说爱丝美拉达吗?您这话题转得也太突然了。”
“她不是做过您妻子吗?”
“是啊,是摔瓦罐结成的姻缘,要做四年的夫妻。——哦,对了,”格兰古瓦半开玩笑似的看着主教代理,又问了一句,“您怎么还一直惦念她呢?”
“您就不惦念了吗?”
“不大惦念了。——我的事儿太多!……上帝啊,那只小山羊多漂亮啊!”
“那个吉卜赛姑娘,不是救过您一命吗?”
“这事儿不假。”
“那好,她怎么样啦?您又为她做了什么呢?”
“说不好,想必她给人绞死了吧。”
“您真的这样认为?”
“说不准。看见他们要绞死人,我就赶紧离开现场。”
“您就知道这点儿情况?”
“等一等。听说她躲进圣母院,在那里挺安全,得知这一情况我非常高兴,但是还没有打听到,小山羊是否跟她一起逃脱了,这就是我了解的全部情况。”
“让我再告诉您一些吧。”堂·克洛德高声说,本来他的嗓门一直压得很低,说话缓慢,几乎听不见,现在突然吼声如雷,“她的确躲进圣母院避难了。可是,再过三天,法庭还要把她抓出来,押到河滩广场去绞死。大法院已经做出决定。”
“那可就糟啦。”格兰古瓦说道。
眨眼之间,教士又变得冷淡而平静了。
“真见鬼,”诗人又说道,“是哪个家伙寻开心,提出逮捕归案的动议呢?就不能让司法院安静一阵吗?一个可怜的姑娘躲到圣母院的屋檐下,待在燕子窝旁边,又有什么妨害呢?”
“世上就是有撒旦。”主教代理回答。
“这情况简直糟透了。”格兰古瓦指出。
主教沉吟一下,又说道:
“总之,她救过您一命吧?”
“那是在我的好朋友丐帮那里。差一点点我就要给吊死了。若真吊死,今天他们会后悔的。”
“您就一点儿也不打算救她吗?”
“我巴不得能救她,堂·克洛德。可是,万一把我也搭进去呢?”
“那有什么关系!”
“哼!有什么关系!您会做好人,我的老师!我有两部巨著,才刚刚动笔。”
教士拍了拍额头,他尽管故作镇静,仍然时有猛烈的举动,泄露他内心的烦乱。
“怎么救她呢?”
格兰古瓦对他说:“老师,我要用土耳其的一句话回答您:上帝就是我们的希望。”
“怎么救她呢?”克洛德沉思着重复道。
格兰古瓦也拍拍脑门儿。
“请听我说,老师。我有想象力,给您出些计谋。——对了,恳请国王恩赦怎么样?”
“恳请路易十一赦免吗?”
“有何不可呢?”
“无异于与虎谋皮!”
格兰古瓦又考虑别的办法。
“哦!有啦!——我请稳婆帮忙,就说姑娘怀孕了,您说怎么样?”
教士一听,深陷的眼睛射出凶光。
“怀孕!混账!你是不是知情人?”
见那副凶样子,格兰古瓦吓了一跳,就赶紧解释:
“嗳!不是我干的!我们的婚姻,是一桩名副其实‘外婚姻’,我始终在门外。可是说她怀孕,毕竟能争取缓刑。”
“荒谬!无耻!住口!”
“您不该发火,”格兰古瓦咕哝道,“争取缓刑,这不损害任何人,还能让稳婆挣上四十德尼埃巴黎币,她们可都是穷苦的女人。”
教士不听他的,而在自言自语:
“她无论如何得离开那里!再过三天,司法院的决定就要付诸实施。即使没有这个决定,还有卡希魔多!女人的口味实在反常!”他提高嗓门说道,“彼埃尔师傅,我认真考虑过了,只有一个办法能救她。”
“什么办法?我是束手无策了。”
“听我说,彼埃尔师傅,不要忘记,您的性命是她救的。我的想法坦率地告诉您吧。大教堂有人监守,只允许看到进去的人走出来。因此,您可以进去。进了教堂,我带您去找她。您同她换装,她穿您的外套,您穿她的裙子。”
“您的想法到现在还成,”哲学家指出,“然后呢?”
“然后?然后,她穿着您的衣服出来,您穿着她的衣裙留在里边。您也许会被绞死,但是她就得救了。”
格兰古瓦一本正经地搔搔耳朵,说道:
“咦!这主意,我是绝对想不出来!”
听了堂·克洛德这样出乎意料的建议,诗人那张开朗快活的脸骤然阴云密布,就像意大利灿烂的风光,忽然狂风大作,刮得乌云同太阳相撞。
“喂,格兰古瓦!您说这办法怎么样?”
“叫我说嘛,老师,不绞死我也许有可能,绞死我却是绝对肯定的。”
“这与我们就不相干了。”
“真要命!”
“她救过您一命,这笔债您得偿还。”
“还有好多债我都没偿还呢!”
“彼埃尔师傅,非如此不可。”
主教代理说得斩钉截铁。
“您听我说,堂·克洛德,”诗人大惊失色,回答说,“您坚持这种想法,恐怕不大对头。我弄不明白,干吗要代替别人上绞刑架?”
“生活有什么还值得您这么留恋?”
“哦!多着呢!”
“请问,都有什么?”
“都有什么?有空气呀,天空呀,清晨呀,黄昏呀,月光呀,我那些乞丐朋友,还有,同姑娘们开开心,研究研究巴黎的美丽建筑,还有三大部书要写,其中一部就是抨击主教及其水磨的,还有什么呢?安那克萨哥拉说,他生在世上就是为了欣赏太阳。再说,我十分幸运,每天都同我本人这个天才朝夕相处,确实非常愉快。”
“真是木头脑瓜!”主教代理咕哝道,“喂!说说看,生活这么美好,是谁给你保全下来的呀?多亏了谁,你才能呼吸这空气,欣赏这天空,还能够胡诌八扯,想入非非,愉悦你这云雀一样的性情呢?没有她,现在你在哪里?你多亏她才活下来,现在却想让她死吗?这个女子,多么美丽,多么温柔,多么可爱,是人世不可缺少的光明,比上帝还要神圣,就坐视她死去吗?而你呢,半智半疯,一块粗坯,派不上用场,一株草木,自以为行走,自以为思想,其实在苟且偷生,窃夺了她的性命,活着也没用,犹如中午点燃的一根蜡烛!好啦,格兰古瓦,发发善心吧!你也该有点儿慷慨精神。这也是她率先做到的。”
教士言辞激烈。格兰古瓦洗耳恭听,脸上的表情先是迟疑,接着渐渐动容,最后凄然地做了个鬼脸,好似初生婴儿肚子疼时的样子。
“您的话真感人,”他抹了一把眼泪,说道,“好吧!我再考虑考虑。——您这个主意,真是别出心裁。——归根结底,”他沉吟了一下,又说,“谁知道呢?也许他们不会绞死我。订了婚不见得就结婚嘛。我穿上裙子,戴上女帽,打扮得古里古怪,待在那小屋里,他们发现我那样子,也许会哈哈大笑。——再者说,真要绞死我,那就认啦!绳索勒死,跟别种死法一样,更确切地说,跟别种死法不同。这样死法配得上终生摇摆不定的智者,这样死法不伦不类,恰好符合真正怀疑论者的精神,这样死法具有皮朗主义和犹豫的色彩,让你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永远垂悬在天地之间。这是哲学家的死法,也许是我命里注定的。走完一生的路,死也非常壮丽。”
教士打断他的话:“就这么说定啦?”
“说到底,死又算什么呢?”格兰古瓦仍然兴奋地继续说,“不过是难过的一刻、一道关卡、从微乎其微到虚幻空无的过渡。有人问迈加洛波利斯城的克尔吉达斯,他是否愿意死,他回答说为什么不愿意呢?死了之后我能见到那些伟人,见到哲学家中的毕达哥拉斯、历史学家中的赫卡泰奥斯、诗人中的荷马、音乐家中的奥林匹斯。”
主教代理把手递给他,说道:“那就一言为定?您明天来吧。”
这一举动把格兰古瓦拉回到现实中来。
“嗳!这可不行!”他如梦方醒,说道,“让人绞死!那太荒唐了,我可不干。”
“那就再见啦!”主教代理接着又咕哝一句,“我还会找你的!”
“我才不要这个鬼人来找我,”格兰古瓦心中暗想。他赶紧去追堂·克洛德。——“等一下,主教代理先生,老朋友之间,别赌气呀!您关心那个姑娘,我是说,关心我那老婆,这很好。您要把她救出圣母院,想出了一条妙计,可是,这主意对我格兰古瓦来说却糟透了。——我若是别有良策就好啦!——先告诉您一声,就在此刻,我刚好灵机一动。——我要想的妙计,既能救她脱险,又不至于给我脖子套上绳索,您说怎么样?难道说这样还不够吗?非得把我送上绞刑架您才满意吗?”
教士急得直揪道袍的纽扣,嚷道:“信口开河!你有什么办法呀?”
“不错,”格兰古瓦自言自语,同时用食指抵着鼻子,表示在思考,“有啦!——那些乞丐都是好汉。——埃及部落也喜欢她。——只要说一声,这两拨人都会挺身而出。——这事儿易如反掌。——来个突然袭击。——趁着混乱,不必费劲就能把她抢出来。——就定于明天傍晚……——他们都巴不得呢。”
“办法!说呀。”教士边说边抓住他摇晃。
格兰古瓦威严地转过身来,对他说道:“放开我嘛!您没看见我在思考吗?”他又考虑了一会儿,这才鼓掌为自己的主意叫好,“妙极啦!马到成功!”
“办法!”克洛德又恼火地说道。
格兰古瓦却得意扬扬。
“这边来,让我悄悄告诉您。将计就计,这妙计非同凡响,能给我们大家排忧解难。上帝呀!应当承认,我可不是个笨伯。”
他停了一下,又问道:“哦,对啦!小山羊同那姑娘在一起吗?”
“在一起。让魔鬼把你抓去得啦!”
“他们本来也要绞死小山羊,对不对?”
“这同我有什么关系?”
“不错,他们也打算绞死小山羊。上个月,他们就吊死一头母猪。刽子手就爱这么干,然后好吃肉。要吊死我那美丽的佳利!可怜的小羊羔!”
“真该死!”堂·克洛德嚷道,“你就是刽子手。混账东西,你到底想出什么搭救的办法啦?还得用产钳,才能把你的主意拉出来吗?”
“妙极啦,老师!是这样。”
格兰古瓦俯过身去,压低嗓门,对着主教代理的耳朵如此这般讲了一遍,不安的目光同时横扫整个一条街,其实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等他讲完了,堂·克洛德握了握他的手,冷淡地说道:“好吧,明天见。”
“明天见。”格兰古瓦也说道。他同主教代理分手,又自言自语:“这事儿真值得自豪啊,彼埃尔·格兰古瓦先生。不信那个邪。小人物,不见得就被大事业吓住。庇同双肩扛过大公牛;鹡鸰、黄莺和石鸟,都能飞过海洋。”
二、你去当乞丐吧
主教代理回到修院,看见他弟弟磨坊约翰站在他修室门口等候,因为等得不耐烦,就用木炭在墙上画哥哥的侧面像,还画上一个异乎寻常的大鼻子。
堂·克洛德另有心事,没有正眼看他兄弟。这个浪荡子的快活脸蛋,曾经多少回一扫教士的愁容,现在却无力驱散在这腐朽恶臭、萧索僵死的灵魂上越聚越厚的迷雾。
“哥哥。”约翰怯生生地说,“我来看您了。”
主教代理连眼皮也不抬一抬,问了一声:
“来看又怎么样呢?”
“哥哥,”这个假惺惺的鬼头又说道,“您待我这么好,苦口婆心地教导我,因此我总要找您。”
“来找又怎么样?”
“唉!哥哥,您对我讲的话真是入情入理,您说:约翰啊!约翰!‘教师停止授课,学生停止服从’。可是你呀,约翰,你要明智,约翰,你要博学,约翰,没有正当理由,未经老师准假,不要擅自离校。‘约翰啊,也不要打庇卡底人’,不要像‘目不识丁的笨驴那样’,腐烂在学校的草铺上。约翰啊,要接受老师的任何责罚。约翰啊,每天晚上都要去小教堂,唱一支圣歌,并向光荣的圣母马利亚祈祷。唉!这些都是一字千金的忠告啊!”
“那又怎么样呢?”
“哥哥,站在您面前的,是一个罪人,一个罪犯,一个恶棍,一个放荡鬼,一个大坏蛋!亲爱的哥哥,约翰把您的忠告当成粪草,用脚践踏。但是,我也受到严厉的惩罚,仁慈的上帝无比公正。我一有钱就胡闹,大吃大喝,寻欢作乐。唉!这种放荡生活,从正面看十分迷人,从后面看却又丑恶又讨厌!现在,我手头一个铜子儿也没有了,就连桌布、衬衣和毛巾都卖光了,快活的日子一去不复返!悦目的蜡烛熄灭了,只剩下可恶的油脂捻儿,直往我鼻孔里灌烟。那些粉头儿都嘲笑我。我也只能喝凉水充饥,每天受悔恨和债主的苦苦追逼。”
“还怎么样呢?”
“唉!最亲爱的哥哥,我很想改过自新,过正经的生活。我来见您,满怀悔罪的心情。我是来忏悔的,现在我忏悔了,而且捶胸顿足。您希望我有朝一日拿到学士文凭,到托尔希学校去当助理学监,是完全有道理的。现在我觉得,这正是我的光辉灿烂的天职。可是,我没有墨水了,要买墨水;没有鹅毛管笔了,要买鹅毛管笔;没有纸了,没有书了,全得买。这些急等着用,就得需要几个小钱。因此我来见您,满怀悔罪的心情。”
“完了吗?”
“完了,”学生回答,“要几个小钱。”
“没有!”
