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圣母院
雨果 著
经典名著
类型- 2019.05.28 上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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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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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一、热昏
克洛德·弗罗洛用以捆住埃及姑娘,也捆住他自身的命运之结,就这样被他养子猛然斩断,而这突变发生的时候,不幸的主教代理并不在圣母院。当时他一回到圣器室,就急忙脱掉法衣、祭披和襟带,统统丢给教堂执事,弄得执事莫名其妙;他随即从修院的暗门溜出去,吩咐滩地的船夫渡他到塞纳河左岸去,上了岸,他就一头扎进大学城高低起伏的街道中,也不知道去哪里,每走一步都碰见成群结伙的男男女女,只见他们欢天喜地赶往圣米歇尔桥,可望“还能赶得上”观看绞死女巫。主教代理脸色苍白,神态失常,那样昏头昏脑,惊慌失措,胜过一群孩子在大白天放出来并追捕的一只夜鸟。他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想些什么,是否是在做梦。他时而走,时而跑,慌不择路,见到街道就钻,总隐隐觉得可怕的河滩广场在他后边紧紧追赶。
他沿着圣日内维埃芙山,终于从圣维克多门出了城。回头望去,只要还能看见大学城塔楼耸立的城垣,以及关厢零落的房舍,他就继续逃跑,直到一块高地将可恨的巴黎完全遮住,他才以为跑出数百公里,来到乡间,来到荒野,于是停下脚步,好像又能够呼吸了。
这时,种种可怕的念头,一齐涌入他的脑海。他重又洞烛自己的灵魂,顿时不寒而栗。他想到毁掉他又被他毁掉的那个不幸姑娘。他那怔忡的目光回顾一下所走过的路,也是在劫难逃,他们两条命运之途曲折多舛,到了交叉点,两个命运便无情地相撞而粉碎了。他想到终生侍奉上帝的许愿是多么荒唐,想到守身修德、求知信教是多么虚空,想到上帝又是多么无用。他又满心欢喜地沉溺于邪恶思想中,越陷越深,就感到撒旦在他身上爆发一阵阵狂笑。
他这样深挖灵魂,看到自然天性给情欲准备多么广阔的天地,于是他就更加辛酸地发出冷笑。他把全部仇恨、全部邪恶,都从内心深处倒腾出来,并以医生诊视病人的冷静目光,看出这种仇恨、这种邪恶,无非是损害了的爱,而爱,人的一切美德的这种源泉,流入教士的心中,便转化为可憎的东西,像他这样一个人当了教士,也就变成了恶魔。想到这里,他又狂笑起来,可是突然,他又面失血色,变得惨白,因为他审视了他这注定失意的情欲最可怖的一面:这种腐蚀毒化心灵的爱,转为绝情仇恨的爱,结果只是把一个送上绞刑架,把另一个引入地狱,她成了绞刑架的冤魂,他成了炼狱的恶鬼。
继而,想到浮比斯还活着,他重又嘿嘿冷笑。队长毕竟没有死掉,他还活得轻松自在,身上的军装比以往更神气,还带着新情妇观看绞死旧情人。他要咒死的人中间,唯独埃及姑娘他不恨,唯独埃及姑娘却未能幸免,转念至此,他的笑声更加凄厉了。
这工夫,他从队长又想到民众,立时萌生前所未闻的嫉恨,心想那些平民百姓,所有那些平民百姓,也都看见了他所爱的女人只穿衬衣、几乎赤身露体的样子。一想到这种情景他就痛心疾首,这个女人,哪怕是在黑暗中,他隐隐约约见到形体就会感到无限幸福,而今她却穿着仅供淫乐之夜的衣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正午供万人玩赏。越想越气恼,他失声痛哭,悲悼爱情的所有这些神秘感,全遭玷污毁辱,全被剥露而永远凋残了;他失声痛哭,能想象出有多少双淫邪的眼睛,从那没有扣上的衬衣里得到满足,这么一位美丽的姑娘,这么一朵贞洁的百合花,这么一杯娇羞欢乐的美酒,他是颤抖着才敢沾一沾唇,而今却变成公共食盆,就连巴黎的市井无赖、盗贼乞丐、厮徒仆役,都一同来享用这荒淫的、污秽的、堕落的乐趣。
他竭力想象,假如她不是吉卜赛姑娘,假如他也不是教士,假如没有浮比斯那个人,假如她能爱他,那么他在人间就能获得什么样的幸福;他想象自己也一样,完全可能过上静谧的爱情生活,如同此刻在人间随处可见的情侣:他们在橘树下,小溪边,对着落日的余晖、灿烂的星空,讲着绵绵情话;假如天从人愿,他和她本来也可以组成这样幸福的一对,他想着想着,一颗心在柔情和绝望中酥软融化了。
噢!是她!又是她!这个打消不掉的念头,总是挥去又来,不断折磨他,不断啮噬他的头脑,撕裂他的五脏六腑。但他不懊恼,也不痛悔,干过的事准备再干,宁肯看她落入刽子手的掌心,也不愿看她投入队长的怀抱。然而他痛不欲生,甚至揪下头发看看是不是变白了。
有一阵子他想到,他早上看见的那条狰狞的锁链,也许此刻正在收紧活结,死死勒住她那异常纤弱、异常秀美的脖颈。此念一生,他的每个毛孔都顿时沁出了冷汗。
还有一阵子,他像中了魔一般,自娱自乐,忽而想象他头一天所见的爱丝美拉达,想她打扮得那么漂亮,欢跳活泼、无忧无虑,翩翩起舞,就跟长了翅膀一样,忽而又想象最后一天所见的爱丝美拉达,想她只穿着衬衣,光着脚,脖子套着绳索,缓步登上绞刑架硌脚的梯阶:这两幅图景,在眼前栩栩如生,他不禁发出一声凄厉的号叫。
这场痛不欲生的风暴,震撼、摧折、扫荡他心灵中的一切,乃至连根拔除,与此同时,他也望望四周的自然景物,只见脚边有几只鸡在草丛中啄食,金龟子亮晶晶的翅膀迎着阳光飞舞,头上几朵灰斑白云在碧空中逃逸,远处圣维克多修道院的灰石板方塔矗立,尖顶刺破丘冈的曲线,而科坡冈上的磨坊主则吹着口哨,瞧着风磨旋转的翅翼。周围的万物都生机勃勃,组织有序而又恬静安适,呈现出千姿百态,他看着反而揪心,就赶紧逃跑。
他就这样在田野里奔跑了一天,一直跑到黄昏,想逃避大自然,逃避生活,逃避他自己,逃避世人,逃避上帝。有时,他扑倒在地,用指甲抠麦苗;有时在荒村的街上停下来,思想痛苦得难以忍受,双手紧紧抱住脑袋,恨不得拔下来,掷到石路上摔个粉碎。