于是,学生立刻郑重而又坚决地说:
“那好吧,哥哥,我非常遗憾地告诉您,别人却向我提出极好的建议。您不肯给我钱吗?——不给?——既然如此,那我就去当乞丐。”
他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就摆出埃阿斯那样的神气,单等雷霆劈头击来。
主教代理却冷淡地说:
“你就去当乞丐吧。”
约翰向他深鞠一躬,吹着口哨下楼去了。他走到庭院,经过他哥哥的窗下时,忽听窗户打开,抬头一看,只见窗口探出了主教代理那张严肃的面孔。
“见鬼去吧!”堂·克洛德喊道,“给你钱,最后一次,我再也不会给了。”
教士说着,把钱袋扔下去,正巧砸在约翰的额头上,砸起一个大包。约翰拾起钱袋,又恼火又高兴地走了,就像一条狗给扔来的骨头棒子砸了似的。
三、快乐万岁
读者大概没有忘记,奇迹宫有一部分靠着巴黎旧城墙,而城墙的箭楼当时大多开始坍塌,其中有一座被丐帮辟为欢乐场,底层大厅充作酒馆,上面几层也各有妙用。这座箭楼是丐帮最活跃,因而也是最丑恶的据点,好似一个无比巨大的蜂巢,日夜发出嗡鸣的闹声。到了深夜,丐帮其他人等都已入睡,广场上各户土灰色门脸儿的窗户熄了灯火,那无数间小屋里,无数窃贼、娼妓、拐来的和私生的孩子不再喊叫了,但是那箭楼里还有闹声,通气孔、窗口和墙壁裂缝,即所有毛孔还透出猩红的灯光,总能认出那寻欢作乐的场所。
那充作酒馆的正是地下室,要通过一道低矮的小门,走下同古典亚历山大诗体那样陡直的楼梯,才能到达那里。门上的招牌也绝妙无比,胡乱涂画几枚新钱币和几只宰掉的鸡,下方写了一句谐音的双关语:“来光顾醉死的人。”
且说一天夜晚,巴黎大小钟楼都敲响了宵禁的钟声,在这一时分,城防巡逻队若是走进那可怕的奇迹宫,就会发现丐帮酒馆比往常更加喧闹,酒喝得更凶,咒骂也更加新奇。外面空场上,成帮结伙聚了许多人,都在低声交谈,仿佛在策划重大的行动,各处都有怪家伙蹲在铺石地上,铮铮磨着凶刃。
不过,在酒馆里,大家又喝酒又赌牌,大大分散了注意力,将今晚的主要打算置于脑后,因而很难听出他们谈论什么事情,只是他们比往常更快活,而且每人的两腿间都有一件闪亮的武器,诸如砍柴刀、板斧、古代长剑,或者火铳的枪托。
这间大厅呈圆形,非常宽敞,可是桌子摆得很挤,喝酒的人又多,而且男人、女人、板凳、啤酒罐、喝酒的、睡觉的、打牌的、身体健壮的、缺胳臂少腿的,好似胡乱堆在这酒馆里,要讲秩序与和谐,就同一大堆牡蛎壳一般。桌子上点着几支蜡烛,然而,酒馆里的真正照明还是炉火,其作用相当于歌剧院里的大吊灯,因为地下室太潮湿,炉火常年不熄,夏天也不例外。这座壁炉特别大,炉台有雕刻图案,上面杂乱放着沉重的铁柴架和几件炊具,炉膛里烧着木柴和泥炭,火势熊熊;如果是夜晚在乡村的街道上,这种炉火映在对面的墙壁上,通红通红的,就像炼铁炉口的魔影。一条大狗庄严地蹲坐在炉灰里,正翻动着炭火上的一根烤肉叉。
这场面虽然混乱不堪,但是多看上两眼,就能从人群中分辨出三个主要团伙,每伙围着一个中心人物,都是读者熟识的。其中一位,衣着古里古怪,全身镶满东方色彩的假金箔,他就是埃及和波希米亚大公马提亚斯·韩加迪·斯皮卡利。这家伙坐在一张桌子上,跷着二郎腿,一根指头指向空中,正在高声传授他所精通的黑白法术,即巫术和魔幻术,他周围的人一个个听得目瞪口呆。
另一圈人的中心,正是我们的老友,武装到牙齿的金钱大王克洛班·特鲁伊傅。他神态庄严,低声发号施令,正指挥抢夺武器。他面前有一个装满武器的大酒桶,已经劈开,倾泻出斧头、战剑、铁盔、锁子甲、大砍刀、长矛头、箭头、利箭和旋转箭,就像丰年大角中源源流出的苹果和葡萄,每人都拿一件,你拿头盔,他拿长剑,还有人拿十字柄短刀。孩子们也都武装起来,甚至截掉下肢的残疾人也披上盔甲,就跟大甲虫似的,从喝酒的人腿中间爬过去。
第三堆人数最多,吵闹得最凶,气氛也最活跃,桌子凳子上都挤满了,圈子中间有个人全身披盔戴甲,扯着尖嗓门连演说带咒骂。此公披挂得严严实实,从头盔到马刺,一样不落,腰带上插满短刀和匕首,右侧佩带一把长剑,左侧挂着一张生了锈的弓箭,整个人几乎全遮护起来,只露出一只厚颜无耻向上翘的红鼻子、一绺金黄发鬈、鲜红的嘴唇和无所畏惧的眼睛。他面前放着大酒壶,右边自然少不了那个袒胸露怀的肥胖粉头。他周围的一张张嘴无不在欢笑,在咒骂,在喝酒。
此外,三五成堆的还有二十来伙;还有男女侍者,头顶着酒罐来回奔走;还有蹲着赌博的人:打弹子的,下三子棋的,掷骰子的,玩抢帽徽游戏的,以及热闹的投圈比赛;这边墙角有人争吵,那边墙角有人亲嘴,整个场面笼罩着通红的火光,四面墙壁上舞动着无数巨大的怪影。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对这酒馆就会有个总体的印象。
至于喧闹声,那就仿佛置身于一口正在狂敲的大钟里。
烤肉流出的油滴,像雨点一般落到承接盘里,那持续不断的噼噼啪啪声,填满了大厅里相互交叉和呼应的无数谈话的空隙。
在酒馆的里端,有一位哲学家坐在壁炉后侧的凳子上,双脚插在炉灰里,眼睛盯着炉火,在一片喧嚣声中沉思默想,他就是彼埃尔·格兰古瓦。
“喂,快点儿!抓紧,都拿起武器!过一个钟头就要进军啦!”克洛班·特鲁伊傅对他的黑帮分子说。
一个姑娘在哼唱:
晚安,我的父母亲!
后走的人要熄灯。
两个打牌的人吵起来。
“梅花J!”脸涨得最红的那个伸出拳头,嚷道,“我要在你脸上打出个梅花印来,你到国王陛下的牌局里就可以代替梅花J啦!”
“哎哟!这里挤得跟石头城的圣徒一样!”有人嚷道,那浓重的鼻音表明他是诺曼底人。
“孩子们,”埃及大公勒着假嗓对听众说,“法兰西的女巫们去参加群魔会,既不骑扫把,也没有别的坐骑,也不使用油脂,只念几句咒语就行了。而意大利的女巫,门口总有一只山羊守候,她们必须从烟筒里出去。”
那个满身披挂、怪模怪样的青年叫嚷起来,声音压过了全场的喧闹:“真棒呀!棒极啦!今天是我头一次武装!乞丐!基督的肚子,我成了乞丐啦!给我倒酒喝!……朋友们,我叫磨坊约翰·弗罗洛,是个绅士。照我看,上帝即使是警察,也会当强盗的。弟兄们,我们就要耀武扬威地出征啦!我们个个都是勇士。去围攻大教堂,打破一道道门,抢出美丽的姑娘,保护她免遭法官的毒手,教士的毒手,捣毁修院,把主教烧死在主教府中,这些事,我们马到成功,比一个镇长喝一勺汤还痛快。我们的事业是正义的,我们要把圣母院洗劫一空,那就大功告成。还要吊死卡希魔多。小姐们,你们认识卡希魔多吗?在圣灵降临节,你们可曾见他气喘吁吁地吊在大钟上吗?圣父的犄角!太美啦!就像骑在一张兽嘴上的魔鬼。……朋友们,请听我说,我打心眼里就是乞丐,在灵魂深处就是黑帮分子,天生就是窃贼。从前我很有钱,财产全吃光了。家母想要我当军官,家父想要我当副祭助理,姑妈想要我审讯评议官,祖母想要我当大法官,姑奶想要我当短袍司库。可是,我却当了乞丐。我告诉父亲,他就当面臭骂我,告诉母亲,老太太她就哭天抹泪,就跟柴架上这段劈柴一样。欢乐万岁!我是名副其实的比塞特!老板娘我的相好,再上点儿酒来!我还付得起钱。我不想喝叙雷讷酒了,烧我的喉咙。他妈的,干脆喝他一篮子!”
那名学生见周围的听众又是哄堂大笑,又是鼓掌叫好,人越聚越多,他又嚷道:
“嘿!多好听的吵闹声!‘愤怒的人民,不可扼制的疯狂!’”接着他唱起来,声调如同神甫诵晚祷经,眼睛像沉醉一般眯缝着:“‘是什么圣歌,什么乐器,什么歌曲,这里高唱而无休无止!回荡着甜如蜜的颂歌乐器、天使最和谐的旋律、圣歌中最美妙的雅歌!’……”
他忽又改口叫道:“鬼老板娘,给我上晚餐哪!”
这工夫,闹声稍微平静一点儿,埃及大公的尖嗓门又响起来,他正教导那些吉卜赛人:
“……黄鼠狼名叫阿谀君,狐狸名叫蓝脚或者猎手,狼叫做灰脚或金脚,熊叫做老头或者老爷爷。……戴上地鬼的帽子能隐身,还能看见看不到的东西。……要施洗的癞蛤蟆,必须套上蓝色或者黑色丝绒,脖子挂上铃铛,脚也挂上铃铛。教父提脑袋,教母撅屁股。……魔鬼西德拉加素姆施魔法,能让大姑娘跳裸体舞。”
“凭弥撒起誓!”约翰插话说,“我倒愿意成为魔鬼西德拉加素姆。”
这工夫,酒馆另一端,乞丐们小声议论,还在继续武装自己。
“可怜的爱丝美拉达!”一名吉卜赛人叹道,“她是我们的妹子。一定要把她救出来。”
“那么,她还一直在圣母院吗?”一个犹太脸形卖假货的人问道。
“那当然啦!”
“好吧!伙计们,”卖假货的人喊道,“到圣母院去呀!尤其是那儿的圣费瑞奥和圣费律雄小教堂里,有两座金塑像,一座是圣巴普蒂斯特,另一座是圣安东尼,共重十七金马克十五艾斯特兰,下面镀金的银座重十七金马克五盎司。这情况我了解,我是金银匠呀。”
这工夫,有人给约翰送来晚餐。他靠到身边一个女人的胸脯上,嚷道:
“我以圣伍·德·吕克,就是老百姓称呼圣戈格吕的名义发誓,我简直快活极啦!对面有个傻瓜瞪着眼睛瞧我,光溜溜的脸蛋像个大公。左首这个家伙牙齿真长,连下巴都给遮住了。还有,我就像吉耶统帅围攻蓬图瓦兹城那样,右边身子靠在女人的乳房上。……穆罕默德的肚子!伙计呀!看你这样子,分明是个小贩子,竟然坐到我的身边!我是贵族,朋友,商人怎能跟贵族平起平坐,你一边待着去吧!……——啦——嘿!你们这帮家伙,别打架呀!怎么,吃小鸟的巴普蒂斯特,你的鼻子这么漂亮,要去碰碰那个愣头青的拳头!蠢货!并不是随便谁都长个鼻子。……你真圣洁啊,咬耳朵的雅克琳!只可惜你没头发了。……喂,本人名叫约翰·弗罗洛,哥哥是主教代理,让魔鬼把他抓走吧!我跟你们讲的全是实话。我要当乞丐,就诚心诚意放弃了哥哥要在天堂分给我的半幢房子,‘教堂广场的半幢房子’我引述的是原话。我在蒂尔夏普街有一处采邑,所有女人都爱我,这是千真万确的,就像圣艾洛瓦是出色的金银匠一样,就像巴黎这座大都市五大行业是鞣革、制革、皮革制作、钱袋制造和苦力一样,也像圣洛朗是在蛋壳火堆上烧死的一样。伙计们,我向你们发誓:
我若真的说了谎,
一年就不灌辣汤!
我的美人儿,出月亮了,从窗孔往外瞧瞧吧,风儿卷起那些云片!就像我摆弄你这胸衣。……姑娘们,给孩子们擤擤鼻涕,给蜡烛剪剪烛花。基督和穆罕默德!给我吃的这是什么呀,朱庇特!唉嘿!老虔婆!在你这些骚娘儿们脑袋瓜上摸不着头发,在你摊的鸡蛋里却能找到!老婆子!我还是喜爱光秃的摊鸡蛋。让魔鬼砸扁你的鼻子!这客栈是阎王店,骚娘儿们都用叉子梳头发!”
说罢,他将盘子一掷,在石地上摔得粉碎,接着又拼命唱起歌来:
我以上帝血,
发誓最明确!
无法又无天,
无家又无业,
王不管,
天不怜!
这阵工夫,克洛班·特鲁伊傅已经分发完武器,他见格兰古瓦两脚搭在柴架上,一副沉思的样子,便走到他身边。
“彼埃尔朋友,”金钱王问道,“你在想什么鬼事儿呢?”
格兰古瓦转过身,忧郁地对他微微一笑:
“我喜爱火,亲爱的大人,这倒不是火能暖脚,能烧汤,这些原因微不足道,而是因为能爆出火花。有时,我一连几个钟头观察火花,在缀满黑洞洞炉膛的火星中,发现成千上万的事物。每个火星就是一个世界。”
“雷劈了我,也不懂你说的什么!”丐帮帮主说,“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啦?”
“不知道。”格兰古瓦回答。
于是,克洛班又走到埃及公爵面前,说道:
“马提亚斯伙计,这时辰可不好。听说国王路易十一在巴黎。”
“那更得动手,把我们妹子从他的魔爪下救出来。”老吉卜赛人回答。
“你这话有大丈夫气概,马提亚斯,”金钱王说道,“当然,我们行动要迅速。无需担心教堂里会有抵抗。那些神甫都胆小如鼠,我们又人多势众。等明天,司法院派人去抓她,准要扑个空!教皇的肠子!我决不允许把那美丽的姑娘吊死!”
说罢,克洛班就走出酒馆。
这工夫,约翰沙哑的嗓门还在大喊大叫:
“我要喝,要吃,喝醉了,我是朱庇特!喂,屠夫彼埃尔,你若是还这么望着我,我就用指头给你弹掉鼻子上的灰!”
格兰古瓦也从沉思中醒来,扫视周围喧闹混乱的场面,低声咕哝道:
“酒为奢侈品,酒后无德。唉!我不喝酒真有道理,圣伯诺瓦说得好:‘贤者嗜酒也会叛教!’”
这时,克洛班从外面回来,以雷鸣般的声音喊道:“半夜十二点!”
这一喊声,如同向停歇的部队发出“上马”的号令,丐帮男女老少,都蜂拥冲出酒馆,兵刃铁器相撞发出一片喧响。
月亮已经隐没。
奇迹宫也完全笼罩在黑暗中,没有一点儿灯火,但是绝非空无一人,还能隐约看出一大群男男女女,各种武器在幽暗中闪闪发亮,能听见他们窃窃私语的嗡嗡声响。克洛班登上一块大石头,喊道:
“集合,丐帮!集合,埃及部落!集合,伽利略!”
昏黑中一阵骚动,大批人马渐渐排成纵队。过了几分钟,金钱王又朗声喊道:
“现在,要悄悄穿过巴黎街道!口令是‘火焰剑闲逛’!到达圣母院才能点亮火把!出发!”
黑压压的队列像一条长龙,静静地穿越菜市场大区纵横交错而又曲折的街巷,十分钟之后,便逼近货币兑换所桥,吓得巡逻骑队仓皇逃窜。
四、坏事的朋友
这天夜晚,卡希魔多没有睡觉。他最后巡察一遍整个教堂,在关门的时候,没有注意主教代理擦肩而过。堂·克洛德看见卡希魔多仔细关上两扇大铁门,插闩上锁,坚如壁垒,不禁流露出恼怒的神色,此刻他忧心忡忡的样子更甚于往常。自从夜闯爱丝美拉达卧室而触了霉头之后,他就不断虐待卡希魔多,不但训斥,有时甚至拳打脚踢;然而,敲钟人的忠心始终不动摇,总是隐忍无语,逆来顺受,任凭主教代理怎样打骂,怎样威胁,他都没有一句烦言,不发一声怨气。只不过在堂·克洛德上钟楼时,他才惴惴不安地拿眼睛紧盯着,而主教代理倒也知趣,不再去惊扰埃及姑娘。
且说这天夜晚,卡希魔多瞧了一眼雅克琳、玛丽、蒂博等遭他遗弃的可怜的钟,就一直登上北面钟楼的房顶,将可以遮光的风灯放在铅皮屋檐上,开始眺望巴黎。我们说过,夜色黝黯。当年巴黎街头还没有照明,望下去黑糊糊一片,有几处为塞纳河泛白色的湾道所切断。卡希魔多望见只有远处一扇窗口发出亮光:那座建筑坐落在圣安托万门方向,模糊的暗影矗立在民宅房顶之上。那里也有人彻夜不眠。
敲钟人那只独眼的目光,在夜雾迷蒙的天边浮荡,而内心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安。他这样提防有好几天了。白天,他发现有人不断在教堂周围转悠,发现那些人心怀叵测,眼睛死盯着吉卜赛姑娘的避难所。他猜想可能在策划什么阴谋,要残害避难的不幸姑娘。他想象老百姓也跟恨他一样恨那姑娘,可能很快就要出事。因此,他在钟楼顶上守望,如同拉伯雷所说“在梦中梦想”,那独眼时而望望姑娘的小屋,时而望望巴黎的街道,像一条好狗牢牢地守门,高度警惕,不放过一点儿可疑的情况。
卡希魔多那只独眼得天独厚,目力极其敏锐,几乎可以弥补他所缺少的其他各器官的功能。他正仔细察看全城的时候,忽然觉得老皮货坊那边堤岸的暗影中有异常情况,那地方好像有动静,岸边栏杆映在白色水面上的黑影的线条,不像别处那么平直而静止,看似在波动,如同河流的细浪,又像一大群人行走而攒动的脑袋。
卡希魔多好奇怪,便加倍注意,他发现那片模糊的东西似乎朝老城方向运动,可是一点儿亮光也没有,只见在那码头边持续片刻,接着好像移入城岛,渐渐消失乃至完全停止,那段堤岸水影的线条也恢复平直而静止不动了。
卡希魔多正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忽又发现那运动的东西,在圣母院对面朝城岛延伸的前庭街重新出现。尽管夜色很浓,他终于看见队伍从那条街出来,不一会儿就在广场上扩散开了,黑暗中难以辨清,只能猜出是一大片人群。
这种景象确实可怖。奇异的队列趁着沉沉夜色极力隐蔽,同样也极力保持肃静,不过还是多少有点儿响动,便是嚓嚓的脚步声。然而,这点儿响声还未传到聋子卡希魔多的耳畔就消失了。这么一大片,近在咫尺,但见蠕动行走,却看不清什么东西,又听不见一点儿声音,给他的印象就仿佛一大群死人,隐没在烟雾里,既悄然无声,不可触摸,又像朝他逼近的人影憧憧的一片迷雾,幽冥中不断蠕动的一片鬼影。
于是,他心中又萌生种种忧虑,头脑里又浮现有人企图危害埃及姑娘的念头。他隐约感到就要面临凶险的境况,在这危急时刻,他独自计议,谁也想不到他这样先天残疾的头脑,思考竟如此周全而敏捷。要不要叫醒埃及姑娘?叫她逃离吗?从哪儿逃出去呢?街道全给围得水泄不通,教堂后背靠河流。没有船!无路可逃!……唯一的办法,就是宁死守住圣母院大门,至少抵抗到救兵驰援,如果有救兵的话,但是不能惊扰爱丝美拉达的睡梦。如果难免一死,什么时候叫醒不幸的姑娘都不晚。既已下此决心,他就更加沉着镇定地观察“敌情”了。
前庭广场上的人群似乎越聚越多。不过,卡希魔多能够推断出,他们发出的声响极小,因为广场周围的住户没有人打开窗户观望。忽见一点闪亮,转瞬间,七八支火把点燃,开始在人群头上游动,在黑暗中摇晃一簇簇火焰。卡希魔多这才看清楚广场上十分可怕,男男女女黑压压一片,全都破衣烂衫,手执长镰、矛戈、大刀、铁槊,数不清的兵器尖头闪闪发亮。到处竖起黑叉,如同那一张张丑恶的面孔长出的犄角。他又模模糊糊地想起那帮人,觉得认出那一张张嘴脸,几个月前正是他们拥戴他为丑大王。有个人一手举着火把,另一只手拿着个短家伙,登上一块界石,好像在演说。与此同时,这支奇特的军队改变队形,仿佛在教堂周围布置兵力。卡希魔多拎起风灯,下楼走到两座钟楼之间的平台上,以便就近观察,并考虑防卫的办法。
克洛班·特鲁伊傅到达圣母院高大的正门前,命令他的部队排成战斗队形。尽管预料不会遇到任何抵抗,这位谨慎的统帅还是要求队伍保持阵容,必要时可以对付巡逻骑队或巡防队的突然袭击。这样,他的队伍所排成的阵势,从高处和远处看,就像埃克诺马战役中的罗马军队三角阵,亚历山大的猪头阵,或者古斯塔夫斯-阿道尔甫斯著名的楔形阵。三角形的底边紧靠着广场的底边,正好堵住前庭街,一条边对着主宫医院,另一条边则对着公牛圣彼得教堂街。克洛班·特鲁伊傅位于三角的尖端,左右簇拥着埃及大公、我们的朋友约翰,以及丐帮的勇士们。
类似丐帮此刻企图攻打圣母院的举动,在中世纪的城市中并不罕见。我们今天所谓的“警察”,当年还没有。在人口密集的城市,尤其在各国京城,还不存在中央政权、统一的控制。封建制度建起的这类大型市镇,结构是非常奇特的。一座城市由上千个领主采邑组成,也就分割成形状各异、大小不一的独立区域,从而有上千套警察组织,彼此矛盾,也就等于没有警察。以巴黎为例,全城有一百四十一名领主自称有权收年贡,此外还有二十五名自称拥有司法权和征收年贡权,其中大至掌管一百零五条街道的巴黎主教,小到只有四条街道的田园圣母院院长。所有这些拥有司法大权的封建主,只在名义上承认国王的君主权。他们各设关卡,各行其是。路易十一这个不知疲倦的工匠,已经开始大规模地拆毁封建大厦,后来黎塞留和路易十四为了王朝而继承遗志,最后米拉博为了人民而完成大业。路易十一力图打破覆盖巴黎的这张封建割据网,下了两三道严厉的谕旨,要建立全城统一的治安警察。例如1465年,明令一到夜晚,居民就点起蜡烛照亮窗户,并且把狗关起来,违者处以绞刑;同年又命令夜晚用铁链封锁街道,并禁止夜晚携带匕首或别的攻击性武器上街。然而实行不久,市镇立法的所有这些尝试全都废止了。晚风吹灭自家窗口的蜡烛,自家的狗在外面游荡,市民们都听之任之,而铁链只在戒严时才拉起来;至于携带武器的禁令所引起的变化,也只是把“住口街”改名为“割喉街”,这就算是明显的进步了。封建裁判的古老构架仍然屹立;各个司法裁判区和采邑,在城中错综复杂,彼此妨碍,相互纠葛,相互遏阻,相互嵌卡;巡防队、巡防分队、巡防检查队名目繁多,却形同虚设,存在许多空白缝隙,强盗持械拦路抢劫,打家劫舍,乃至聚众闹事,可以说横行无阻。因此,在治安普遍混乱的情况下,即使在住户最稠密的街区,像这样聚众攻打一座宫殿、一座府邸或一处民宅的事件,绝不是海外奇谈。在大多数情况下,左邻右舍并不过问,只要不抢到自己家里来,就关上窗板,堵住门户,外面的火枪声充耳不闻,管他巡防队来不来干预,听凭一场冲突自行了结。第二天巴黎城就会有人奔走相告:“昨天夜晚,艾蒂安·巴尔拜特家被抢了。”“克莱蒙元帅被人绑架了。”等等。这样,不仅像卢浮宫、故宫、巴士底堡、小塔宫等王家住宅,而且像小波旁宫、桑斯公馆、昂古莱姆公馆等一般领主府邸,墙垣上都有枪眼,大门上也都有突堞枪眼。教堂则以其神圣而得以保全。不过也有设防的,圣母院不在此列。牧场圣日耳曼教堂就像一座男爵府邸,围墙筑有雉堞,铸火炮比铸钟用的铜还多;那座堡垒,1610年还能见到,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教堂了。
言归正传,回到圣母院。
我们应当赞扬丐帮的纪律,他们悄然无声而又极其准确地执行克洛班的号令;头一个阵势布置完毕,这位卓越的帮主便登上前庭广场的栏杆,面对着圣母院,挥舞火把,弄得火焰在风中闪忽不定,时而为自己的浓烟所笼罩,教堂淡红色的正面也时隐时现,他又提高那嘶哑的粗嗓门,喊道:
“你听着,路易·德·博蒙,巴黎主教,司法院咨议官,我克洛班·特鲁伊傅,金钱王,丐帮主,黑帮龙头,狂人主教,我要告诉你,我们的妹子被加上妖术罪名错误地判决了,她逃进你的教堂;你应当准许避难,并给予保护。然而,司法院还要把她抓回去,你竟然同意了,如果没有上帝和丐帮在这里,明天就要在河滩广场把她绞死!因此,我们来找你,主教。如果说你的教堂是神圣的,那么我们的妹子也是神圣的;如果说我们的妹子不神圣,那么你的教堂也不神圣。因此,我们勒令你把那姑娘交还给我们,如果你想保全教堂的话;要不然,我们就要把她抢出来,还要洗劫你的教堂。那就更好了。我在这里竖起战旗,特此宣战,但愿上帝保佑你,巴黎主教!”
他神态庄重,显得既阴沉又狂野,发表了这通演说,只可惜卡希魔多一句也听不见,一名乞丐呈上战旗,克洛班接过来,庄严地插进铺石路的石缝中。战旗就是一把叉子,齿儿上血淋淋挂着一大块肉。
竖起战旗之后,金钱王转过身,扫视他的人马:这群凶猛的人,眼睛闪闪发光,不亚于长矛枪头;他沉默片刻,又喊道:
“冲啊,孩子们!撬锁高手,干起来吧!”
三十来个人应声出列,他们个个身强力壮,虎背熊腰,肩扛大锤、铁钳和橇杠,都是一副锁匠的长相。他们冲向教堂的正中大门,登上台阶,转瞬间到尖拱门道里,只见他们立刻蹲下来,用铁钳和撬杠砸门。一群乞丐也跟了上去,有的帮忙,有的围观,十一级台阶都站满了。
然而,大门坚不可摧。一个人嚷道:“见鬼!这么坚硬,这么牢固!”另一个人说:“这大门老了,骨头也更硬了。”
“加油啊,伙计们!”克洛班叫道,“我敢用我的头赌一只拖鞋,等你们撬开大门,夺回姑娘,席卷主祭坛,教堂一个执事也不会惊醒。瞧啊!我看大锁开始松动了。”
话说了半截,忽听身后一声巨响,他猛地转身,只见一根粗大的梁木自天而降,刚刚落在台阶上,一下子砸扁十来个弟兄,又裹着隆隆的声响弹跳下去,滚进人群,撞断一些乞丐的腿。他们惶恐惊叫,四下逃散,眨眼工夫,前庭禁垣里的人全跑光了。那些撬锁老手虽有深深的门道保护,也都丢下大门,纷纷后撤。就连克洛班本人也敬而远之,避开教堂一段距离。
“差点儿要我的命!”约翰嚷道,“我脑后都感觉到旋起来的一阵风!击牛的屠夫彼埃尔却被击死了。”
这根巨梁掉在群盗之间,所引起的惊异与惶恐是难以描述的。他们目瞪口呆,久久仰望天空,畏惧这段木头甚于羽林军两万弓箭手。
“撒旦!”埃及公爵咕哝道,“看样子有妖法呀!”
“是月亮把这段劈柴扔到我们头上的。”红头发安德里说。
“这么说,月亮是圣母的朋友喽!”弗朗索也来了这么一句。
“一千个教皇!”克洛班嚷道,“你们全是大笨蛋!”可是,他本人也解释不了为什么掉下一根大梁来。
由于火把光亮照不到圣母院楼上,就看不清那里有什么情况。沉重的粗梁木横卧在广场中央,只听最先受伤的几个可怜家伙还在惨叫,他们磕在石阶棱角上,给开膛破肚了。
金钱王惊魂稍定,终于找到一种解释,伙伴们听了也觉得有道理,他说:
“天杀的!难道教士们要顽抗?那就把他们塞进麻袋里!塞进麻袋里!”
“塞进麻袋里!”众人跟着怒吼道。于是对准教堂门脸儿,弓弩、火铳齐发。
这一阵轰鸣,惊醒了附近民宅安歇的居民。只见好几扇窗户推开,探出戴着睡帽的头和拿着蜡烛的手。“朝窗口射击!”克洛班喊道。那些窗户立时关闭了,可怜的市民惊恐的目光,朝那火光和混乱的场面刚刚瞥一下,就吓出一身冷汗,赶紧回到妻子身边,心想群魔会是不是移到圣母院前庭广场来举行了,或者是不是勃艮第人又打来了,像1446年那样。于是,做丈夫的想到要遭抢掠,做妻子的想到要遭奸污,大家都心惊肉跳。
“塞进麻袋里!”黑帮分子重复叫嚷。然而光叫喊不敢靠近。他们注视教堂,注视这根梁木。梁木一动不动,建筑物依然那么平静,阒无一人,但是总有点儿什么东西令乞丐们胆战心寒。
“动手吧,撬锁行家们!”特鲁伊傅喊道,“一定要攻破大门!”
谁也不肯向前迈一步。
“胡子和肚子!”特鲁伊傅说道,“你们这帮人,连一根椽木都怕!”
一个老锁匠对他说:
“统帅,我们犯愁的不是椽子,而是大门,全用铁条焊起来的,钳子根本啃不动。”
“那得用什么来攻破呢?”特鲁伊傅问道。
“要用攻城锤。”
金钱王勇敢地跑到粗大的梁木前,一脚踏上去,喊道:
“这就是一根啊!是教士们送给你们的。”他冲着教堂滑稽地鞠了一躬,又说了一句:“谢谢你们,教士!”
这一勇敢举动效果极佳,祛除了梁木的魔力。丐帮重又精神振奋。顷刻之间,两百条健壮的手臂将沉重的大梁托起,就像托根羽毛似的,迅猛地冲向几经尝试而未动摇的大门。乞丐手中的火把不多,照得广场昏光暗影,一群人抬着长长的梁木,奔跑着冲向教堂,这情景望上去,就像一只千足虫巨怪低头猛攻那石头巨人。
五成金属的大门受到梁木的冲击,像巨大的鼓发出咚咚的声响,却没有破裂,但是整个教堂都撼动了,只听建筑内部幽深的地穴鸣响回荡。与此同时,一阵大石头块像雨点一般,从教堂正面楼上朝进攻者的头砸下来。
“见鬼!”约翰嚷道,“钟楼摇晃得这么厉害,连石栏杆都倒下来砸在我们头上啦?”
不过,金钱王身先士卒,大家都同仇敌忾,肯定是主教在顽抗,因此谁也不顾石如雨下,左右都有人脑袋开花,还是更加勇猛地撞击大门。
值得注意的是,石头虽说一块一块落下来,却又持续不断,黑帮汉子总是感觉同时挨两下:一下砸在腿上,一下砸在脑袋上。幸免的人极少,地上已经死伤一片,伤者流着血,在进攻者的践踏下气息奄奄。黑帮汉子们都气冲牛斗,他们前仆后继;长长的梁木继续撞击大门,像钟舌撞击大钟一样有节奏;石块如雨落,大门似雷鸣。
自不待言,这出乎意料并激怒丐帮的抵抗,正是来自卡希魔多。
不幸的是,偶然的时机帮了勇敢聋子的大忙。
他跑下楼,来到钟楼之间的平台上时,头脑里还一片混乱。他发疯似的,又沿着楼廊来回狂奔了一阵,居高窥视,看到密密麻麻的乞丐准备冲击教堂,只好祈求神鬼来救埃及姑娘。他一度想登上南钟楼,敲响警钟,可是转念又一想,还不等大钟玛丽摇晃起来,发出一声长鸣,教堂就是有十道大门,岂不是也给攻破了吗?恰在这时,撬锁高手们正持械冲向大门。怎么办?