太阳西沉的时分,他再次内省,发现自己近乎疯癫了。自从他丧失搭救埃及姑娘的希望和意念之后,这场风暴就一直在内心持续,没有给他的意识留下一点儿健全的思想,一个立得起来的念头。他的理智几乎完全摧毁,在他的头脑里僵卧了;心中只有两个清晰的形象——爱丝美拉达和绞刑架,其余便漆黑一团。这两个形象组合起来,构成一幅可怕的画面,吸引住他仅余的思想和注意力,越看越以奇幻的速度扩大膨胀,一个益发显得楚楚动人,光艳夺目而又秀色可餐,而另一个则益发显得狰狞可怖;最终呈现在他眼前的,爱丝美拉达皎若一颗明星,而绞刑架则枯若一条巨大的断臂。
有一种情况值得注意,在这悲痛欲绝的整个过程中,他却一刻也没有认真想寻短见。这卑劣的家伙天生如此,他贪生怕死,也许真的看到身后便是地狱。
这时天色暗下来。他身上尚存的意识,开始蒙蒙眬眬想到回返。他以为远离了巴黎,可是辨别一下方向就发现,他转悠一天也没有离开大学城的墙垣。右侧的地平线上,矗立着圣绪尔皮斯修道院的尖塔,以及牧场圣日耳曼修道院的三个高高的尖顶。于是他朝这个方向走去,不久到了圣日耳曼修道院有壕沟的围墙,听见垛子上武装侍卫高喊口令的声音,他赶紧绕开,走上一条小路,从修道院的磨坊和麻风病院中间插过去,走了一阵,便到了神学生草坪的边缘:这片草地因日夜喧哗而大有名气,可以说是牧场圣日耳曼的可怜修士们的“九头蛇怪”,“说它是牧场圣日耳曼修士们的九头蛇怪,就因为神学生总是频频挑起争论”。主教代理怕碰见人,怕见到任何人的面孔,他避开大学城和圣日耳曼镇,想尽量晚些时候进入城内大街。就这样,他取道神学生草坪和新医院中间的僻静无人的小路,终于走到塞纳河边。堂·克洛德找到一名船夫,付了几枚巴黎德尼埃,吩咐渡船溯流而上,把他送到老城的岬角。下船的地方是一条荒凉的沙嘴,与牛渡岛平行,狭长部分越过对岸的御花园,而上文读者见到格兰古瓦正是在那里冥思苦索。
小船单调的摇荡和流水潺潺的声响,多少麻痹了不幸的克洛德。小船划走之后,他还呆呆立在滩头,愣愣地望着前方,所见的景物无不动荡膨胀,仿佛一片鬼蜮的幻象。这种情况并不罕见,过度痛苦所引起的疲惫状态,对我们神志就会产生这种作用。
现在正是薄暮时分,太阳西沉,落到奈斯勒高塔后面。天空白茫茫,河水白茫茫。他所凝望的塞纳河左岸,巨大的阴影投进这两片白之间,越往远延伸越细薄,最后像一支黑箭射入天边的雾霭中。岸上房舍相连,只见朦胧一片,又有天光水色的衬托,越发显得黝黑了。有的人家已经上了灯,闪亮的窗户好似一个个炉口。这座巨型的黑色高塔,孤零零地夹在苍茫的天水之间,在此处的部分尤为宽展,给堂·克洛德造成一种奇特的印象,好比一个人躺在斯特拉斯堡大教堂的钟楼脚下,仰望头上那巨大的尖顶直插入暮天。只不过在这里,克洛德站立着,而那高塔却酣然横卧;但是河水映印天空,他脚下的深渊就更深不可测,而这巨大的岬角冲入虚空,其挺拔之势,比得上任何大教堂的尖顶。两者印象是一样的。这种印象奇就奇在,看这就是斯特拉斯堡大教堂钟楼,但又是高达八公里的钟楼,给人的印象尤为深刻,这座建筑无比巨大,难以测量,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赛似巴别通天塔。再加上楼房的烟囱、墙垣的雉堞、房顶所切削的山墙、圣奥古斯丁修道院的箭顶、奈斯勒高塔,所有这些突角将这巨塔的侧影戳出许多缺口,犹如繁丰而神奇的精雕巧饰,给幻视增添不少奇异的特色。克洛德正处于中魔生幻的状态,他真的以为看见,亲眼看见了地狱的钟楼。这高峻可怖的塔楼上上下下闪动着无数灯火,看上去就像地狱那巨大炼炉的一洞洞火口,从里边传出闹声和喧扰,如闻地狱中的惨叫和喘息。于是他害怕了,双手捂住耳朵不想再听,转过身去不要再看,大步离开,逃避这骇人的幻景。
然而,幻景就在他心中。
他回到街上,看着店铺门前灯光中来来往往的行人,总觉得是幽魂来来往往,始终不离他的左右。奇特的嘈杂声始终在耳中鸣响。光怪陆离的幻觉也扰乱他的神志。他既看不见房屋、街道、车辆,也看不见男女行人,眼前一片模糊,景物都相互嵌接融合起来,难以辨认了。小桶厂街拐角有一家杂货铺,按照古老的习俗,门前的披檐周边镶有白铁环,吊着一圈木制蜡烛,在风中相互撞击,如响板一般啪啪山响;克洛德仿佛听见鹰山上那一串串骷髅,在黑暗中相互撞击。
“噢!”他喃喃自语,“晚风吹着他们的尸骨相互碰撞,铁链和骨头的声响混杂!也许她就在那里,在那中间!”
他晕头转向,不知去哪里,走了一会儿,发现来到圣米歇尔桥上,只见一栋房子的底层窗口透出灯光,便走上前去。隔着破裂的窗玻璃,他瞧见里面是一间肮脏的屋子,心中不觉浮起一种影影绰绰的记忆。屋里灯光微弱,有个脸色红润的金发青年,正哈哈大笑,搂着一个打扮得很俗气的姑娘。灯旁有个老太婆,一边纺线一边颤巍巍地哼唱。那青年时笑时停,老太婆的歌声也就断断续续传到教士的耳畔。这支歌谣有些晦涩,也令人毛骨悚然:
河滩狂叫,河滩喧闹吧!
纺车快转,纺车快纺呀!
纺出绳索给那刽子手,
他吹哨在监狱院里走。
河滩狂叫,河滩喧闹吧!
又粗又出色的大麻绳!
从伊西到旺佛全播种,
不种小麦全部种大麻。
白给小偷小偷也不拿,
又粗又出色的大麻绳。
河滩狂叫,河滩喧闹吧!
要看烂眼睛的绞刑架,
吊死那卖淫的小娼妇,
家家窗口都是大眼珠。
河滩狂叫,河滩喧闹吧!
这时,那青年又笑起来,抚摩着姑娘。老太婆,就是法路代尔;那姑娘,是个妓女;而那青年,正是他兄弟约翰。
主教代理继续窥视。看这个场面还是另一个景象,对他反正是一样。
他看见约翰走到房间那头,推开窗户,望了一眼远处万家灯火的河滨大街,又听见他边关窗户边说:“他妈的!天都黑啦,嘿!市民上了灯,上帝撒了满天星!”
说罢回到淫荡女人的身边,从桌子上抄起一个酒瓶磕破了,嚷道:
“嗬!牛犄角,空啦!可我也没钱啦!伊莎博,亲爱的,要我喜欢朱庇特,除非他把你这对雪白的乳房,变成两只黑酒瓶,让我白天黑夜喝里边的博讷葡萄酒!”
这句玩笑开得很妙,把那粉头逗笑了,约翰也就走了出来。
堂·克洛德急忙扑倒在地,差点儿给他兄弟撞上认出来。幸好街上昏暗,这名学生又醉了。不过,他还是瞧了瞧趴在街道烂泥里的主教代理,说道:
“嗬!嗬!这家伙,快活了一天,跑这儿来挺尸啦!”
他用脚踢了踢堂·克洛德,堂·克洛德则屏住呼吸。
“烂醉如泥了,”约翰说道,“嘿,灌饱啦,真是一只从酒桶里掉出来的蚂蟥。”他弯腰瞧了瞧,又说道,“还是个秃驴,一个老家伙!‘走运的老家伙!’”
继而,堂·克洛德听见他走开,边走边说:
“反正是一码事儿,理智也是个好东西,而我那哥哥主教代理真走运,又理智又有钱。”
主教代理听他走远,才爬起来,黑暗中望见矗立在民居之上的圣母院巨大钟楼,他就一口气跑回去。
他跑得气喘吁吁,到了前庭广场,不禁畏葸退缩了,不敢抬头看这阴森的建筑物。
“噢!”他咕哝道,“就在这里,今天,就是今天上午,难道真的发生了这种事!”
终于,他鼓起勇气看看教堂,只见门脸儿黑黝黝的,背后是灿烂的星空,一弯新月已经飞升,此刻停在古钟楼顶上,宛如一只发光的大鸟,栖息在从侧面看呈黑色梅花形的栏杆边缘。
教堂后边修院的门关闭了。不过,主教代理总是随身携带他那工作室所在的钟楼的钥匙。他打开门,走进教堂。
教堂像洞穴一样,漆黑死寂。各处从上边垂下的大块大块暗影,他看出是上午为悔罪仪式张挂的帷幔,到现在还没有撤下。那个银制的大十字架,在黝黑的深处闪现点点光斑,看似这墓穴中夜空上的银河。唱诗室那几扇长窗从黑色帷幕上面露出的尖拱,透进一缕月光,彩绘玻璃显得紫不紫,白不白,蓝不蓝,这种难以确定的夜间色调,只有在死人脸上才能见到。主教代理望着唱诗室四周窗户的灰白色尖拱,真以为看到被打入地狱的主教们的法冠。他闭上眼睛,等到睁开的时候,又觉得一圈惨白的面孔在注视他。
于是,他穿过教堂逃跑,而教堂也似乎震动,摇晃起来,开始活跃,有了生命,每一根粗柱变成一条巨足,扁平的右脚拍击着地面,宏伟的主教堂完全成了一头巨象,呼呼喘息着行走,柱子成为象腿,两座钟楼成为象牙,而巨幅黑幕就是身上的披挂。
他热昏或者谵妄,就这样达到了极度,在这不幸的人看来,周围世界完全到了末日,是一幅看得见、摸得着、令人恐惧的《启示录》中的景象。
有一阵他略感轻松点儿,便朝侧厢走去,瞥见一排柱子后面有一点儿红光,急忙跑过去,仿佛跑向指路明星。其实,那不过是一盏小灯,日夜照着铁栏里圣母院公用祈祷书。他迫不及待扑上前去,抓住圣书,渴望从中得到安慰或鼓舞。祈祷书翻开的页面,恰巧是约伯这一段,他凝眸念道:“一个幽灵从我面前经过,我听见细微的气息,不禁毛发倒竖。”
读到这样惨厉的语句,他所产生的感觉,就好比盲人拾了一根木棍,又被棍上的刺给刺痛一样。他双腿一软,瘫倒在地,想起了白天处死的那个姑娘。他觉得脑子里冒出股股浓烟,就好像他的头颅变成了炼狱的烟囱。
他瘫在地上许久,似乎什么也不想,完全受魔掌的控制了。他终于恢复一点儿气力,考虑还是应当躲进钟楼,待在忠于他的卡希魔多身边。他爬起来,但仍然心惊胆战,于是拿了祈祷书旁的小灯来照亮。这当然是一种渎神的行为,可是他再也顾不上这点儿小事了。
他慢腾腾地登上钟楼的楼梯,心里充满了无名的恐惧,而在这样深夜,他这盏灯的神秘亮光,在高高的钟楼从一个枪孔升到另一个枪孔,恐怕也要把这种无名的恐惧,传给广场上寥寥几个行人。
忽然,他脸上有一股清凉之感,这才发现快到顶层过道的门口了。平台上空气清冷;几大片白云在天空运行,相互倾轧而挤碎棱角,犹如冬天河流开化解冻的情景。一弯新月搁浅在云滩中间,仿佛天上一只渡船夹在空中这些冰排里。
他走到连接两座钟楼的一排小圆柱栏杆前,移下目光远眺片刻,透过烟霭薄雾的轻纱,只见巴黎一片寂静的屋顶,尖峭细小,难以计数,好似夏夜风平浪静的粼粼海波。
月色凄迷,给天地蒙上一层青灰的色调。
这时,响起细弱嘶哑的钟声。已是午夜十二点。教士却想到正午十二点。十二下钟声逝而复来。
“噢!”他喃喃自语,“现在,她一定全身冰冷啦!”
忽来一阵清风,将他的灯刮灭。几乎与此同时,他看见钟楼的另一角出现一个影子,一身缟素,一个人形,一个女子的形体。他不寒而栗。只见那女子身边,跟着一只小山羊,咩咩的叫声同最后的钟声齐鸣。
他硬着头皮看去。那正是她。
她脸色苍白,神情忧郁。头发还像上午那样,披散在肩头。不过,脖颈上去掉了绳索,双手也不再捆绑了。她自由了,她死了。
她一身全白衣裙,头上裹着白纱巾。
她仰望天空,朝他缓缓走来。他感到身体化为石头,沉重得无法逃遁。她前进一步,他就后退一步,也只能如此。他一步步退进拱顶黑暗的楼道里,想到她可能也要进来,吓得浑身都僵冷了;果真进来的话,他非吓死不可。
她果然走到楼道门口,但是站住了,朝黑洞洞的门里凝视片刻,似乎没有看见教士,然后走过去了。看样子,她比生前高一些;他透过白衣裙看见了月亮,还听见她的喘息声。
她走过去之后,他就开始下楼,但是动作缓慢,跟刚才见到的幽灵一样,他觉得自己也是个幽灵,眼睛直直的,毛发倒竖,手里还擎着熄灭的小灯,一边走下螺旋楼梯,一边清清楚楚地听见耳朵里有个声音在嘲笑,在重复说:
“……一个幽灵从我面前经过,我听见细微的气息,不禁毛发倒竖。”
二、驼背独眼又跛脚
中世纪任何城市,直到路易十二世时期,法国任何城市,都有避难所。刑法和野蛮审判如滔滔洪水,淹没了城市,而避难所就成为从人间司法水面突起的孤岛。任何罪犯一踏上去就得救了。在一个郊区,避难所的数量同刑场一样多。滥施豁免和滥施刑罚并肩而立,两种坏事企图彼此矫正。国王宫苑、王公府邸,尤其是教堂,都有权提供避难。有时为了增加人口,整个一座城市就暂时辟为避难所。例如1467年,路易十一就把巴黎当做避难城。
罪犯一踏入避难所,就神圣不可侵犯了。不过,他也得当心,不得贸然出去。走出圣殿一步,就要重入法网。刑轮、绞架、吊刑杆,部署在避难所周围,严阵以待,日夜窥伺着猎物,如同鲨鱼围着船只游动。可以看到有些被判决的犯人,待在修院里,站在一座宫殿楼梯上、修道院的田地里、教堂的拱门下,熬白了头发;从而可见,避难所与监狱毫无二致。有时,司法院也做出重大决定,无视避难权,将罪犯捉拿归案,交由刽子手处决。但是,这种情况是罕见的。各地司法院也畏惧主教。两种长袍一旦发生摩擦,法袍是斗不过教袍的。然而有时候,例如巴黎的刽子手小约翰被杀一案,再如谋害约翰·瓦勒莱的凶手埃默里·卢梭被杀一案,司法机构就跳过了教会,立刻执行司法院所做出的判决。除非司法院做出决定,否则谁持械闯入避难之所,谁就要倒霉!法兰西元帅罗伯尔·德·克莱蒙,以及香槟地区统领约翰·德·夏隆二人,究竟是怎么毙命的,大家也都知道,而事由不过是一个货币兑换商的伙计,名叫佩兰·马克的小无赖杀了人,但是,元帅和统领破门而入,闯进圣梅里教堂,这就罪该万死了。
提起避难所,当时人人敬畏,据传连动物都受益。艾莫宛讲过一个故事,法兰克王达戈贝尔特追捕一头鹿,鹿就躲到圣德尼坟墓的旁边,一群猎犬戛然停住,狂吠不已。
教堂里通常有一间小房,专供接待请求避难的人。1407年,尼古拉·弗拉麦勒就雇工匠,在屠宰场圣雅各教堂拱顶上造了这样一间房,花费四利弗尔六苏十六德尼埃巴黎币。
在巴黎圣母院,这间小屋就建在外壁拱架下的底座之上,对着修士院,而今,正是钟楼门房的妻子辟为花园的地方。这座花园比起古巴比伦的空中花园,就如同拿莴苣去比棕榈树,拿门房的妻子去比塞弥拉弥斯。
且说卡希魔多以胜利的姿态,在钟楼上和走廊里跑了一阵之后,才把爱丝美拉达安放在这间小屋里。只要他还在奔跑,姑娘就不可能完全恢复神志,总是处于半昏迷半苏醒的状态,感知不到什么,只觉得身体升上天空,在飘浮,在飞旋,被什么东西托举着离开了地面。耳边不时响起卡希魔多响亮的笑声和欢叫,她微微睁开眼睛,隐约看见巴黎一片铺瓦和石板屋顶,仿佛红蓝两色的镶嵌图案,她头上则是卡希魔多那张可怕而快活的面孔。于是,她又合上眼睛,以为这回全完了,自己在昏迷中已被处决,而主宰她命运的厉鬼又把她抓走了。她不敢看他,只好听天由命。
然而,等到披头散发,跑得气喘吁吁的敲钟人将她放在避难室里,等她感到他粗大的手轻轻给她解开死死勒住双臂的绳索,她就感到猛然一震,清醒过来,如同黑夜航船触到岸边,旅客都惊醒一样。神志一恢复,心中的念头又一一浮现了。她发觉身在圣母院中,想起自己是被人从刽子手的掌中救出来的,浮比斯还活着,可是浮比斯不爱她了。这两个念头同时出现在可怜女犯的脑海中,后一念头极为惨苦,压倒了前一个念头,于是她转过身来,看着站在她跟前而令她畏惧的卡希魔多,问道:“您为什么救我呢?”