他猛然想起,泥瓦匠在这儿干了一整天,正修缮南钟楼的墙壁、屋架和房顶。他心头忽然一亮:墙壁是石头砌的,房顶铺的是铅皮,而屋架又是木头的,架子十分高大,木料林立,称之为“森林”。
卡希魔多跑向南钟楼,看到下面的房间果然堆满了材料:一堆堆石料、一捆捆铅皮、一簇簇板条和锯好的粗大椽子,还有一堆堆砂石。这个武库一应俱全。
情况危急。下面大门口,铁钳大锤干得正欢。卡希魔多天生一副好膂力,又面临危险而增大十倍,他起一根最长最重的梁木,从一个窗洞探出去,再到钟楼外面把它拉出来,拖到平台周围石栏杆的一角,往下一推。这根粗大的木头,从一百六十尺高坠落下去,擦了一下墙壁,碰坏一些雕塑,在空中旋转几圈,宛如风磨的一翼在空间的自由落体,最后接触地面,引起一阵惊叫,而这黑色的粗木在石地上弹跳,又像一条蟒蛇。
卡希魔多看着梁木落下去,砸得丐帮四处逃散,好似孩童一口气吹散灰尘一般。他们都恐慌万状,瞪着迷信的眼睛,瞧着这根从天上掉下来的大棒,然后便一阵弓箭霰弹,射向大门道的圣徒雕像,卡希魔多则趁此机会,不声不响地运送“武器弹药”,在投下梁木的栏杆旁边,堆积起来砂石、大石头、石料,甚至搬来一袋袋瓦匠工具。
这样,丐帮一开始撞击大门,石块就像冰雹一样降落,仿佛教堂在他们头上忽然坍毁。
此刻卡希魔多的样子,谁见了都会大吃一惊。他不仅在栏杆上摞起投射物,平台上也运来一大堆石头。一旦边上的石头用完,就到大堆上来取。他就是这样俯身,直起,再俯身,再直起,动作快得令人难以置信。他那地鬼似的大脑袋探出栏杆,于是,一块大石头砸下去,接着一块又一块……他不时眼睛盯着,看到一块大石头砸死人了,就“哼”地叫一声。
然而,丐帮好汉并不气馁。一百多人运足力气,传到沉重的橡木撞角上,抬着一次又一次猛冲,撞得那厚实的大门一阵阵摇动,门板咯咯断裂,雕刻图像四飞五散;每次震撼,铰链就在枢轴上跳动,木板损坏,铁筋之间的木屑纷纷脱落。还算卡希魔多运气好,大门结构主要是铁而不是木料。
尽管如此,他也感到大门摇摇欲坠了。每一下撞击,虽说听不见,却同时在教堂空穴和他的胸膛里震荡。从上面望见乞丐们怒气冲天,信心百倍,向黝黑的教堂门脸儿挥动拳头,他不禁万分焦急,担心埃及姑娘和他自己,甚至羡慕从他头顶飞逃的猫头鹰的翅膀。
如雨的石块不足以击退进攻者。
卡希魔多正惶惶无计,忽然瞧见他朝丐帮投物的栏杆下面一点儿,伸出两个长长的流水石槽,外口正对着下方的大门,里口则连着平台的石板。他灵机一动,赶紧跑到他作为敲钟人的住处,抱来一捆柴火、几捆板条和铅皮,这是他还没有动用的弹药,在两个槽之间堆好之后,就用灯笼点燃了。
这工夫,没有石块落下来,丐帮好汉们也不再仰望天空了。他们活像一群猎犬,汹汹然要冲进野猪的巢穴,拥挤在大门口。大门受撞击虽然变了形,但是还立在那里。他们都兴奋得发抖,准备给予最后一击,将大门开膛破肚。大家争着挤到前边,单等大门一撞开,就抢先冲进这座富甲天下的大教堂,冲进这积财聚宝达三百年之久的巨大宝库。他们乐不可支,大吼大叫,贪婪地议论精美的银十字架、华丽的织锦教袍、镶银镀金的堂皇的陵墓、唱诗室的金碧辉煌的装饰,还议论令人目眩的节庆、历年烛火通明的圣诞节、阳光灿烂的复活节,所有这些隆重庆典上所展示的圣骨盒、烛台、圣物盒、圣体龛、圣物柜,给祭坛增添了一层金银和钻石的浮雕。当然,在这大发横财的时刻,假扮残废和病弱的人、大打手和小帮凶,想的是如何抢劫圣母院,而不是如何搭救埃及姑娘。要照我们看,如果强盗也得找借口的话,那么对他们许多人来说,救爱丝美拉达不过是个借口。
他们聚拢在攻城槌的周围,屏住呼吸,憋足了劲,正准备全力以赴,给大门以决定性的一击,却忽听他们中间有人惨叫,比粗大的梁木砸下来时的叫声更为凄厉可怖。还活着而没有喊叫的人,急忙四下瞧瞧,只见两道熔化的铅水从教堂上面泻入密集的人群中,人海的波涛滚滚后退,沸腾的金属熔液溅落之处,在人群中间冲出两个冒烟的黑洞,好似沸汤浇在雪地上。这两股可怕的雨柱溅出飞点,散落到进攻者的身上,像火钻一般穿进他们的头颅。这真是万钧雷霆之火,射出无数霰粒,把这些倒霉鬼烧得遍体鳞伤。
惨叫声撕肝裂胆。他们无论胆大还是胆小的,把梁木扔在尸体上,都纷纷逃窜。前庭广场再次廓清了。
人人举目望去,只见教堂上面一片奇异的景象:中央花棂圆窗上方两座钟楼之间的最高层楼道上,烈焰熊熊,卷起火星的旋涡。那烈焰飞腾狂舞,不时被风刮走一段,化为浓烟,烈焰下面,黝黑的石栏杆梅花格蹿出火苗,再下面雕成妖怪巨口的两个石槽,不断喷射火雨,由黑糊糊的教堂门脸儿衬出那银白色的流柱。两股熔铅流越接近地面,就越四下扩散,犹如水从喷壶的无数细孔喷出来一样。在火焰上方,两座巨大的钟楼都显示两张面孔,对比十分强烈而鲜明:一张漆黑、一张通红,那巨大的阴影一直投上天空,因而钟楼显得更加嵯峨突兀。无数魔鬼怪龙的雕刻,全呈现狰狞的面孔。火光闪烁变幻,看上去就像魔舞龙飞。吞婴蛇妖似在狞笑,笕嘴兽似在尖叫,蝾螈似在吹火,塔拉斯各龙似在浓烟里打喷嚏。火光冲天,人声鼎沸,那些怪龙妖兽都从石头的沉睡中惊醒,其中一个还来回走动,只见它不时掠过大火的烈焰,仿佛一只蝙蝠掠过烛火。
这座怪异的灯塔,无疑要惊醒远方比塞特山丘的樵夫:圣母院钟楼的巨影在他那片灌木林上摇晃,他看着不免心惊胆战。
丐帮也在一片恐怖中不敢做声,寂静中只听见关在修院中的教士们的惊叫,比失火马厩中的马匹还要慌乱惊扰,还听见附近住户偷开窗户旋即关上的声响、民宅和主宫医院内部的喧扰、火焰中的风吼、垂死者的残喘,以及熔铅的雨柱不断泻溅在石路面上的噼啪声。
这工夫,丐帮中的头面人物都退避到功德月桂府门廊下,商议如何应付局面。埃及公爵坐在一块界石上,怀着宗教的恐惧心情,仰望二百尺高空红光耀眼的火焰幻景。克洛班·特鲁伊傅狠命地咬着自己的大拳头,嘴里咕哝道:“冲不进去!”
“这古老教堂有点儿邪气!”老吉卜赛人马提亚斯·韩加迪·斯皮卡利也咕哝道。
“凭教皇的胡子打赌,”一个当过兵而头发花白的人戏谑地说,“教堂的流水槽比勒克图尔城墙突堞还厉害,朝人喷射熔化的铅水弹。”
“那个魔鬼在烈火前跑来跑去,你们看到了吧?”埃及公爵高声说道。
“他妈的,”克洛班说,“就是那个该死的敲钟人;就是那个卡希魔多!”
那老吉卜赛人摇了摇头:
“跟你说吧,那是大侯爵,城堡恶魔撒布纳克的幽魂。他的形体就像全副武装的士兵,长一颗狮子头。有时,他骑一匹面目狰狞的大马。他能把人变成石头,用来建造城楼。他统率着五十个军团。肯定是他,我认出来了。有时他打扮成土耳其人的样子,穿一件华丽的金袍子。”
“星星美葡萄到哪儿去啦?”克洛班问道。
“死啦。”一名乞丐答道。
红头发安德里傻笑着,说道:
“圣母可给主宫医院找事儿干了。”
“就这样束手无策,攻不破这道大门吗?”金钱王连连顿足嚷道。
埃及公爵愁眉苦脸,指了指那两股沸腾的铅流,看上去就像两根长长的磷光纺纱杆,不断擦着大教堂黑糊糊的门脸儿。
“倒是见过这样自卫的教堂,”他叹道,“四十年前,君士坦丁堡圣索菲亚教堂,就曾连续三次摇晃脑袋,摇晃它那几个圆屋顶,将穆罕默德的新月旗抛到地上。那座教堂的建筑师,巴黎的纪尧姆,就是个魔法师。”
“难道就这样认了,灰溜溜地走掉,跟老爷在旅途上遭劫时的仆役一样吗?”克洛班说道,“难道把我们妹子丢在那里,让那些披着人皮的狼明天抓去绞死!”
“圣器室里还有几车黄金呢!”一名乞丐补充说,可惜我们不知道他的名字。
“凭穆罕默德的胡子发誓!”特鲁伊傅喊道。
“再试他一回。”那名乞丐说道。
马提亚斯·韩加迪摇了摇头,说道:
“从大门没法儿进去,得要找出这个老妖婆铠甲的弱点:一个破洞,一道暗门,或者一条接缝儿……”
“谁去干?”克洛班问道,“我自己去转一转吧。对了,那个学生约翰,那个全身披挂破铜烂铁的小家伙,到哪儿去啦?”
“可能死了吧,听不见他的笑声了。”有人回答。
金钱王皱起眉头:
“可惜!他那破铜烂铁的披挂里面,可有一颗勇敢的心。——彼埃尔·格兰古瓦老弟,你说呢?”
“克洛班统帅,”红头发安德里说,“咱们刚走到货币兑换所桥,他就溜走了。”
克洛班顿足嚷道:“天杀的!是他把我们鼓动起来的,干到半道上,他却把我们甩啦!——爱讲大话的胆小鬼,拿拖鞋当头盔的家伙!”
“克洛班统帅,”红头发安德里望着前庭街,又说道,“那个学生来了。”
“赞美阎王吧!”克洛班说道,“可是,他身后拖个什么鬼玩意儿?”
果然是小约翰,他一身流浪武士的沉重披挂,在地上顽强地拖着一架长梯,还尽量跑得快些,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赛似一只蚂蚁拖一根比它身子长二十倍的草茎。
“胜利啦!赞美上帝吧!”大学生嚷道,“这是圣朗德里码头装卸工的梯子。”
克洛班迎上去,问道:
“孩子!这梯子,上帝的犄角!你弄来干什么呀?”
“弄到手啦,”约翰气喘吁吁地回答,“我知道放在哪儿。——就放在总监府的仓库里。——那儿有个相好的姑娘,她觉得我跟丘比特一样英俊。——我就利用她搞到梯子,这不弄来了,穆罕妈的复活!——那可怜的小妞儿来给我开门,只穿着内衣呀。”
“是啊,”克洛班说,“可是,你弄这梯子来干什么呀?”
约翰一副狡狯的、无所不能的神气,注视着克洛班,同时手指打着响,就跟响板似的。此刻他确实显得崇高而豪迈:头戴一顶15世纪的超重型盔,单是那怪异的头盔顶饰,就足以吓退敌人。他那顶饰有十个铁啄竖立,因此,约翰完全可以同荷马笔下的涅斯托尔战舰比个高下,赢得“十个撞角”的可怕称号。
“我弄来干什么,威严的金钱王?您没看见那三座大门的上方,有一排傻瓜模样的雕像吗?”
“看见了又怎么样?”
“那就是法兰西列王雕像廊。”
“那跟我有什么相干?”克洛班说道。
“别急呀!列王廊那头有一道门,只用门闩插着。有这架梯子,我就能爬上去,进入教堂。”
“孩子,让我先上去。”
“不行,伙计,梯子是我的。来吧,您第二个上。”
“让魔王掐死你!”暴躁的克洛班说道,“我不愿意跟在任何人的屁股后面。”
“那好,克洛班,自己去找梯子吧!”
约翰在广场上拖着梯子边跑边嚷:“小伙子们,跟我来!”
转眼工夫,梯子就对着侧面一扇大门竖起来,架到一楼走廊的栏杆上。丐帮众人欢呼雀跃,簇拥在下面,都要争先爬上去。然而,约翰把持优先权,第一个踏上扶梯。要爬上去,还真有好长一段距离。如今,法兰西列王廊距地面大约六十尺,而当年,圣母院门前有十一级台阶,那就更增加了高度。约翰一只手抓住梯子,一只手拿弓弩,又碍于笨重的盔甲,因而爬的速度很慢。他爬到梯子中间,朝下面扫了一眼,忧伤地看了看遍布台阶的可怜丐帮分子的尸体,叹道:“唉!尸体堆积如山,真赛过《伊利亚特》第五章中的场面!”说罢,他继续攀登。丐帮的人紧随其后,梯子每一级上都有一个人。在幽暗中,这一长列甲胄背影起伏上升,看上去就像一条铁甲蟒蛇朝教堂昂首直立。约翰在前头打着呼哨,给人的这种印象就更逼真了。
这名学生终于够到楼廊的阳台,相当敏捷地跨上去,赢得丐帮所有人的喝彩。他就这样占领了这座堡垒,不禁欢呼一声,可是又戛然住口,一下子惊呆了。原来,他发现卡希魔多躲在一尊国王雕像后面,那只独眼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不待第二个进攻者踏上阳台,那可怕的驼子一下蹿到梯子跟前,一句话不讲,两只有力的大手抓住梯子的柱头,将其起,从搭靠的墙壁推开;打弯的长梯晃了几晃,从上到下的乞丐一阵惊叫,他再以超人的力量猛然一推,将一大串人摔向广场。有那么一瞬间,就连视死如归的人也要心惊肉跳。梯子向后折去,到垂直点停留一刹那,似倒非倒,接着,突然画了一个半径为八十尺的巨大弧线,满载着强盗摔到广场铺石路面上,比断了铁索的吊桥倒下去的速度还要快。只听一片诅咒叫骂声,继而完全沉寂了;有几个不幸摔伤的人,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围攻者起初胜利的欢呼,又转变为沉痛和愤怒的吼叫。卡希魔多却双肘拄着栏杆,漠然地朝下观看,活像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国王立在窗口。
约翰·弗罗洛处境堪虞,他与伙伴们隔了八十尺的高墙,在楼廊里单独面对可怕的敲钟人。他趁卡希魔多摆弄梯子的工夫,就溜向暗门,不料门却锁住了。聋子来到楼廊时,随手将暗门锁上了。约翰无奈,只好躲到一尊国王雕像的后面,大气也不敢出,眼睛盯着可怕的驼子,那惊恐万状的样子,好似一个人追求野兽园看守的老婆,一天晚上赴幽会,却跳错了墙,猛然发现自己面对一只大白熊。
起初,聋子并没有注意他,后来一回头,瞥见那个学生,便霍地立起身子。
约翰准备他猛扑过来;然而聋子却呆立不动,只是转过身来注视他。
“哼!哼!”约翰说道,“你这只忧伤的独眼,干吗这样盯着我呀?”
古怪的小青年这么说着,暗中却拉弓搭箭。
“卡希魔多!”他叫道,“我给你改个绰号,以后就叫你瞎子吧。”
嗖的一声,铁头铜翼箭射出去,正中驼子的左臂,可是他满不在乎,就像法腊蒙王雕像给蹭了一下似的。卡希魔多抓住箭杆,一下把箭拔出来,从容地放到粗大的膝头磕成两段,随手丢在地上。约翰来不及再搭弓射箭,卡希魔多把箭折断,喘着粗气,如同蚱蜢那样,一蹿便扑到大学生的身上,将他的甲胄顶在墙上顿时挤扁。
这时,在火把闪忽不定的若明若暗中,那可怖的场面隐约可见。
约翰自知小命玩儿完,就不再挣扎了。卡希魔多伸出左手,一把抓住他的双臂,再伸出右手,开始剥下他全身的披挂。只见那聋子一副凶相,不声不响,缓缓地取下大学生的剑、匕首、头盔、铠甲和护臂,如同猴子剥核桃一般,将那铁甲铜壳一件件扔在脚下。
大学生眼睁睁看着被人解除武器,扒掉全身披挂,落到这恶魔手中,跟这聋子说话也没用,干脆硬充好汉,冲着对方嬉笑,拿出十六岁少年大无畏的孟浪劲头,唱起当时流行的一首民歌:
康布雷城堡呀,
全身呀好披挂,
马拉番来抢呀……
不待他唱完,只见卡希魔多站在楼廊栏杆上,一只手抓住约翰的双脚,凌空甩了两圈,再像投石一般将他抛出去,只听啪嚓一声,好似骨盒撞墙所发出的破碎声响,又见有什么东西坠落,刚落三分之一的高度就挂到建筑物的突角上。挂在那里的是一具尸体,脑浆迸裂,腰身摔断,折为两段了。
丐帮中间发出一阵恐怖的惊叫。
“报仇啊!”克洛班喊道。
“塞进麻袋里!”众人呼应,“冲啊!冲啊!”