卡希魔多焦急地注视她,好像要极力猜想她说的是什么。她又重问一遍。于是,他无限哀伤瞥了她一眼,随即跑开了。
丢下她一人好不诧异。
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把拿来的包裹扔到她脚下。这是几位行善女人给她的衣裳,放在教堂门口。姑娘低头看看,这才发现自己几乎赤身露体,立刻满面羞红。人又复活了。
对这种羞耻心,卡希魔多似乎有所感,他用大手掌遮住眼睛,再次走开,但是这回脚步却很缓慢。
姑娘急忙穿上衣服。这是一身白色长袍和一副白色面纱,是主宫医院见习护士的服装。
她刚穿好衣裳,就瞧见卡希魔多又回来了。一只胳臂挎着一个篮子,另一只胳臂夹着一床褥子。篮子里装着一瓶水、一块面包和别种食物。他将篮子往地上一撂,说了一声:“吃吧。”他把褥子铺在石板地上,又说了一声:“睡吧。”
敲钟人取来的是他自己的饭食、他自己的铺盖。
埃及姑娘抬头看看他,要表示感谢,但又说不出话来。这可怜,的魔鬼实在太吓人了。她吓得一阵战栗,头又垂下了。
于是,卡希魔多对她说:
“我叫您害怕。我样子很丑,对不对?您就一眼也别瞧我,只听我说话就行了。——白天,您就待在这儿;晚上,整个教堂您可以随便走。不过,不管白天还是黑夜,您都不要走出教堂。您出去就完了。他们会杀掉您,那我也不活了。”
姑娘听了很感动,抬起头来要回话,却不见他的人影了。又剩下她一个人,她琢磨这个模样像鬼的人所讲的奇异的话,觉得他的声音虽然嘶哑,但语调却很温柔,心中不免暗暗惊奇。
接着,她又观察这间小屋。房间大约六尺见方,小窗户和一扇门对着微微倾斜的青石板房顶。好几条雨水槽上有兽类雕像,在四周伸长脖子,似乎从窗洞窥视她。她的视线沿着房顶边缘望过去,只见无数烟囱的顶端,此刻全城袅袅炊烟,尽收眼底。这个可怜的埃及姑娘,这个弃儿,这个被判死刑的女犯,这个没有祖国、没有家园的不幸女人,看到这种景象,心里多么悲伤啊。
她念及自身孤苦伶仃,正在特别伤心的时候,忽然感到一个长胡子的毛茸茸的头偎到她手中、她的膝盖上。她浑身一抖(现在她什么都怕),低头一看,原来是可怜的小山羊。机灵的佳利,趁卡希魔多打散夏莫吕的押解队的工夫,也随着主人逃开了,现在亲热她的脚快有一小时了,却未能博得惠顾一眼。埃及姑娘连连亲吻小山羊。说道:
“唔!佳利,我怎么把你给忘啦!你倒是总惦念着我!哦!你呀,可不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她这样说着,就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搬开重压,郁积心头已久的泪水得以倾泻,她失声痛哭了。眼泪滚滚流淌,而痛苦中最揪心、最苦涩的感觉,也随之流走了。
到了晚上,她觉得夜色极美,月光极为柔和,于是在教堂楼顶的回廊里漫步。居高临下眺望,大地显得很恬静,她的心情也稍感轻松了。
三、失聪
次日早晨醒来,她才发觉自己睡了一觉。这事真不寻常,她好生奇怪,已经失眠多长时间了。旭日的一束快活阳光,从窗洞射进来,照在她的脸上。她看见阳光的同时,还看见窗口有个吓人的东西,正是卡希魔多那张丑脸。她不由自主地又闭上眼睛,可是徒然,透过粉红色的眼睑,她总觉得仍旧看到那张鬼脸:独眼,又豁牙露齿。但她还是闭着眼睛,这时却听见一个粗嗓门十分温柔地说:
“别怕!我是您的朋友。我是来看您睡觉的。我来看您睡觉,也不妨害您,对不对?您闭着眼睛的时候,我在这儿,这对您又有什么妨害呢?现在我就走开。喏,我躲到墙后头去,您可以睁开眼睛了。”
这几句话挺哀伤,而说话的声调更为哀伤。埃及姑娘受了感动,睁开眼睛一看,他确实不在窗口了。她走到窗口,只见可怜的驼子蜷缩在墙角,一副痛苦而隐忍的神态。她极力克制由对方所引起的厌恶情绪,口气温和地说道:“过来。”卡希魔多见她嘴唇翕动,还以为赶他走,于是站起来,一瘸一拐慢腾腾地走开,耷拉着脑袋,饱含极痛深悲的眼睛,甚至不敢抬起来望一望姑娘。埃及姑娘又叫了一声:“过来呀!”可是,他越走越远了。姑娘只好冲出小屋,追上前去,抓住他的胳臂。卡希魔多感到她的手触摸,不禁浑身战抖起来。他抬起哀求的目光,看出她是要把他拉回身边,脸上这才焕发出喜悦和柔情的神色。姑娘要他进屋,他却坚持待在门口。“不行,不行,”他说道,“猫头鹰不能进云雀的窝里。”
于是,姑娘落落大方地蜷坐在铺垫上,而小山羊则躺在她脚边。好一阵工夫,二人相对无言,彼此静静地端详,他的眼中是花容月貌,而她眼中则是陋形鬼面。姑娘在卡希魔多身上,随时都能发现新的畸形,她的目光从那向外翻的膝盖移到那驼背,又从驼背移到那只独眼,简直不能理解,天下怎么能长出这样奇形怪状的人来。然而,这整个形貌又充溢着无限忧伤和温柔,她也就开始不介意了。
卡希魔多首先打破这种沉默:
“您刚才是叫我回来吧?”
姑娘点点头,说了声:“是的。”
他明白了点头的意思。“唉!”他又说,但是吞吞吐吐,“跟您说……我是个聋子。”
“可怜的人!”吉卜赛姑娘高声叹道,脸上的表情流露出善意和怜悯。
卡希魔多沉痛地微微一笑,说道:
“您觉得只差这一点,我就占全了,对不对?不错,我还是个聋子。我生来就是这个样子。难看极了,不是吗?而您却这么漂亮!”
这声调表明,这个苦命的人对自身的不幸有深切的体悟,姑娘听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何况说了他也听不见。他又说下去: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出自己丑。我拿自己同您比较,就特别可怜自己,我真是个又可怜又不幸的怪物!说说看,您一定觉得我像个野兽。……看您,您是一束阳光、一滴朝露、一曲鸟儿的歌!……可是我呢,是一堆可怕的东西,不是人,也不是兽,说不出是什么,反正比路上一个石子更坚硬,更受人践踏,更不成形状!”
说着,他哈哈大笑,而这笑声比什么都更撕肝裂胆。他接着说道:
“不错,我还是个聋子。不过,您可以用手势动作同我说话。我有个主人,他就是以这种方式同我交谈。再说,看您嘴唇的动作,看您的眼神,我就会很快明白您的愿望。”
“那好吧!”姑娘含笑说道,“告诉我,您为什么要救我吧。”
姑娘说话的时候,他就聚精会神地注视她。
“明白了,”他回答说,“您问我为什么要救您。您忘记了,一天夜里,有个坏蛋想劫持您,而第二天,您却登上他们那卑鄙的耻辱柱帮助那个坏蛋。一点点水、一点点怜悯,这个恩情,我一辈子也报答不完。您忘了那个坏蛋,可是他还记得。”
姑娘听他讲,深受感动。敲钟人的眼中滚动着一大滴泪,但是没有淌下来。看来事关荣誉,他必须把泪水吞下去。
等到这滴泪不会滚落了,他才放下心,又说道:
“听我说,我们这儿的钟楼很高,一个人若是掉下去,不等着地就没命了。您什么时候高兴要我跳下去,不用说话,使个眼色就行了。”
说罢他站起身,真是个怪人,吉卜赛姑娘尽管自己身遭极大的不幸,内心对他还是产生几分同情,因此示意叫他别走。
“不行,不行,”他说道,“我在这儿不应该待得太久。您看着我,看得我浑身不自在。您是出于怜悯,才没有转过脸去。我找个待的地方,能看见您,又不叫您看见我。那样好些。”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只金属哨子,说道:
“拿着。您需要我的时候,想叫我来的时候,觉得见我不会太厌恶的时候,就吹这个哨子。哨子声我听得见。”
他把哨子放在地下,随即跑开了。
四、陶土瓶和水晶瓶
日子一天天过去。
爱丝美拉达姑娘的心情又平静下来。极度痛苦和极度高兴,都同样是强烈的情绪,不能持久。人心不可能长期处于一种极端的情绪中。吉卜赛姑娘这次飞来横祸,大难不死,末了只感到诧异了。
有了安全感,希望也随之复萌。她离开了社会,离开了生活,但是隐约感到,也许还有可能返回去。她恍若已亡人,手中还掌握自己坟墓的钥匙。
那些长时间困扰她的魔影,她感到逐渐远离而去。所有那些魑魅魍魉,诸如彼埃拉·托特律、雅克·夏莫吕,包括那个鬼教士,都从她头脑里敛影匿形了。
再说,浮比斯还活着,这一点确切无疑,她亲眼见到了。浮比斯的生命便是一切。身遭一连串的磨难和震撼,她心灵中的一切都倾毁了,但她发现有一样东西仍然屹立着,那便是一种感情,是她对那军官的爱。是的,爱情犹如树木,能够自生自长,深深扎根于我们的周身,在一颗心的废墟上还是枝繁叶茂。
这实在是难以理解的事情:这种爱越是盲目,就越是执著,到了自身毫无道理可言的时候,反而矢志不渝了。
自不待言,爱丝美拉达姑娘一想到那军官,就不免心酸;想想也实在可怕,连他也误解了,相信这种不可能的事情,竟然以为能为他万死不辞的女子会刺杀他。但是归根结底,不应当过分责怪他:她本人不是也供认了“她的罪过”吗?她一个弱女子,不是严刑逼迫而屈招了吗?这完全怪她自己。宁肯脚指甲全给拔掉,她也不应当松那个口。不过,只要能再见到浮比斯一面,哪怕见一分钟,能讲上一句话,看上一眼,就可以释疑,让他回心转意。这一点她是毫不怀疑的。还有许多怪事,她百思不得其解,就说临刑悔罪那天,那么巧浮比斯也在场,同他在一起的那个姑娘又是谁?那自然是他妹妹了。这种解释不近情理,但合她心意,因为,她需要相信浮比斯始终爱她,只爱她一人。他不是对她发过誓吗?她又天真又轻信,还要别的什么保证呢?况且,从表面看来,这件事与其说怪他,不如说怪她自己。因此,她还有所期待,有所指望。
还应指出,圣母院,这座宏伟的大教堂,既救了她,又将她千包万裹,保护起来,它本身就是天大的抚慰。这座建筑物形态庄严,姑娘周围的物品无不具有宗教神采,这巨石每个毛孔似乎都逸出虔诚而静穆的思索,凡此种种,都在不知不觉中对她起了作用。同样,这座建筑的音响,极为祥和又极为庄严,也安抚着这颗罹病的灵魂。举行法事的修士们单调的唱诗声,善男信女的应和,时而细微难辨,时而响若滚雷,彩绘玻璃窗震颤和鸣,管风琴好似上百只小号齐奏,而三座钟楼犹如几大窝蜂群,这个大型乐队音域宽广,从合奏到一座钟楼独鸣,音乐起伏跌宕,平复着她的记忆、想象和痛苦。尤其钟声,对她安抚的效果更为明显。这些巨型乐器仿佛向她发射滚滚的巨大磁波。
因此,每天旭日东升,她的心情都更为平静,呼吸更为舒缓,苍白的面颊也增添一点儿红润。内心的创伤逐渐愈合,她又容光焕发,娇艳如初了,只是较为深沉而平静一些。原先的性情也恢复了,如撇嘴的娇态、对小山羊的喜爱、唱歌的兴趣、少女的娇羞,甚至恢复了几分快活的情绪。每天早晨穿衣裳,她都注意躲到小屋的角落里,怕让附近阁楼的人从她这窗洞瞧见。
埃及姑娘在思念浮比斯之余,有时也想到卡希魔多。现在,她同世人,同活人的唯一纽带、唯一关系、唯一交往,就是卡希魔多了。可怜的姑娘,她甚至比卡希魔多还要与世隔绝!她一点儿也不了解这个不期而遇的古怪朋友。她常常责备自己,感激之情还不能达到视而不见其丑的程度,可怜的敲钟人长得太丑了,她怎么也看不惯。
卡希魔多给她的哨子还丢在地上,尽管如此,头几天他还不唤自来,不时露露面。当他送饭食篮和水罐来的时候,姑娘竭力掩饰厌恶的情绪,不扭过头去,但是稍有流露,他总能觉察出来,随即伤心地走开了。
有一次他来了,正巧看见埃及姑娘在爱抚小山羊,他面对小山羊和姑娘这可爱的一对,若有所思地站了片刻,最后摇了摇他那笨重的畸形脑袋,说道:
“我的不幸,在于还是太像人了。我真希望完全成为一头牲畜,就像这只小山羊。”
姑娘抬起头,惊奇地看他一眼。
他针对这种目光答道:“唔!我非常清楚是什么原因。”说罢他就走开了。
另一次,他来到小屋的门口(他从不进去)。爱丝美拉达正在唱一支西班牙的古老歌谣,词句她不懂,但是从小就听吉卜赛女人唱这支歌哄她睡觉,因此记得很熟。姑娘唱到半截,看见那张丑脸突然出现,脸上不由得流露出惊恐的神色,歌声也随即停止了。可怜的敲钟人跪倒在门口,那双畸形大手合十,痛苦地哀求道:“噢!求求您,唱下去吧,不要赶我走。”姑娘不忍伤他的心,便浑身颤抖着继续唱歌。恐惧的情绪逐渐消除,她整个身心都沉醉在这支歌忧伤而悠长的曲调中。卡希魔多始终跪在那里,双手合十仿佛在祈祷,全神贯注,几乎停止了呼吸,眼睛盯着吉卜赛姑娘明亮的眸子,就好像听她眼睛唱歌。
还有一次,卡希魔多来到她面前,神态又尴尬又胆怯,吃力地说道:“请听我说,我有话要对您讲。”姑娘示意她听着呢。然而,他却叹了口气,微微张开嘴唇,眼看要讲了,可是又看了看埃及姑娘,摇了摇头,用手捂住脑门,慢腾腾地走开了,弄得姑娘莫名其妙。
墙上有不少古怪狰狞的雕像,有一个他特别喜爱,似乎经常与之交换友爱的目光。有一回,埃及姑娘听他对那雕像说:“噢!我怎么不跟你一样,也是石雕的呢!”