于是,各种语言、各种土话、各种口音的怒吼,汇成一片呐喊。可怜学生的惨死,使这群人义愤填膺,热血沸腾。在一座教堂前,让一个驼子阻挡了这么久,他们真的恼羞成怒,情急智生,找来一架架梯子,点燃一个个火把,不出几分钟,就像蚂蚁一般,从四面八方爬上来,向圣母院发起猛攻。卡希魔多看到这样可怕的阵势,就不知所措了。人人奋勇当先,没有梯子的,就用打结的绳索;没有绳索的,就抓着浮雕向上攀登;他们一个扯着一个的破衣烂衫,狰狞的面孔如汹涌的海潮,势不可当。那一张张凶恶的嘴脸因愤怒而涨红,那一个个污浊的额头大汗淋漓,那一双双眼睛闪闪发亮。所有那些怪异的身躯,所有那些奇丑的面孔,一齐围攻卡希魔多。那情景真像别的教堂派来戈耳工蛇发三女魔、犬怪、山妖、魔鬼,派来最为怪异的雕像攻打圣母院。在这座教堂门脸儿的石头鬼怪上面,又爬满一层活怪物。
这工夫,广场上点燃无数火把,多如繁星。整个骚乱的场面,原先一直隐没在黑暗中,现在突然给照得通明透亮。前庭广场朗若白昼,火光冲天。教堂楼顶平台上的柴堆仍在燃烧,远远照亮城区。两座钟楼的巨大投影,在巴黎的屋顶延展远伸,将一片光亮打开宽宽的幽暗缺口。满城仿佛惊动了,远处的警钟在哀鸣。乞丐们吼叫着,喘息着,还不断咒骂,不断往上攀登。面对这么多敌人,卡希魔多束手无策了,为埃及姑娘提心吊胆,眼见一张张狂怒的脸越来越逼近楼廊,他绝望地绞动着双臂,只有祈求上天显灵了。
五、法王路易的祈祷室
读者或许没有忘记,卡希魔多站在钟楼顶上眺望巴黎,在发现丐帮夜行队伍之前,看到全城只有一处灯光。那是在圣安托万门旁边,一座高大黝黑的建筑物最高层闪亮的一扇玻璃窗。那座建筑物,就是巴士底堡;那颗闪亮的星,就是路易十一的烛光。
的确,法王路易十一来到巴黎已有两天了,准备后天就离开,回到他那蒙蒂兹塔楼要塞。他难得驾幸心爱的巴黎城,而且每回逗留的时间都很短,总觉得到了这里,周围没有设置那么多机关、绞架和苏格兰卫队,待得不踏实。
这天,他来到巴士底堡下榻。他不大喜欢卢浮宫里的寝宫:那个方形房间太大,长宽都将近十米;壁炉也太大,上面雕刻着十二头巨兽和十三个大先知;床铺也太大,十一尺宽,十二尺长。周围物品都那么大,他反倒茫然失措,不如巴士底堡里的小房间和单人床,这位国王不改市民的习气。况且,巴士底堡要比卢浮宫坚固。
在这座著名的国家狱堡中,国王专用的这个小房间还是偏大,占据主楼里小塔楼的整个顶屋。房间呈圆形,四壁镶了发亮的麦秸席;天棚横梁上装饰了锡制描金百合花,中间的小梁全是彩绘的;护壁板很华美,有白锡玫瑰花图案,底色则是雄黄和上等靛青调成的悦目的鲜绿色。
全室只有一扇窗户,是尖拱长窗,装有黄铜丝网和铁栏杆,再加上绘有国王和王后纹章的华丽彩色玻璃(每一片价值二十二苏),光线就更暗了。
全室只有一个通道,是一扇现代式样的门,扁圆拱顶,里面挂着门帘,外面是爱尔兰式的木门廊:细木结构,做工十分精巧,一百五十年前在许多老式房舍还能看到。索瓦尔哀叹道:“这种结构既不美观,又妨碍走路,尽管如此,我们的先辈却不愿拆除,无论如何也要保留。”
房间里没有一般住宅的家具陈设,没有板凳、搁凳、折叠凳,箱子形状的矮凳,也没有四苏一张的凳腿交叉的漂亮凳子,只有一张折叠扶手椅,漆成红底玫瑰花图案,朱红色羊皮垫面,铆了许多镀金的铆钉,镶缀着长长的丝绸流苏,显得十分华丽。这孤零零一张椅子表明,房间里只有一个人有权坐下。椅子旁边靠窗口的地方,摆了一张铺着百鸟织锦台布的书案,上面放着一个有墨渍的墨水瓶、几卷羊皮纸、几支鹅毛管笔和一只镂花的高脚银杯。再过去一点儿有一个炭盆、一张由金头钉固定猩红丝绒垫的祈祷凳。最里端摆一张普通的床铺,挂着红黄两色的幔帐;幔帐胡乱坠下流苏,既没有绣花边,也没有金属饰片。正是这张床,因为路易十一在上面度过安眠和不眠之夜而著名,二百年前在一位枢密官的府上还能瞻仰到,年迈的皮卢夫人就曾见过:她在《居鲁士》中,是扮演“阿丽吉狄雅”那个“活道德”角色而出了名。
所谓法王路易的祈祷室,就是这个样子。
我们带读者进来的时候,这间屋很暗。宵禁的钟声敲过一个小时,已是深夜了。桌上只点着一根蜡烛,摇曳的烛光照见在房间分散几处的五个人。
烛光照见的头一个人,是一个衣着华丽的贵族:下面紧身裤配银白条的猩红半短上衣,外罩黑花纹金黄呢短袖外套。这身华服最招惹光亮,每一条皱褶似乎都凝着火焰。此公胸前绣有色彩鲜艳的纹章:人字形条纹尖顶有一只奔鹿,盾牌右侧是橄榄枝,左侧是鹿角。他的腰带上佩一把华丽的短刀,镀金的刀柄镂刻成鸡冠状,柄头为伯爵冠冕图样。他一副恶人相,神态趾高气扬。观其面孔,头一眼看出盛气凌人,第二眼便看出阴险狡诈。
他光着脑袋,手拿一长卷文书,站在扶手椅的背后。椅子上却坐着一个衣冠不整的人,他的坐态也不雅观,佝偻着腰身,跷起二郎腿,一只手臂搭在桌子上。不妨想象一下,在这样华丽的皮椅子上,却耷拉着两个弯曲的膝盖、两条瘦腿,下身只穿一条寒酸的黑羊毛紧身裤,上身则裹着毛呢大衣,皮里子几乎成光板了;头上那顶油乎乎的旧帽子就更糟,是用最粗劣的黑呢做成的,周围缀了一圈小铅人,而肮脏的帽衬包得严严的,不让一根头发露出来。从坐着的这个人身上,只能看到这一些。他的头一直垂到胸口,脸庞遮在阴影里,看不清相貌,只见露在光亮中的鼻子尖,显然鼻子很大。看他那只满是皱纹的枯瘦的手,就能猜出是个老年人。他就是路易十一。
在他们身后隔一段距离,有两个汉子在低声交谈,都是一身佛兰德打扮。他们半截身子没有被阴影遮住,因此去看过格兰古瓦圣迹剧演出的人,就会认出这是佛兰德使团的两名主要成员:根特城养老金领取者,精明的纪尧姆·里默,以及受大众喜爱的袜商雅克·科坡诺勒。我们还记得,这两个人参与了路易十一的政治密谋。
最后还有一个人,离得最远,靠门口站在黑暗中,像石雕那样一动不动。那人四肢短粗,是个壮汉,身穿军服,外面罩一件绣有纹章的外套。他长得四方大脸,嘴大得出奇,额头扁平,两只眼鼓出来,贴着头皮的头发从两侧耷拉下去,像帽耳一样遮住了耳朵,那模样既像恶犬,又像猛虎。
除了国王,其他人都脱掉帽子。
站在国王身后的那位贵族,正在念流水账,国王似乎听得很仔细。那两个佛兰德人则在窃窃私议。
“上帝的十字架!”科坡诺勒咕哝道,“我都站累了,这里就没有椅子吗?”
里默摇摇头,同时不安地笑了笑。
“上帝的十字架!”科坡诺勒又说道,他这样被迫压低嗓门实在难受,“我恨不能盘起腿来席地而坐,就像我在店里卖袜子那样。”
“这可不妥,雅克先生!”
“哎呀呀!纪尧姆先生!难道在这里只能两腿站着吗?”
“两腿跪着也行。”里默说道。
这时,国王提高了嗓门。他们俩随即住口。
“仆役的号服要用五十苏,王室的教士做道袍要用十二利弗尔!要这么多!这是把金子成吨往外倒呀!你疯了吗,奥利维?”
老人说着,抬起头来,只见他戴的圣米歇尔山一串金贝壳项链闪闪发亮。烛光迎面照着他那瘦削而阴沉的脸庞。他一把夺过账本。
“你想要我们破产啊!”他那无神的眼睛扫了一下账本,嚷道,“这都是什么呀?两名忏悔师,每人每月十利弗尔,还有一名小教堂执事,要一百苏!一名跟班,一年九十利弗尔!四名大厨师,每人每年一百二十利弗尔!还有烧烤师一名,汤羹师一名,腊肠师一名,烹调师一名,餐具师一名,助手两名,每人每月六利弗尔!两名助厨,要八利弗尔!一名马夫和两名助手,每月二十四利弗尔!还有搬运夫一名,糕点师一名,面包师一名,车夫两名,每人每年六十利弗尔!还有马蹄铁匠一名,一百二十利弗尔!总账房司库一千二百利弗尔,审计五百利弗尔!……真不知道还有什么?简直是挥霍!这样开销的烈火,能把卢浮宫的所有金条都熔化了!长此下去,我们的餐具也要卖掉!到了明年,如果上帝和圣母还让我们活在世上的话(说到这里他举了举帽子),我们就得用锡杯子喝药茶啦!”
说罢,他朝桌子上闪闪发光的银杯瞥了一眼,咳嗽一声,又继续说道:
“奥利维先生,统治大片国土的君主,如国王和皇帝,绝不能让家室滋长淫逸奢华之风;因为上行下效,这种火势必然要从宫廷向各地蔓延。……因此,奥利维先生,要牢记这一点。我们的开销逐年增加,这种状况令人讨厌!天杀的,怎么弄成这样子,直到1479年,还不超过三万六千利弗尔;80年达到四万三千六百一十九利弗尔——数字都在我脑子里:81年竟高达六万六千六百八十利弗尔;今年呢,我敢打赌,准能突破八万利弗尔!四年工夫翻了一番!真是骇人听闻!”
他呼呼喘息,又气愤地说道:
“我看周围的都吃肥了,只瘦我一个人!你们从每个毛孔吮吸我的银元!”
众人敛声屏息。这种怒气发泄出来就完了。国王继续说道:
“法兰西全体贵族用拉丁文写的那份奏折就提出,我们必须审查所谓的朝廷的巨大负担!确为负担!国家承受不了的负担!哼!先生们,你们说既没有司肉官,也没有司酒官,那我们还算什么国王!天杀的!我们就要让你们瞧一瞧,我们究竟算不算国王!”
他说到这里,意识到自己的威势君权,不禁微微一笑,脸上的愠色也就和缓一些,他转身对佛兰德人说道:
“您瞧见了吧,纪尧姆先生?面包司官、司酒官、司寝官、大总管,都抵不上一个最下等的仆役。……科坡诺勒先生,请记住这一点,他们毫无用处。他们在国王身边纯粹是摆设,我看就像王宫大钟盘周围的四福音圣徒。不久前,那四位由菲利浦·勃里耶修饰一新,镀上了一层金,然而并不指示时间,时针根本用不着他们。”
国王沉吟了一下,摇了摇苍老的脑袋,又补充说道:
“哦!哦!以圣母的名义发誓,我可不是菲利浦·勃里耶,决不给那些大管家重新镀金,倒是赞同英王爱德华的看法:拯救百姓,杀掉贵族!……念下去吧,奥利维。”
他指名道姓的人又捧起账本,继续高声念道:
“……支付印章费十二利弗尔巴黎币,经手人巴黎府尹衙门掌印官亚当·特农,因原印章日久破损,不复能用,故需翻铸为新。
“支付给纪尧姆·弗赖尔四利弗尔四苏巴黎币,是为他今年一月、二月、三月喂养小塔行宫两鸽笼中的鸽子的酬金和奖赏,以及购买七塞斯提的大麦的费用。
“为一罪犯忏悔事由,支付某方济各会派修士四苏巴黎币。”
国王默默地听着,不时咳嗽两声,于是端过银杯呷一口,脸上随即做一个怪相。
“今年在巴黎各大街路口,吹喇叭晓谕法令共五十六次,费用尚待结算。
“为在巴黎及外地挖掘寻找所传埋藏的财宝,但一无所获,花费四十五利弗尔巴黎币。”
“为了挖出一文小钱,要埋进去一枚金币!”国王说道。
“……为小塔宫中铁笼子安装六块白玻璃,十三苏。……奉圣旨,为迎接鬼怪节,制作镶饰玫瑰花边的四块盾形王徽,六利弗尔。……为陛下的旧上衣换两只新袖子,二十苏。……为陛下购置皮鞋油一盒,十五德尼埃。……为王家饲养的黑猪新建猪栏一座,三十利弗尔巴黎币。……为豢养狮子,在圣彼得教堂附近建造隔间,安装地板和盖板,二十二利弗尔。”
“这些动物可真费钱啊。”路易十一说道,“没关系!这是国王的排场嘛。有一头棕色大狮子,温文尔雅,深得我的喜爱。……您去看过吗,纪尧姆先生?……帝王就应当豢养这种珍奇动物。我们身为国王,就应当以雄狮为家犬,以猛虎为家猫。雄大宜乎王尊。在供奉朱庇特的异教时代,百姓向教堂祭献一百头牛、一百头羊,皇帝则赏赐一百头狮子、一百只鹰。这未免张狂,但是很有气魄。法兰西历代君王宝座的周围,都有猛兽的吼叫。不过,后人会给我公正的评价,说我在这方面不如他们靡费,没有养那么多狮、熊、象和豹子。……好啦,念下去吧,奥利维!这些话,只是想说给我们的佛兰德朋友听的。”
纪尧姆·里默深鞠一躬,而科坡诺勒则板着面孔,那样子就像国王所说的一只熊。国王倒没有留意,他的嘴唇又接触银杯,呷了一口药茶,随即又吐出来,说道:“噗!这药茶真难喝!”