有一天早晨,爱丝美拉达终于走得远点儿,到了教堂屋顶的边缘,目光越过圣约翰圆教堂的尖顶俯视广场。卡希魔多就在她后面,他选中这个地方待着,就是要尽量避开姑娘的视线,免得惹人讨厌。吉卜赛姑娘浑身猛然一抖,眼里既漾出一滴泪水,又闪现一道欣喜的光芒。她跪在屋顶边缘,焦虑不安地朝广场伸出双臂,喊道:“浮比斯!来呀!来呀!看在老天的分儿上,听我说句话,只说一句话!浮比斯!浮比斯!”她的声音、她的神情、她的姿势、她的整个人,都表露了撕肝裂胆的痛苦,如同沉船落难的人,望见天边阳光里驶过一条轻快的船而发出的呼救。
卡希魔多探身俯视广场,发现她这样多情而惨切哀求的目标,是个青年男子,是一名骑卫队长,是一名英俊的骑手,只见他全身披挂,佩剑盔甲闪闪发光,骑马到广场那一边兜头急转,举起羽冠,向阳台上一位笑吟吟的小姐致敬。不过,那军官没有听到不幸姑娘的呼叫。他离得太远了。
然而,可怜的聋子却听见了,他从胸中发出一声长叹,转过身去,心中涨满他吞下的泪水,两只紧握的拳头猛捶自己脑袋,手抽回来一看,每只都揪下一绺棕发。
埃及姑娘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他咬牙切齿咕哝道:“该死!人就应当长成这样子!只要外表漂亮就行啦!”
这工夫,姑娘仍然跪在那里,万分激动地招手呼唤:
“嘿!他下马啦!……他要走进那座楼房!……浮比斯!……他听不见!……浮比斯!……那女人真坏,偏要和我同时跟他讲话!……浮比斯!浮比斯!”
聋子注视着她。他听不见声音,但是明白那比比画画的手势。可怜的敲钟人泪水盈眶,但绝不让流下来。忽然,他轻轻地拉拉姑娘的衣袖。姑娘转过身。这时,卡希魔多情绪已经平静了,对她说道:
“您想要我去把他叫来吗?”
姑娘高兴得叫了一声:
“啊!好啊!去吧!跑去!快点儿!叫那个队长!就是那个队长!把他给我叫来!我会喜欢你的!”
说着,她搂住卡希魔多的双膝。卡希魔多沉痛地摇了摇头,声音微弱地说道:“我去把他给您叫来。”他扭头便走,大步下楼去,而啜泣哽窒在喉。
他赶到广场,已不见队长的人影,只有那匹骏马拴在功德月桂府门前。队长进屋去了。
他举目朝教堂屋顶望去。爱丝美拉达仍在原地,仍是原来的姿势。他伤心地朝姑娘摇摇头,然后靠到功德月桂府门前一块角石上,决意等候队长出来。
这天是个喜庆日子,功德月桂府举行婚礼前宴会,招待宾客。卡希魔多看见许多人进去,却不见一个人出来。他不时望望圣母院房顶。埃及姑娘同他一样静待不动。一名马夫出来,解下缰绳,将马牵到府内的马厩里。
一整天就这样过去:卡希魔多倚着角石,爱丝美拉达姑娘跪在房顶,而浮比斯当然跪在百合花的脚下。
夜幕终于降临。这是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一个漆黑的夜晚。卡希魔多极目凝望也是枉然,在暮色中,不久爱丝美拉达就只剩下一个白点,继而一无所见,全部消失,一片漆黑了。
卡希魔多看见功德月桂府里上了灯,楼房正面上下窗口全亮了,还看见广场周围其他人家的窗户也陆续点燃灯火,后来又陆续熄灭,因为他在那里守了一整夜。军官还没有出来。最后的行人也已回家,其他人家都熄灯之后,卡希魔多仍然独自守候,待在黑暗中。当年,圣母院前庭广场还未安路灯。
甚至过了午夜,功德月桂府中仍然灯火通明。卡希魔多守在原地不动,注意观察,看见五彩缤纷的窗户上映出舞姿婆娑的人影。他若是没有失聪,随着巴黎沉睡而喧声止息,就能渐渐清晰地听见功德月桂府中欢声笑语、音乐喜庆的喧声。
将近凌晨一点钟,宾客们开始散去。卡希魔多裹着夜色的黑衣,注视他们一个个从火炬照耀的门道里出来。哪个也不是队长。
卡希魔多忧心忡忡,不时望望天空,就像心烦意乱的人那样。大块大块乌云垂悬,残破龟裂而又滞重,仿佛星空天幕下垂挂的一张张罗纱吊床,又如苍穹上编织下来的一面面蜘蛛网。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瞧见阳台的落地窗神秘地打开,而阳台就在他头顶,那石雕栏杆衬着星空,轮廓十分清晰。狭长的玻璃门一开,走出一男一女,又悄无声息地关上了。卡希魔多好不容易才辨认出,那男的就是英俊的队长,女的就是上午在这阳台上迎候军官的那位小姐。广场上一片漆黑,而玻璃门关上之后,里面深红色双幅窗帘重又落下,灯光几乎照不到阳台上。
聋子听不见他们的半句谈话,但能看出他们沉醉在情意缠绵的幽会中。姑娘似乎容忍军官搂着她的腰,但是婉拒了他的吻。
这一场戏不是做给别人看的,因此格外美妙动人。卡希魔多从下面窥视,他观赏这种幸福、这种美貌,心中实在不是滋味。在这可怜家伙的身上,天性归根结底并不喑哑,他的脊梁骨尽管七扭八歪,但同别人一样会激动战栗。他想到上天对他太薄,让他终生看着女人、爱情、淫乐从他眼前溜过,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美满幸福。不过,眼前这一景象最令他痛心,最令他憎恶和愤慨的,还是想到埃及姑娘若是看见该会多么伤心。固然,黑夜沉沉,爱丝美拉达即使原地不动(这是他深信不疑的),也毕竟相距太远,就连他本人也才勉强分辨阳台上这对情侣。他这样一想,心情也就宽解一点儿了。
这工夫,一对情侣越谈越动情。小姐仿佛在恳求军官不要提出进一步的要求。不过,这整个场景,卡希魔多也只能看清姑娘合起美丽的纤手,举目望着星空,眼含泪光和笑意,而队长火辣辣的眼睛则俯视着姑娘。
就在姑娘半推半就的时候,幸而阳台的门忽然又打开了,出来一位老妇人,弄得美丽的姑娘十分羞愧,而军官则颇为气恼。于是,三人回屋去了。
过了一会儿,门廊下传出马蹄声,那名披挂华丽的军官披着夜行斗篷,从卡希魔多面前飞驰而过。
等他到街口拐了弯,敲钟人便追上去,那动作跟猴子一样敏捷,边追边喊:“喂!队长!”
队长勒马停住。
“你这恶棍,要干什么?”他喝道,同时审视从黑暗中一瘸一拐跑来一个丑八怪。
卡希魔多跑到跟前,大胆地抓住马缰绳,说道:“请跟我走,队长,有个人要同您谈谈。”
“见鬼的角!”浮比斯咕哝道,“来了个挲毛的恶鸟,好像在哪儿见过。……喂!伙计,你放开我这马缰绳好吗?”
“队长,”聋子回答,“您不问问我是谁吗?”
“我叫你放开我的马,”浮比斯不耐烦了,又喝道,“这个怪家伙,吊在我的战马上干什么?你要把我的马当成绞刑架吗?”
卡希魔多非但没有放开缰绳,还要拉马往回走。他不明白队长为什么拒绝,就赶紧说:
“来吧,队长,是个女人在等您。”他又勉强补充一句,“是个爱您的女人。”
“少见的无赖!”队长说,“还以为我必须一个一个见那些爱我的女人,或者自称爱我的女人!……万一碰到一个像你这样,也是一副猫头鹰嘴脸呢?……回去告诉派你来的那个女人,就说我要结婚了,叫她见鬼去吧!”
“请听我说,”卡希魔多嚷道,以为一句话就能打消他的顾虑,“走吧,老爷!是您认识的那个埃及姑娘!”
这句话对浮比斯确实产生很大效果,但是还不像聋子所期待的那样。想必读者还记得,那天这位风流军官同百合花回屋之后不大工夫,卡希魔多就从夏莫吕手中将女犯救走。后来,他每次到功德月桂府上做客,总是有意避免重提那个女人,况且她给他留下的记忆也是沉痛的;至于百合花,她则认为告诉他埃及姑娘还活着是不策略的。就这样,浮比斯以为“西米拉”已经死了,死了有一两个月了。再说,这阵工夫,队长也想到这样黑漆漆的夜晚,牵线的人又异常丑陋,说话的声音像从坟墓里发出来的,已经过了午夜时分,街上阒无一人,就像碰见幽灵的那天夜晚一样,就连他的马看着卡希魔多都打鼻响。
“埃及姑娘!”他差点儿吓掉了魂儿,嚷道,“怎么,你是从阴间来的吗?”
说着,他的手握住剑柄。
“快点儿,快点儿,”聋子要拉他的马,“走这边!”
浮比斯抬起大马靴,朝他胸口猛踹一脚。
卡希魔多眼露凶光,作势要扑向队长,但还是忍住了,对他说道:
“嘿!有人爱您,您真幸运!”
他说“有人”二字加重了语气,随即放开了缰绳:“走您的吧!”
浮比斯一策马,骂骂咧咧地扬长而去。卡希魔多目送他隐没在街道的夜雾中。
“哼!”可怜的聋子咕哝道,“这样的美事还拒绝!”
他回到圣母院,点亮灯,登上钟楼。果然不出所料,吉卜赛姑娘仍然待在原地。
远远望见他,姑娘就跑着迎上去。
“就你一个人!”姑娘嚷道,同时痛苦地合拢美丽的双手。
“我没能找到他。”卡希魔多冷冷地说。
“就该等一个通宵!”姑娘生气地又说道。
他看到姑娘恼怒的样子,明白是责备他。
“下一次,我好好等他就是了。”他垂下脑袋说道。
“滚开!”姑娘对他说。
他走开了,显然姑娘对他不满意,但是他宁肯被她错怪了,也不愿意惹她伤心。全部痛苦,都由他一人忍受。
从这一天起,他再也不到小屋来了,埃及姑娘再也见不到他的面,仅仅有几回望见他在一座钟楼顶上,神态忧郁地注视着她。不过,那敲钟人一发觉被她看见,就立刻消失了。
我们应当指出,可怜的驼子主动回避,爱丝美拉达并不怎么难过,在内心里还有几分感激。况且在这方面,卡希魔多并不抱什么幻想。
爱丝美拉达看不见他了,但是感到身边总有个护卫天使。在她睡觉的时候,有一只无形的手给她更换食物。一天早晨,她发现窗口放了一只鸟笼子。小屋上方有个雕像怪吓人的,她曾多次在卡希魔多面前表露这一点。一天早晨(须知这类事情总是在夜晚发生的),她发现那雕像不见了,是被敲掉了。一直攀登到雕像那里,无疑是冒着生命危险的。
夜晚有几回,她听见有人躲在钟楼披檐下面唱歌,唱一支忧伤而古怪的歌曲,仿佛是为她催眠。歌词没有韵律,好像是聋子随口编出来的。
不要看面孔,
姑娘,要看心。
英俊少年的心往往长成畸形。
有些人的心中留不住爱情。
姑娘啊,松柏不好看,
不像杨柳那么娇艳,
但是冬天松柏叶常青。
唉!说这些有什么用?
不好看的人不该出生;
从来美人只能爱英俊,
阳春四月不理一月份。
人美就算最完美,
人美就能无不为,
只有美才不枉人间走一回。
乌鸦就只能在白天飞,
猫头鹰只能在夜间飞,
天鹅白天黑夜都能飞。
一天早晨醒来,她看见窗台上放了两瓶花。一个是水晶瓶,非常好看,晶莹耀眼,然而满是裂纹,满满的水全漏掉了,里面插的鲜花也已枯萎。另一个是陶土瓶,又粗糙又平常,但是灌的水全存住了,插的花仍然那么鲜艳。
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爱丝美拉达拿起那束枯萎的花,一整天都抱在胸前。
那一天,她没有听到钟楼上的歌声。
但是,她并不怎么介意。她打发日子,就是同小山羊亲热,窥视功德月桂府大门,低声念叨浮比斯,撕面包渣儿喂燕子。
再说,她根本见不到卡希魔多的面,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了。可怜的敲钟人仿佛从教堂里消失了。然而一天夜晚,她没有睡觉,还在思念她那英俊的队长,忽然听见小屋门口有人叹息,她吓得要命,赶紧起来瞧瞧,借着月光,只见门外横卧着一堆很难看的东西。那是卡希魔多睡在石地上。
五、红门钥匙
这期间,埃及姑娘如何奇迹般被人救走,市民议论纷纷,主教代理也有所闻了。他得知这一情况,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本来他料定爱丝美拉达已死,他的痛苦到了极限,也就死心了。人心(堂·克洛德思考过这个问题)承受悲痛是有限量的。海绵吸饱水之后,任凭大海从上面流过去,也不能再吸收一滴泪。
爱丝美拉达姑娘既已死去,海绵也就吸饱了水,因而对堂·克洛德来说,尘缘已成定局。然而,现在感到她还活在世上,重又感到浮比斯的存在,于是种种折磨、频频打击、抉择取舍、世俗生活,一切重又开始。可是,克洛德对这一切已经厌倦了。
他得知这一消息之后,就躲进修院的密室里,闭门不出,既不出席教士会议,也不主持例行的圣事,拒不见任何人,连主教也不例外,就这样一连几周与世隔绝。别人以为他病倒了。他确实患了病。
他关在密室里干什么呢?这个不幸者在同什么念头搏斗呢?是同他那可怕的情欲进行最后一搏吗?还是制订害死她并毁掉自己的最终方案呢?