奥利维先生继续念流水账:
“一名拦路抢劫犯在屠宰房监狱已关押六个月,听候发落,伙食费六利弗尔四苏。”
“怎么回事?”国王打断他的话,“还养一个应当绞死的人!天杀的!这种伙食费,我一文钱也不给。……奥利维,这件事你同戴图维尔先生安排一下,今天晚上就筹办好,让那家伙跟绞刑架结婚,去做风流鬼吧。……往下念。”
奥利维用大拇指画掉“拦路抢劫犯”一项,跳了过去。
“奉巴黎府尹大人之命,并由他亲自审定,支付给巴黎法院刽子手大头目亨利埃·库赞六十苏巴黎币,为购置一把大砍刀,供处决因犯罪而由法庭判处死刑者之用,大砍刀备有刀鞘及其他附属物件;亦为修复处决路易·德·卢森堡时破损的旧砍刀的费用,以备今后再用……”
国王打断他的话:
“可以了,我乐意支付这笔费用。这类开销,我看都不要看,拿出钱去从来不后悔!……念下去。”
“为新制造一个大囚笼……”
“嘿!”国王两手抓住椅子扶手,说道,“我就知道这趟巴士底堡不会白来。……等一等,奥利维先生。我要亲眼看看囚笼。我一边看,你就一边向我报账吧。……佛兰德先生们,去看看吧。很有意思。”
说着,国王站起身,扶着报账人的手臂,示意站在门口的那个哑巴似的人在前边带路,又示意两名佛兰德客人在后面跟随,然后就走出房间。
王驾到了门外,又增添了执械并身披重甲的侍卫,以及举着火炬的瘦溜的少年侍从。他们在主塔里走了一阵,通过一直嵌入厚厚的墙壁中的楼梯和过道。巴士底堡卫队长在前头开路,打开一道道小门;年迈多病的国王佝偻着身子,边走边咳嗽。
每过一道小门,除了岁月压弯了腰的老人之外,其他人都不得不低头通过。
“哼!”老人牙掉光了,说话从牙龈透风,“我们都快要进入墓门了。过矮门,不得不低头。”
最后一道门锁上加锁,十分复杂,花了一刻钟才打开。他们走进去,只见这间大厅尖拱顶,宽敞高大,正中有一个立方体的庞然大物,借着火炬亮光可以看出是砖泥铁木结构,外实中空。这就是有名的囚笼,人称“国王的小酒瓶”,专用来监禁国家要犯。囚笼侧壁开了两三扇小窗,但是密密地安装了粗铁条,连玻璃都给遮住了。门扇是一大块石板,好似墓门一般。这种门从来都让人有进无出,只是在那里面的并非死者,而是个活人。
国王围着这座小型建筑,缓步走着,仔细察看;奥利维则跟在后边,朗声念流水账:
“为新造一个巨大的木笼,长九尺,宽八尺,上下板间距七尺,用粗梁木、框架和承梁,并以肋条加固,以粗铁条螺钉铆合。这个笼子置放在圣安托万门巴士底堡的塔楼一间大厅里,奉国王陛下旨意,将原关在破旧笼内的一名囚犯迁移进去。新造囚笼用料九十六根横梁和五十二根立梁,以及十根各长六尺的桁木;十九名木工在巴士底庭院内砍削、修整并安装上述木料,共计干了二十天……”
“相当出色的橡树心木。”国王说着,用拳头敲敲木架结构。
“……这个囚笼还用了二百二十根八九尺长的铁条,其余的为中等长度,有圆形铁箍片、带孔铁板和垫板,铁料共重三千七百三十五斤,此外还有用于固定囚笼的八根粗铁钩,以及扣钉和铆钉,共重二百一十八斤,而置放囚笼的房间门窗上安装的铁栅和其他铁件,尚未计算在内……”
“要遏制轻举妄动的念头,需用这么多铁啊!”国王叹道。
“……花费合计三百一十七利弗尔五苏七德尼埃。”
“天杀的!”国王叫起来。
这句詈语是路易十一的口头禅,刚一出口,笼子里就好像有人醒来了。只听铁链磨着底板发出声响,似乎从坟墓里传出微弱的人声:“陛下!陛下!开恩啊!”但是只闻声音不见人。
“三百一十七利弗尔五苏七德尼埃!”路易十一重复道。
笼子里传出的哀鸣,在场的人听了无不心惊胆寒,连奥利维先生也不例外。唯独国王不为动容,似乎没有听见。奥利维先生遵命继续报账,而国王则继续冷静地察看囚笼。
“……此外,为给窗户打洞安装铁栅,为置放囚笼的房间铺设地板,因原地板难以承受囚笼的重量,支付一名泥瓦匠工钱二十七利弗尔十四苏巴黎币……”
笼子里的人又呻吟起来:
“开恩啊!陛下!我向您发誓,背叛您的不是我,而是昂热城的红衣主教先生。”
“那个泥瓦匠真贪心!”国王说道,“继续念,奥利维。”
奥利维遵命继续念道:
“……为安装窗户、床铺、马桶及其他设备,支付给一名木工二十二利弗尔两苏巴黎币……”
笼子里的声音继续哀告:
“唉!陛下,您怎么不听我说呢?我向您保证,给德·圭耶讷大人写密函的不是我,而是拉巴吕红衣主教先生!”
“木匠要价太高,”国王指出,“就这些了?”
“不,陛下。……‘为安装上述房间的玻璃,支付给一名玻璃工四十八苏八德尼埃巴黎币’。”
“开开恩吧,陛下!我的财产全部给了审判我的法官们,难道还不够吗?餐具给了托尔西先生,藏书给了道里奥勒先生,壁毯给了鲁西永地区长官,难道这还不够吗?我没有罪呀!我在笼子里关了十四年,求生不得,欲死不能!饶命吧,陛下!您到天堂会有好报的。”
“奥利维先生,”国王问道,“总共多少?”
“三百六十七利弗尔八苏三德尼埃巴黎币。”
“圣母啊!”国王嚷道,“这笼子也太奢华啦!”
他一把夺过奥利维手中的账本,开始掰着指头自己计算,看看账本,又瞧瞧笼子。这工夫,可以听见囚徒悲咽之声。在幽暗中,这种啜泣格外凄惨,大家面面相觑,脸色都白了。
“十四年啦,陛下!已经十四年啦!从1469年4月至今。看在上帝的圣洁母亲分儿上,陛下,请听我说!您一直享受着温暖的阳光。而我,身心交瘁,难道再也见不到天日了吗?开开恩吧,陛下!发发慈悲吧。宽仁是君王的美德:只要宽仁,就能怒消气顺。难道陛下认为,为人君者对冒犯天颜的人都严惩不贷,到临终时就能完全心安理得吗?何况,陛下,我绝没有背叛您,那是昂热的红衣主教所为。我脚上拖着沉重的铁链,铁链头上还拴个大铁球,重得违背常理!唉!陛下!可怜可怜我吧!”
“奥利维,”国王摇摇头,说道,“灰泥一米伊只值十二苏,我发现算我二十苏。这笔账你再重算算。”
他转身背对囚笼,准备走出大厅。火光和人声渐渐离去,可怜的囚徒明白国王走了,他还绝望地呼号:“陛下!陛下!”
门重又关闭。他再也看不见什么,再也听不到什么了,唯有狱卒嘶哑的歌声传到他耳畔:
约翰呀巴吕,
再也望不到,
他的主教区,
凡尔登主教,
大势也已去,
呜呼全报销。
国王默然无声,上楼返回祈祷室。扈从人员紧随其后,他们听到囚犯最后几声哀号,还一直心惊肉跳。突然,国王转过身,问巴士底典狱长:
“哦,对了,刚才那笼子里是不是有个人啊?”
“确实有人,陛下!”典狱长回答,他听这一问不禁十分诧异。
“是什么人?”
“是凡尔登的主教。”
其实,国王比谁都清楚,但是他有这种癖好。
“哦!”他装出一无所知、初次想到的样子,“红衣主教拉巴吕先生的朋友,纪尧姆·德·阿朗吉尔。一个多出色的主教啊!”
过了一会儿,那小屋的门又打开了,读者在开头见到的那五个人走进去,门随即又关上了。他们各就各位,恢复原来的姿态,继续低声交谈。
在国王出去这工夫,他的桌上送来一些紧急公文。他一件一件亲自拆封,立刻过目,示意奥利维先生拿起鹅毛管笔,也不讲来函的内容,就开始低声口授复信。看来奥利维是御前文牍大臣,他跪在桌前笔录,姿势相当不舒服。
纪尧姆·里默在一旁观察。
国王声音很低,两个佛兰德客人根本听不清他口授的内容,只能听到只言片语,且又不易理解,例如:
“……富饶地区的支柱是商业,而贫瘠地区的支柱是手工制造业。……让那些英国老爷们瞧瞧我们的四尊大炮:伦敦号、布拉班特号、布雷斯地区布尔格号、圣奥迈尔号。……有了大炮,现在战争才趋向合理。……致我们的朋友勃雷絮尔先生。……军队没有贡赋无法维持……”
有一回他提高了嗓门:
“天杀的!西西里国王竟然效仿法国国王,用黄色火漆封信!就连我的表兄弟勃艮第公爵,当年都不用直纹红色底面的纹章。特权不容丝毫侵犯,世家王室才能确保威严。把这一点记下来,奥利维伙计。”
还有一回,他也提高了嗓门:
“嚇!嚇!重大消息!我们这位皇帝老兄向我们要求什么呀?”他一边浏览,一边发出感叹,“当然喽!德意志十分强大,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不过,我们不会忘记这句古老的谚语:最美的伯爵领地是佛兰德,最美的公国是米兰,最美的王国是法兰西。对不对呀,佛兰德先生们?”
这回,科坡诺勒也跟纪尧姆·里默一起躬了躬身:这位袜商的爱国心受到了逢迎。
路易十一拿起最后一封信,不禁皱起眉头,嚷道:
“怎么回事?请愿,控告我们在庇卡底的驻军!奥利维,火速给鲁奥统领去信。……就说军纪松弛了。……羽林军、被放逐的贵族、自由弓箭手、瑞士雇佣兵,都为所欲为,残害百姓。……军卒到庄户人家抢掠还嫌不足,竟然还用棍棒鞭子驱赶,逼他们进城买美酒鱼肉和其他美食品。……现在,国王了解到这种情况。……我们决定保护百姓不受骚扰和抢掠。……凭圣母的名义,这就是我们的意愿!……此外,我们也不能容忍乐师、理发师、军人仆役效仿王侯,穿什么天鹅绒和绸缎衣裳,戴什么金戒指。……这种浮华虚荣受到上帝的憎恶。……就是我们这些贵绅,也只穿每巴黎码十六苏呢料的衣服。……让那些随军仆役先生们降降格,也按这种标准吧。……就这样传旨昭示……给我们的朋友德·鲁奥先生。……好啦。”
他高声口授这封信,说说停停,但是口气坚决。信刚口授完,忽见房门打开,慌慌张张走进来一个人,进来就喊道:“陛下!陛下!巴黎民众发生暴乱!”
路易十一严肃的面孔抽动一下,然而,明显的动容一闪而逝,他立刻恢复常态,口气严厉而又镇定地说:
“雅克伙计,就这么闯进来,你也太鲁莽啦!”
“陛下!陛下!造反啦!”雅克伙计气喘吁吁地又说道。
这时国王已经站起身,他狠狠地抓住雅克伙计的手臂,忍住怒火,瞥了佛兰德人一眼,对着他的耳朵私语道:
“住口,要说也得小点儿声!”
来人这才明白过来,于是他压低声音,丧魂落魄地讲述一遍,国王则镇定自若地听着。纪尧姆·里默那边叫科坡诺勒注意来人的相貌和服饰,看他那毛皮风帽、短斗篷,以及黑色天鹅绒袍子,颇像审计院院长。
来人刚讲了几句,路易十一就哈哈大笑,高声说道:
“真的吗?说话大点儿声,库瓦蒂埃伙计!干吗这么低声说话呢?圣母在上,我们没有什么要瞒着佛兰德好朋友的。”
“可是,陛下……”
“大声讲啊!”
库瓦蒂埃伙计一时瞠目结舌。
“看来,”国王又说道,“你倒是讲啊,先生,看来,我们的巴黎城里,老百姓闹事啦?”
“是的,陛下。”
“你是说,他们反对司法宫的大法官?”
“看样子是的。”雅克伙计结结巴巴地回答,他还转不过弯来,弄不清国王头脑里想什么,就这样莫名其妙突然改变了口气。
路易十一又问道:“巡逻队是在什么地方同暴民遭遇的?”
“从丐帮老营出发到货币兑换所桥的途中。我奉旨前来,正巧遇见他,听到他们有人高呼:打倒大法官!”
“他们对大法官有何不满?”
“哦!因为他是他们的领主。”雅克伙计答道。
“真的吗?”
“是的,陛下。那些人都是奇迹宫的乞丐。他们都是大法官的子民,对领主早就不满,不承认他有权审判,有权管理道路。”
“是吗?”国王又说了一句,他掩饰不住,脸上泛起满意的微笑。
“他们向司法院呈送的每份请愿书,”雅克伙计又说道,“都声称他们只有两个主人:一个是陛下,一个是上帝,我想他们的上帝就是魔鬼。”
“嘿!嘿!”国王说道。
他连连搓手,暗自窃笑,脸上喜气洋洋,尽管他不时收敛笑容,装模作样,但还是掩饰不住得意的神色。大家都茫然不解,连奥利维先生也莫名其妙。国王沉吟片刻,显然非常满意。
“他们人多势众吗?”他突然问道。
“当然了,陛下。”雅克伙计回答。
“有多少人?”
“少说有六千人。”
国王不禁说了声“好!”随即又问道:“他们带武器了吗?”
“拿着长镰、矛戈、火铳、铁镐。还拿着各种各样的凶器。”
国王听他这样列举,似乎毫无不安的表示。雅克伙计认为有必要补充说:
“如果陛下不火速派人援救,大法官就性命难保。”
“要派人的,”国王佯装一本正经地说,“可以。我们一定要派人。大法官先生是我们的朋友。六千人!全是亡命徒。真是胆大包天,实在可恼可恨。然而,今天夜晚我们人手不多。……明天上午也还来得及。”
雅克伙计叫起来:“马上派人吧,陛下!到了明天上午,大法官不知会给人抢掠多少回,领地遭到蹂躏,大法官也早给吊死了。看在上帝分儿上,陛下!马上救援,不要等到明天上午了。”
国王逼视他,说道:“我对你说了,明天上午。”
他那目光是不容分辩的。
路易十一沉吟了一下,又提高嗓门:
“我说雅克伙计,情况你大概知道吧?当初……”他改口说,“现在,大法官封建裁判管辖区有多大?”
“陛下,大法官的管辖区,从轧光厂街一直到草市街,其间包括圣米歇尔广场,以及田园圣母院(听到这里,路易十一掀了掀帽檐儿)附近俗称隔墙的地方,那里有十三座府邸,还有奇迹宫、称做城郊的麻风病院,还有从麻风病院到圣雅各门的道路。在这些地方,他既是路政官,又是高级、中级和初级裁判官,总之是全权领主。”
“好家伙!”国王用右手搔着左耳,说道,“把我的城市占去好大一片呀!唔!原来,大法官先生在这一大片领地上称王啊!”
国王说,“原来”,这一回却不改口了。他若有所思,接着说下去,仿佛在自言自语:
“好极了,大法官先生!原来,你牙齿咬着我们巴黎的好大一块!”
突然,他暴跳如雷:“天杀的!他们是什么人,竟然在我们这里自称路政官、司法官,自称领主和主人?竟然在我们这里随处征收路费,在我们百姓居住的每个路口派驻了刽子手,施行司法裁判权?以至于法国人看见有多少绞架,就以为有多少国王,如同古希腊人发现多少泉水,就以为有多少神,又像波斯人望见多少星辰,就以为有多少神!天晓得,这种状况太糟糕,混乱不堪,实在令我讨厌!在巴黎,除了国王还有一个路政官,除了我们的司法院还有一个司法机构,在这个王国除了我们,还有一个皇帝,我倒要问一问,难道这是上帝的意愿吗?凭我的灵魂发誓,早晚有一天,法兰西就只能有一个国王、一个领主、一个法官、一个刽子手,就像天堂只有一个上帝那样!”
说到这里,他再次掀掀帽檐儿,还一直像梦呓一般,神态和声调如同一名猎人吆喝猎犬冲上去:“好哇!我的百姓!真棒!干掉这些冒牌的领主!放手干吧!冲啊!冲啊!抢他们,吊死他们。消灭他们!……哼!领主们,你们想称王吗?上啊!我的百姓,上啊!”
他戛然住口,咬了咬嘴唇,仿佛要抓住半失控的思路,锐利的目光逐个审视周围的五个人,双手猛地抓住帽子,眼睛盯着帽子说道:“哼!你若是知道我头脑里想什么,我就把你烧掉!”
然后,他又环视周围,那留神而不安的目光,恰似悄悄回洞穴的狐狸:
“不管怎么说,大法官先生有难,我们还是要救援的。只可惜,此刻我们这里兵力太少,只能等到明天。到时候整顿老城的秩序,捕获的乱民全部绞死。”
“哎呀,陛下!”库瓦蒂埃伙计说道,“刚才太慌张忘了一件事:那伙人有两个掉队的,让巡逻队抓住了。陛下若想见一见,他们已经押来了。”
“问我想不想见他们!”国王嚷道,“怎么!天杀的!这种事你都忘啦!去,快点儿,奥利维!你去把他们带来!”
奥利维先生奉命出去,不大工夫,就带来由羽林军弓箭手押解的两名犯人。头一个有一张痴呆的大脸、一副醉醺醺而又惊愕的神态;他一身破衣烂衫,走路膝盖弯曲而又拖着脚步。后边一个脸色苍白,笑容可掬,是读者早就认识的。
国王端详二犯,半晌不讲话,然后突然问头一个人:
“你叫什么名字?”
“吉夫罗瓦·潘司布尔德。”
“职业?”
“乞丐。”
“你想干什么,参加那万恶的暴乱?”
那乞丐痴呆呆的注视国王,摇动着两只胳膊。他那颗头颅属于愚钝型的,智力就像烛罩压住的烛火,没有活动的余地。
“不知道,”他回答,“别人去,我也就去了。”
“你们不是要悍然袭击、抢掠你们的领主,司法院大法官吗?”
“我就知道大伙要到什么人家去拿点儿东西。就这么回事儿。”
一名士兵将一把镰刀呈给国王过目,说是从这乞丐手中缴获的。
“这件兵器你认得吗?”国王问道。
“认得,是我的镰刀,我是种植葡萄的。”
“你承认这个人是你的同伙吗?”路易十一指着另一名犯人又问道。
“不是,我根本不认得他。”
“好了,”国王说,他用手指了指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又一声不响,我们已经让读者注意的那个角色,又说道:
“特里斯唐伙计,这个人交给你处理了。”
隐修士特里斯唐躬了躬身。接着,他又低声命令两名士兵将可怜的乞丐带走。
这工夫,国王走到汗流浃背的第二名犯人跟前,问道:“姓名?”
“陛下,我叫彼埃尔·格兰古瓦。”
“职业?”
“哲学家,陛下。”
“你这家伙真怪,竟敢去围攻我们的朋友大法官先生,这次暴乱,你有什么说的?”
“陛下,我没有参加。”
“哦,是吗?下流东西,你不是跟那些坏蛋在一起,被巡逻队给抓住的吗?”
“不是,陛下,误会了。也是命该如此。我跟悲剧打交道。陛下,我恳求您听我说。我是个诗人。干我们这行的性情忧郁,喜欢夜里在街头溜达。今天晚上我经过那里。纯粹是偶然,把我错抓了来。我跟民众暴乱毫无关系。陛下明鉴,刚才那个乞丐就说不认识我。我恳请陛下……”
“住口!”国王喝了一口药茶,说道,“你把我们的脑袋都吵炸啦。”
隐修士特里斯唐走上前,指着格兰古瓦:“陛下,这一个也吊死吗?”
这是他讲的头一句话。
“唔!”国王漫不经心地回答,“我看没有什么不妥。”
“我看大大不妥!”格兰古瓦说道。
此刻,我们这位哲学家的脸色比橄榄还绿。他见国王那副冷冰冰的漠然神态,便知道已无指望,只能动之以情,讲些极为感人的话,于是扑在路易十一的脚下,捶胸顿首,绝望地号叫:
“陛下!请听我陈述下情!我不过是一根草芥,不值得您大发雷霆!上帝的霹雳,绝不会击打一棵莴苣。陛下,您是万民敬畏的强大君王,请怜悯一个可怜的老实人吧,我这样一个人去煽动暴乱,真比要冰块进出火星还难。无限仁慈的陛下,宽厚乃是狮子和君王的美德。唉!严酷只能令人生畏,凛冽的北风不能促使行人脱掉大衣;而阳光逐渐温人身心,行人才会只穿衬衫。陛下啊,您就是太阳。我的君主、至高无上的主人,我不是丐帮分子,不是盗贼和歹徒。叛乱分子和强盗不是阿波罗的随行。那些乌合之众,爆破而成为叛乱的喧嚣,我决不会投入进去。我是陛下的忠臣顺民。丈夫唯恐妻子失节所产生的担心,儿子唯恐失去父爱所感到的忧烦,一名好的臣属为维护君王的光荣都应当具备。他必须竭尽热忱维护王室,为大业竭尽犬马之劳。支配他的任何别种热情,那纯粹是疯狂。陛下,这些就是我立身的座右铭。因此,不要看我衣服肘磨破了,就断定我是乱党和强盗。如蒙宽恕,我就日夜为陛下祈祷上帝,磨破双膝也在所不惜。唉!我的确不是非常富有,甚至可以说颇为清贫,但是并未因此而成恶人。贫穷不是我的过错。众所周知,万贯家财不是从学问中产生的,学富五车的人,不见得冬天都能烧得起一炉旺火。狡诈诡计独吞了所有收获的谷物,只给其他科学行业留下麦秆。可以举出四十多句精彩的谚语,说明哲学家穿的是破洞百出的大衣。噢!陛下,宽宏大量是照亮伟大心灵的唯一光芒。宽宏大量高举火炬,走在所有美德的前头。没有它,其他美德就会盲目摸索着寻找上帝。慈悲和宽宏是一码事;君王慈悲,能赢得万民爱戴,从而也获取最强大的护卫队。万民瞻仰陛下而目眩,在大地上多留一个可怜的人,对陛下又有什么妨碍呢?一个老实而可怜的哲学家,空皮包拍打着空肚皮,只能在灾难的黑暗中匍匐,留在大地上又有何妨呢?再说,陛下,我是一个文人,而伟大的君王把保护文学当做王冠上的一颗明珠。大力神赫拉克勒斯并不鄙视驭者的头衔。马提亚斯·科温就厚待数学明珠约翰·德·蒙鲁瓦雅尔。因此,提倡文学又绞死文人,这是极坏的做法。亚历山大若是绞死亚里士多德,那该是多大的污点啊!那种举动,不会给他荣名的脸上贴金,反而是毁损他形象的一个毒瘤。陛下,我创作一部非常应时的婚礼赞歌,献给佛兰德公主和极其尊贵的太子殿下。这怎么能是叛乱的导火线呢?陛下明鉴,我不是个拙劣的作家,学习时期就成绩优异,天生就能言善辩。陛下,赦免我吧,您高抬贵手,就是为圣母结下一个善缘。我向您发誓,想到要被吊死,我吓得魂飞魄散!”
悲痛欲绝的格兰古瓦一边说着,一边吻国王的拖鞋。纪尧姆·里默悄声对科坡诺勒说:
“他真能随机应变,匍匐在地上!国王都像克里特岛上的朱庇特,耳朵长在脚上。”
袜商并不理睬克里特岛上的朱庇特,粗鲁地笑了笑,眼睛盯着格兰古瓦,说道:
“唔!的确如此!我好像听见首相于果奈在向我求饶。”
格兰古瓦说得气喘吁吁,终于住口了,他战战兢兢,抬头仰望国王。此刻,国王正用指甲刮着裤子膝盖上的一个脏点,接着又呷了一口银杯中的药茶,但始终一言不发,以沉默折磨着格兰古瓦。终于,国王看了他一眼,说道:
“这小子可真能叫喊!”随即又转身对隐修士特里斯唐说,“算啦!放了他吧。”
格兰古瓦又惊又喜,一屁股坐到地上。
“放了他!”特里斯唐咕哝道,“陛下要不要把他塞进笼子里关一关?”
“伙计,”路易十一答道,“花三百六十七利弗尔八苏三德尼埃造笼子,你以为是要关这种鸟人的吗?立刻放掉这个淫棍(这个词同‘天杀的’一样,是路易十一的口头禅,同为他欢悦的底蕴),给我用拳头把他打出去!”
“唔!”格兰古瓦叫起来,“真是伟大的国王!”
他唯恐国王收回成命,急忙冲向门口。特里斯唐真不想给他开门。几名大兵也一道出来,挥拳驱赶他。格兰古瓦不愧是个名副其实的斯多葛派哲学家,这一切都隐忍承受了。
国王听说发生了反对大法官的暴动,从各方面都流露出来好情绪。异乎寻常的宽大,绝非一个无足挂齿的迹象。而隐修士特里斯唐站在那角落里,铁板着脸,如同看见一根骨头而没有捞到的一条大狗。
这时,国王手指敲着椅子扶手,弹出《奥德迈桥进行曲》的节拍。他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君王,然而掩饰痛苦的本领远远胜过掩饰喜悦;只要听到好消息就喜形于色,有时甚至得意忘形。例如,得知莽汉查理的死讯,他就向图尔的圣马丁教堂捐了银制栏杆;他登基的时候,竟然忘记传旨为父王举行葬礼。
“唉,陛下!”雅克·库瓦蒂埃突然高声说道,“王上召我来,不知病体如何?”
“噢!”国王答道,“伙计呀,我实在疼痛难忍:耳中鸣响,胸膛里像有烧红的铁耙刮来刮去。”
库瓦蒂埃拉起国王一只手,摆出行家的派头给他号脉。
“瞧啊,科坡诺勒,”里默低声说道,“库瓦蒂埃和特里斯唐在他一左一右,这就是他的整个朝廷班子。为他自己预备一名医生,给别人准备一名刽子手。”
库瓦蒂埃号着脉,神色越来越惶遽。路易十一颇为不安地看着他。库瓦蒂埃的脸色眼见着阴沉下来。除了国王的病体,这个可怜的人没有别的进钱路了,因此他总是猛宰。
“唉!唉!”他终于说道,“情况确实严重。”
“是吗?”国王不安地问道。
“脉息急促,虚浮,喧响,而又有间歇跳。”
“天杀的!”
“不出三天,就有性命之忧。”
“圣母啊!”国王惊道,“有什么妙方,伙计?”
“我正在考虑,陛下。”
他请路易十一伸出舌头,边看边摇头,还做了个鬼脸,在装神弄鬼的中间忽然说道:
“对了,陛下,我必须禀告一件事:有个空缺的主教收益权,而我有个侄儿……”
“把我的收益权赐给你侄儿了,雅克伙计,”国王回答,“可是,你快点儿给我去掉胸中的火吧。”
“陛下既然如此慷慨,”御医又说,“想必还会资助一点儿,帮我建成在拱廊圣安德烈街的那个宅子。”
“哼!”国王未置可否。
“我的财力窘迫,”御医接着说道,“那宅子若是上不了房顶,那就太遗憾了。房子倒不足惜,原本很朴实,完全是平民式的;可惜的是约翰·傅博的那些画:那是美化护墙板的,画面上有个在空中飞翔的狄安娜,极为出色,又温柔,又秀雅,那姿态有一种天然的风韵,那发髻梳成新月形,十分曼妙,而那肌肤雪白莹净,谁多看一眼都要心荡神迷。还有刻瑞斯,也是个绝色的女神。她坐在几捆麦子上,头上戴的麦穗花环,还编进了婆罗门参和别的鲜花。她那明眸无比多情,那双腿无比丰满,那神态无比高贵,那衣裙无比飘逸。那是画笔所绘出的佳妙无双的美人。”
“刽子手!”路易十一咕哝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要建个屋顶,陛下,遮盖那些画,虽说区区小事,然而我没钱了。”
“你那屋顶要多少钱?”
“哦……屋顶有镀金的铜像装饰,不超过两千利弗尔。”
“啊!凶手!”国王嚷起来,“他给我拔一颗牙,就得是钻石的。”
“我能盖上房顶吗?”库瓦蒂埃问道。
“能啊!见鬼去吧,快点儿给我治好病。”
雅克·库瓦蒂埃深鞠一躬,说道:
“陛下,一剂发散药,就能保您无事。要给您的腰部敷上由蜡膏、红玄武士、蛋清、植物油和醋调成的大福膏。药茶陛下还要继续喝,保您药到病除。”
一根燃烧的蜡烛只引来一只飞蛾。奥利维先生看到国王如此慷慨,认为是个好时机,就赶紧凑上前来,说道:
“陛下……”
“又有什么事?”路易十一问道。
“陛下,想必您知道西蒙·拉丹去世了吧?”
“那又怎么样?”
“他原是御前咨议官,掌管财政司法。”
“那又怎么样呢?”
“陛下,这个职务空缺了。”
奥利维先生说着,那张妄自尊大的面孔换了表情,从盛气凌人转为低首下心了。朝臣的嘴脸,只有这一种变换方式。国王逼视他,冷淡地说道:“明白了。”
接着,他又说道:
“奥利维先生,布西科统领说过:赏赐皆来自国王,打鱼只能到大海。看来你是同意布西科先生的见解了。现在你听仔细。我们的记性很好。1468年,我们让你当上内侍;69年,派你去掌管圣克卢桥头堡,俸禄为一百图尔利弗尔(你想要巴黎币);73年11月,我们在热尔日颁诏,封你为万森树林总管,取代候补骑士吉贝尔·阿克勒;75年,让你掌管圣克卢鲁弗雷森林,取代雅克·勒梅尔;78年,我们又以绿色火漆双封的凭券,特许你们夫妇二人享受十利弗尔巴黎币的年利,在圣日耳曼学校附近的市场收取;79年,任命你为色纳尔森林总管,接替可怜的约翰·戴兹,尔后又任命你为洛什城堡队长,尔后又为圣冈坦长官,尔后又为墨朗桥队长,从那时起你就称起了伯爵。凡是节日,理发匠给人刮脸就罚款五苏,你留下三苏,剩下的才给我们。你本来复姓‘恶魔’,我们很想给你改一改;其实,尊姓和尊容太相配了。74年,我们力排贵族众议,准许你采用五颜六色的纹章,看你趾高气扬的样子,就跟孔雀一样。天杀的!还没有把你给填饱吗?捕的鱼不是又多又大吗?再多捞一条鲑鱼,难道你就不怕翻船吗?倨傲托大要毁了你的,伙计。托大托起来的总是败落和羞辱。你还是免开尊口,好好想一想吧。”
这番话声色俱厉,奥利维先生听了十分气恼,脸上又恢复放肆的表情,近乎高声咕哝道:
“好吧,显然今天国王是有病了,什么都答应了医生。”
听了这样放肆无礼的话,路易十一非但不恼,反而和颜悦色地说道:
“哦,还忘了一件事,我派你出使根特,常驻玛丽皇后的朝廷。不错,”国王转身,又对两位佛兰德客人说,“这位还当过大使呢。”随即又对奥利维说,“嗳!老伙计,咱们不要闹翻嘛,都是老朋友了。晚间太晚了。我们公事已然办完,给我刮刮脸吧。”
自不待言,读者无需等到现在就能认出,这个“奥利维先生”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可怕的费加罗,由导演人间正剧的天命极为巧妙地安排到路易十一的漫长而血腥的喜剧中。我们无意在此详述这个古怪的角色。御前理发师有三种称呼。在朝廷,人们彬彬有礼地叫他奥利维公鹿;老百姓叫他奥利维魔鬼。他真正的姓名叫奥利维恶魔。
奥利维恶魔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跟国王赌气,睥睨着库瓦蒂埃,从牙缝里咕哝道:“是啊,是啊!医生!”
“嗯!是啊,医生,”路易十一情绪好得出奇,接过话头说,“医生还是比你厉害。这道理很简单。他掌握我们的全身,而你只抓住我们下巴。好啦,可怜的理发师,机会还会有的。如果我也像希尔佩里克王那样,养成用手捋胡子的习惯,那么你又怎么说呢,还能有你这职位吗?……好了,老伙计,干你的差使吧,给我刮刮胡子。去拿你要用的工具吧。”
奥利维见国王执意要打哈哈,简直无法将他惹火,只好咕哝着奉命出去了。
国王站起身,走到窗口,异常兴奋地推开窗户,拍手叫道:
“嚇!真的呀!老城上空一片红光。是大法官的府邸在燃烧,只能是这种情况。我的好百姓啊!你们终于这么干了,帮我铲除领主割据!”
接着,他转向佛兰德客人,又说道:
“先生们,过来看看。那不是熊熊大火吗?”
两位根特人凑上前来。
“是一片大火。”纪尧姆·里默说道。
“嗬!”科坡诺勒也说道,他的双眼突然闪亮,“看这大火,我就想起焚烧领主汉贝库尔府的情景。那边一定发生了大规模暴乱。”
“您这样认为吗,科坡诺勒先生?”路易十一的眼神几乎同袜商一样兴奋,“恐怕是势不可当吧,不对吗?”
“上帝的十字架!陛下!羽林军若是撞上,也要丢盔卸甲!”
“哼!我嘛!那可不一样,”国王又说,“我若是愿意!……”
袜商大胆地回答:
“如果这场暴动像我推测的那样,陛下呀,您的意愿也无济于事!”
“伙计,”路易十一说道,“只要派两队羽林军,放一阵蛇形炮,就能把那帮贱民乌合之众赶跑了。”
袜商不顾纪尧姆·里默频频示意,似乎决意要同国王争辩到底:
“陛下,瑞士雇佣兵也都是贱民。勃艮第公爵是一位大贵族,根本不把那乌合之众放在眼里。在格朗松战役中,陛下,公爵高呼:炮手们!向那些贱民开炮!他还以圣乔治的名义发誓。然而,大法官夏纳什塔尔高举大棒,率领老百姓冲向公爵;明盔亮甲的勃艮第军队,一碰上皮肤跟水牛一样厚的农民,就像玻璃投上一个石子那样碰得粉碎。多少骑士死在那群小百姓的手下。勃艮第的最大领主吉戎堡先生,同他那匹大灰马并排倒在沼泽中的一小片草地上。”
“朋友,”国王却说,“您讲的是战役,而这里是暴乱。什么时候我想皱皱眉头,就能一举将他们打垮。”
对方却不以为然,反驳道:
“这有可能,陛下。如果是这种情况,那就表明民众的时机还没到来。”
纪尧姆·里默不能不插言了:
“科坡诺勒先生,您是在同一位强大的君王谈话。”“这我知道。”袜商严肃地回答。
“让他讲吧,我的朋友里默先生,”国王说道,“我喜欢这样开诚布公。先父路易七世常说,真话生病了;我倒认为真话死绝了,死的时候连个忏悔师都没有找到。现在,科坡诺勒先生打消了我这种看法。”
说着,他亲热地把手搭在科坡诺勒的肩上:
“雅克先生,刚才您说?……”
“陛下,我说也许您想的不错,在贵国,民众的时机还没到来。”
路易十一敏锐的目光注视他,问道:
“时机什么时候到来呢,先生?”
“您会听到那个时辰的钟声。”
“请问是哪一座钟?”
科坡诺勒始终保持镇静而粗豪的态度,将国王拉到窗口,说道:
“听我说,陛下!这里有座主塔、一座钟楼,有许多大炮,还有市民和军卒。等到警钟敲响,炮声轰鸣,主塔訇然颓倾,市民和军卒大声吼叫,相互厮杀,那个时辰的钟声就敲响了。”
路易脸色阴沉下来,半晌无言,陷入沉思。继而,他像抚摩骏马一般,拍拍主塔厚厚的墙壁,说道:
“嗳!不会的!我的出色的巴士底堡,你不会这么容易就倒塌吧?”
他又猛一转身,对那个大胆的佛兰德人说:
“您见过叛乱吗,雅克先生?”
“我制造过叛乱。”袜商答道。
“您是怎么制造叛乱的呢?”国王又问道。
“哦!倒也不太难,”科坡诺勒回答,“办法也多得很。首先,城里人必须有不满情绪。这情况并不少见。再就要看那里居民的性情。根特的居民就好造反。他们向来不喜欢君王,只喜欢王子。喏!设想一下,有天早晨,店铺里来人,对我说:科坡诺勒老伯,有这样一件事,还有那样一件事……比方说,佛兰德公主要保自己的宠臣,大法官决定鲨鱼皮革税要加一倍,诸如此类的事情,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于是,我撂下买卖,走出店铺,到大街振臂高呼:‘塞进口袋里!’街上总有破酒桶,我登上去,将嘴边的话,压在心头的话高声讲出来。只要是民众的一分子,心头总压着什么要讲的话,陛下。这样,人就越聚越多,大家喧嚷呼噪,再敲响警钟,解除兵卒的武装,用以装备老百姓,市场上的商贩也纷纷加入,于是浩浩荡荡,冲啊!只要领地上还有领主,市镇上还有市民,农村里还有农夫,这种情况就不会改变。”
“你们那是造谁的反呢?”国王问道,“造大法官的反,还是造领主的反呢?”
“有时就是这样。要看情况。有时也造大公的反。”
路易十一回到座位上去,含笑说道:
“唔!这里嘛,他们只不过造造大法官的反!”
这时,奥利维公鹿回来了,身后跟来两名端着国王洗漱用品的青年侍从。不过,令路易十一惊讶的,后面还跟来神色惶遽的巴黎府尹和巡防骑士。满腹怨气的理发师也显得张皇失措,只是内心里还有点儿幸灾乐祸。他首先开口禀报:
“陛下,请恕我带来凶信。”
国王急忙转身,带动坐椅,致使椅子腿划破了地上的席子:
“什么凶信?”
“陛下,”奥利维公鹿一脸凶相,无疑是暗中庆幸要给人以沉重打击,他又说道,“民众暴乱,不是冲着大法官。”
“那是冲谁来的?”
“冲您来的,陛下。”
老国王一跃而起,身子挺直,就跟年轻人似的:
“你说清楚,奥利维!你说清楚!老伙计,小心你的脑袋,我凭圣洛的十字架发誓,这种时刻你若是谎报军情,砍断卢森堡先生脖子的那把剑,就算有点儿缺口,也能把你的脑袋给锯下来!”
这个誓言骇人听闻,路易十一整个一生,也只有两回凭圣洛的十字架发誓。
奥利维刚开口回答:“陛下……”
“跪下!”国王就厉声打断他,喝道,“特里斯唐,给我看住这家伙!”
奥利维双膝跪下,冷静地说道:
“陛下,有个女巫被陛下的司法院判处死刑。她逃进圣母院。老百姓动武要把她抢走。府尹大人和巡城骑士先生从暴乱现场来,如果我的话不属实,他们可以当场揭穿。民众围攻的是圣母院!”
国王气得脸色刷白,浑身抖动,他低声说道:
“好嘛!圣母院!他们居然到大教堂去围攻圣母,我的慈善主神!……起来,奥利维。你说得对,我将西蒙·拉丹的职位赏赐给你。你说对了。……他们是向我进攻。女巫受到主教堂的保护,而主教堂受到我的保护。哼!我还以为是造大法官的反!竟敢反对我!”
一怒之下,他焕发青春,开始大步踱来踱去。现在他不笑了,而是凶相毕露,走来走去的样子,活像狐狸变成了豺狼。他似乎窒息了,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见嘴唇翕动,皮包骨的手紧紧握成拳头。他猛然抬起头,深陷的眼睛仿佛冒火,说话就跟喇叭一样洪亮:
“下手吧,特里斯唐!干掉那帮浑蛋!去吧,特里斯唐,我的朋友!杀吧!杀吧!”
他发泄一通之后,又回到座位上去,抑制住怒火,冷静地说:
“这里,特里斯唐!……在这巴士底堡,就在我们身边,有吉夫子爵的五十名枪骑兵,共有三百匹马,你全带去。还有夏多佩先生的羽林军弓箭队,你也带去。你是都统,带上手下的人马。在圣波尔宫,太子新卫队有四十名弓箭手,你也带走。带上这些人马,火速前往圣母院。……哼!巴黎平民百姓先生们,你们竟敢践踏法兰西王冠,践踏圣母院的圣地,践踏这个国家的安定!……斩尽杀绝,特里斯唐!要斩尽杀绝!一个不留,逃到哪里,也逃不脱鹰山绞架。”
特里斯唐躬身答道:“遵命,陛下!”
他停了一下,又问道:“那个女巫如何处置呢?”
对这个问题,国王想了想,说道:
“唔!女巫啊!……戴图维尔先生,老百姓要抢她干什么?”
“陛下,”巴黎府尹答道,“既然老百姓要把她从圣母院避难所里抓出来,我想他们看到她逍遥法外当然不满,是要绞死她。”
国王好像凝神沉思,继而对隐修士特里斯唐说:
“好吧!伙计,杀光老百姓,绞死女巫。”
“正是这样,”里默悄声对科坡诺勒说,“惩罚表示意愿的老百姓,而又实现老百姓的愿望。”
“这就行了,陛下,”特里斯唐答道,“如果女巫还在圣母院里,也要把她抓出来,不管避难权吗?”
“天杀的,避难权!”国王搔着耳朵说,“反正要把那个女人绞死。”
说到这里,他似乎灵机一动,急忙跪在坐椅前边,摘下帽子并放到椅子上,虔敬地注视帽子上缀的一个铜制护身符,同时合拢手掌祈祷:
“噢!巴黎的圣母啊,我仁慈的神主,宽恕我吧。我只干这一回。必须惩罚那个罪恶的女人。圣母啊,我仁慈的神主,我向您担保,那个女巫不配受到您热情的保护。圣母,您也知道,许多十分虔诚的君王,为了上帝的荣光和国家的利益,都曾侵犯过教堂的特权。英国主教圣于格,就曾允许国王爱德华进入教堂抓出一个魔法师。先师圣路易为了同样的目的,也曾进犯过圣保罗教堂。耶路撒冷的王子阿尔封斯先生,还曾侵犯过圣墓教堂。因此,请宽恕我这一回吧,巴黎的圣母。下不为例,为此我要给您塑一尊金身,就像去年我捐给艾库伊圣母院的那尊美丽的银像。就这样说定了。”
他画了个十字,站起身来,又戴上帽子,对特里斯唐说道:
“火速前往,老伙计。将夏多佩先生带去。你去敲响警钟。你去镇压民众。你去绞死女巫。照此办理。我要你亲自去办,回来向我禀报。……过来吧,奥利维,今夜我不睡了,给我刮胡子吧。”
隐修士特里斯唐躬了躬身,退出去了。国王又挥了挥手,让里默和科坡诺勒退下,他说道:
“愿上帝保佑你们,我的好朋友,两位佛兰德先生。去歇息一会儿吧。夜深了,恐怕不久就要天亮了。”
二人告退,由巴士底队长带领回卧室。科坡诺勒对纪尧姆·里默说:
“哼!我厌腻了这个总咳嗽的国王!我见过喝得醉醺醺的查理·德·勃艮第,他喝醉了也没有生病的路易十一这样凶狠。”
“雅克先生,”里默答道,“因为国王们喝的酒,不如药茶的劲儿大。”
六、火焰剑闲逛
格兰古瓦出了巴士底堡,就像脱缰的马,飞速跑向圣安托万街,到了博多耶门,又直奔竖在广场中央的石头十字架,就仿佛在黑暗中,他也能看清坐在十字架底座的台阶上、一身黑袍黑风帽的那个人的面孔。
“是您吗,老师?”格兰古瓦问道。
黑衣人站起来,怨道:
“要命,受难!您让我等得好心焦啊,格兰古瓦。在圣热维钟楼上的人刚刚报过凌晨一点半了。”
“嗳!”格兰古瓦辩解道,“这不怪我,全怪巡逻队和国王。我刚刚脱险!我差点儿被绞死,历来如此,这是我命中注定的。”
“你什么都差点儿,”对方说道,“好啦,快点儿吧。弄来口令了吗?”
“老师,您想想看,我见到国王了,刚从他那儿来。他穿着绵绒布短裤。真是一次奇遇!”
“喂!哪儿这么多废话!你那奇遇,跟我有什么相干?丐帮的口令弄来了吗?”
“放心吧,弄来了。就是‘火焰剑闲逛’。”
“好哇。弄不到口令,我们就无法进入教堂。各条街道都给丐帮的人封锁住了。幸好他们大概遭到了抵抗。也许我们还能及时赶到。”
“是的,老师。可是,我们如何进入圣母院呢?”
“我有钟楼的钥匙。”
“我们又如何出来呢?”
“修院后面有一扇小角门,外面就是河滩地,再过去就是塞纳河。我拿了小角门的钥匙,今天上午在河边拴了一条船。”
“真危险,我差点儿给绞死!”格兰古瓦又提起老话。
“快点儿!走吧!”对方催促道。
于是,二人大步流星朝老城走去。
七、夏多佩驰援
想必读者还记得,我们离开卡希魔多的时候,他正处于危急关头。这个善良的聋子四面受敌,即使没有完全丧失勇气,但至少完全丧失了希望,当然不是顾虑他本人,而是考虑救不了埃及姑娘了。他沿着楼廊狂奔。圣母院眼看就要被攻陷。突然,急促的马蹄声响彻几条邻街,只见火把好似长龙,密密麻麻的骑兵队伍执枪策马,像飓风一般袭来,吼声立时充斥广场;法兰西!法兰西!乱民格杀勿论!夏多佩来增援!骑卫队!骑卫队!
丐帮人等惊慌失措,转身御敌。
卡希魔多耳朵听不见,但是眼睛看到出鞘的马剑、高举的火把长矛,看到骑兵队伍开来,并认出带队的正是夏多佩队长。他还看到丐帮一片混乱,大多惊恐万状,连最勇敢的也慌了手脚。这真是意想不到的救援,他顿时力量倍增,把最先跨进楼廊里的进攻者一个个扔了出去。
来的确是羽林军。
丐帮也是勇猛异常,拼死抵抗,然而,侧面受公牛圣彼得教堂街方向的夹击,尾部则受前庭街之敌,被迫退守在圣母院门前,就是这样,他们仍继续攻打卡希魔多守卫的大教堂,既是围攻者,又被反包围,处境十分奇特。后来1640年著名的都灵之战,又出现过这种情景:亨利·德·阿库尔伯爵围攻萨瓦的托马斯亲王,又被勒迦奈侯爵的人马给包围了,正如他在书信中写道:“围攻都灵又反被包围。”
这是一场恶战。正如马太神甫说的这样:狗牙咬住狼肉。羽林骑兵手下无情,逢人便杀,躲过剑锋的又做刀下鬼,而浮比斯·德·夏多佩在他们中间尤为勇敢善战。丐帮人众武器简陋,他们怒气冲天,连牙齿都用上了,男女老少,有的蹿上马背,有的抱住马脖子,揪住不放,像猫一样用牙乱咬,用四只爪子乱抓。还有人抡起火把,往弓箭手的脸上乱戳。也有人手执长长的铁钩子,专搂骑兵的脖颈,将他们拉下马。拉下马来的无不碎尸万段。
有一条大汉非常突出,他手握闪亮的宽叶大镰刀,一直在割马腿。他的样子非常凶,一边用鼻音哼着歌曲,一边不停地挥动大镰,扫来扫去。他每扫一下,就在周围留下一大圈断肢。他就这样杀进骑队的重围,从容不迫,缓缓推进,摇晃着脑袋,均匀地喘气,就像在麦田里收割的农夫一样。他就是克洛班·特鲁伊傅。一声火铳将他击倒。
这阵工夫,广场周围住户的窗户又打开了。他们听见羽林军的喊杀声,也纷纷助威,从各层楼的窗口射击,枪弹像雨点一般落到丐帮好汉的头上。只见前庭广场硝烟滚滚,弹痕划出一道道火光。硝烟弥漫,几乎看不见圣母院的门脸儿和残破的主宫医院。主宫医院的天窗也打开了,有几个脸色苍白的瘦弱患者在凭窗张望。
丐帮终于溃败了。他们缺乏得力的武器,又战得精疲力竭,突遭袭击而陷于慌乱,既挨从住户窗口射来的子弹,又遭羽林军的重创,死伤惨重,最后顶不住了。他们冲出包围圈,向四下逃散,在前庭广场上留下一堆堆尸体。
卡希魔多一刻也没有停止战斗,他看到丐帮溃败逃散,便双膝跪下,手臂伸向天空。继而,他欣喜若狂,像鸟儿一样,飞速跑向那间木屋。他多么顽强地守卫,决不让人进犯,现在就只有一个念头,跑去跪到他再次搭救的姑娘的面前。
他冲进小屋一看,里面却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