他那约翰,他那宝贝弟弟,他那娇惯坏了的孩子,有一回来叩门,又是咒骂,又是哀求,报了十几遍名字,然而克洛德就是不开门。
他的脸贴在窗户玻璃上,一整天一整天地待着。窗户正对着修院,他能望见爱丝美拉达的小屋,看见她经常和小山羊相伴,有时还同卡希魔多在一起。他注意到那个丑陋的聋子对埃及姑娘关怀备至,态度又殷勤又顺从。他的记性很好,而记忆又专门折磨嫉妒者;他记得一天傍晚,敲钟人注视那跳舞的姑娘时,眼神非常奇特。他不免思忖,卡希魔多救她究竟出于什么动机。吉卜赛姑娘和那聋子接触的许多小小的场景,他远远地观赏,并带着强烈的情欲加以评断,就觉得那哑剧充满脉脉温情。于是,他隐约感到心中萌生了嫉妒的情绪,不禁脸红,又羞愧又恼恨,这是万万没有想到的:嫉妒那个队长倒还罢了,居然为这个家伙!——转念至此;他真是心乱如麻。
夜晚更是忧煎难熬。念及幽灵和坟墓的冷森森的思绪,曾经袭扰他一整天,后来逐渐消解,自从得知埃及姑娘还活着,肉欲又来引诱他了。他感到那褐色肌肤的姑娘近在咫尺,就越发辗转难寐,身子在床上痉挛扭动。
每个夜晚,他昏昏沉沉,想象爱丝美拉达最令他血液沸腾的各种姿态。他看到她双目紧闭,横躺在被刺杀的队长身上,袒露的美丽胸脯沾满了浮比斯的鲜血;就在那幸福的一刻,他吻了那不幸姑娘的苍白嘴唇,而那姑娘虽已吓成半死,还是感到那一吻灼热烫人。他还看到行刑打手野蛮地扒下她的鞋袜,给她裸露出来的小脚、圆润秀美的小腿和柔软雪白的膝盖上了刑枷,并拧紧铁螺丝。他重又看到托特律那残酷刑具的外面,仅仅露出她那象牙一般的膝盖。最后,他就想象那姑娘只穿着衬衣,脖颈上套着绳索,袒露双肩,光着脚,几乎赤身露体,正如最后一天他所见到的形象。这一系列肉感的形象极富刺激性,他握紧拳头,脊梁骨一阵阵酥麻。
一天夜里,他这样想入非非,童男和教士的血液在脉管里沸腾起来,欲火尤为猛烈难持,他就咬枕头,又霍地跳下床,在衬衣上加了一件罩衫,手擎着灯冲出房间,几乎衣不蔽体,两眼冒火,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
他知道修院通教堂那道红门的钥匙在哪儿,而且我们也知道,他总是随身带着钟楼楼梯的钥匙。
六、红门钥匙续篇
这天夜里,爱丝美拉达姑娘在小屋里睡觉,她完全忘记忧痛,心里充满希望和甜蜜的思念,已经睡了好一会儿,并像往常一样梦见浮比斯,忽然听见周围好像有动静。她跟鸟儿一样,睡眠一向浅而警觉,稍有响动就会醒来。她睁开眼睛。夜色漆黑,但她还是瞧见窗口有一张面孔在窥视她,因有灯光照出那张脸。那人影发现爱丝美拉达姑娘有所觉察,便一口气把灯吹灭。然而,姑娘还是认出他来,吓得赶紧闭上眼睛,咕哝道:“噢!又是那个教士!”声音极其微弱。
她的不幸遭遇,像闪电一般又全部浮现。她浑身僵冷,又颓然倒在床垫上。
过了一会儿,她感到有什么东西接触她的全身,不禁猛一惊抖,便完全清醒,愤怒地翻身坐起来。
原来那教士溜到她身边,正在搂抱她。
她想喊又喊不出声来。
“滚开,魔鬼!滚开,杀人凶手!”她极度气愤和恐惧,喊声又低又颤抖。
“行行好!行行好!”教士咕哝着,连连吻她的肩膀。
她一把揪住那秃头上残余的头发,奋力推开他,仿佛他的吻跟蛇咬的一般。
“行行好吧!”不幸的家伙反复说,“你哪里知道,我爱你到了什么程度!这是火焰,是熔化的铅,是剜我心的千把尖刀啊!”
他以超人的力量抓住她的胳臂。姑娘气愤难忍,冲他喊道:“放开我,要不我就啐你的脸啦!”
教士放开手,说道:
“你就侮辱我吧,打我吧,对我发狠吧!随你怎么干都行!可是行行好,爱我吧!”
于是,姑娘像大发脾气的孩子,狠狠地捶他,美丽的双手用力去抓他的脸,连声喊道:“滚开,恶魔!”
“爱我吧!爱我吧!行行好!”可怜的教士喊道,同时滚倒在她身上,以爱抚亲吻回敬她一下下的捶打。
姑娘忽然感到敌不过他。
“这事儿必须了结!”教士咬牙切齿地说。
姑娘拼得气喘吁吁,精疲力竭,支持不住了,被他搂得紧紧的,受他摆布。她感到一只淫荡的手在她身上乱摸,便最后奋力挣扎一下,高喊:“救命啊!快来救我!有吸血鬼!吸血鬼呀!”
谁也没来救她,只有佳利惊醒,不安地咩咩叫唤。
“住口!”教士也气喘吁吁地说。
埃及姑娘在地上挣扎,乱滚乱爬,手忽然触到一个冰凉的金属东西,正是卡希魔多留给她的口哨,她在扭动中怀着希望抓住哨子,送到嘴边,使尽剩余的气力吹响,发出清亮尖厉的声音。
“怎么回事?”教士问道。
几乎在同时,他感到一只有力的胳臂将他拎起来;小屋很黑,看不清是谁抓住他,但能听到愤怒咬牙的声响,不过黑暗中还有点儿零散的微光,他得以看见头上有一把宽刃刀闪闪发亮。
看那身形,教士觉得像卡希魔多,而且猜想只可能是他。他想起刚才进屋时,绊到一个横放在门口的包裹。然而,新闯进来的人一言不发,他也就无从判断了。于是,他扑向举刀的胳臂,喊了一声:“卡希魔多!”情急之间,他竟然忘了卡希魔多是个聋子。
眨眼工夫,教士就被掼到地上,感到一只铅重的膝盖顶住他的胸口,但从这膝盖棱角的触感来看,他认出了卡希魔多。可是怎么办呢?有什么办法,让卡希魔多也认出他来呢?黑夜里,聋子又变成了瞎子。
这回他完蛋了。吉卜赛姑娘像发怒的母老虎,绝不会发善心向前救他。眼看那把刀要朝他的头砍下来,情况万分危急。忽然,他的对手似乎犹豫了,瓮声瓮气地说:“血不要溅到她身上!”
果然是卡希魔多的声音。
这时,教士感到那大手抓住他的脚,将他拖到门外。要他死在外面。这时,月亮刚升起不多一会儿,真算他侥幸。
他们一出房门,淡淡的月光便落到教士的脸上。卡希魔多面对面一瞧,浑身立刻抖起来,放开教士,连连后退。
吉卜赛姑娘也来到门口,她十分惊讶,发现二人突然交换了角色。现在是教士气势汹汹,卡希魔多哀告求饶了。
教士火冒三丈,又挥拳又顿足,大肆责骂聋子,粗暴地挥手叫他滚蛋。
聋子垂下头,然后走过去,跪到吉卜赛姑娘的门口。
“大人,”他说道,声音既严肃又隐忍,“您要怎么干都行,不过先得把我杀掉。”
说着,他双手捧刀要给教士。教士气冲冲扑上去,不料姑娘更加手疾眼快,一把从卡希魔多手里夺过刀,哈哈狂笑,对教士说道:“过来呀!”
她高高举起那把利刃。教士心里犯合计,要贸然过去,她准会一刀砍下来。
“你不敢过来了吧,胆小鬼!”她对教士喊道;接着又冷酷无情地补充一句,“哼!我知道浮比斯没有死!”深知她这样讲,就等于用上千根烧红的铁钎穿透教士的心。
教士一脚踢翻卡希魔多,气急败坏地冲进拱顶之下的楼道里。
等他走后,卡希魔多拾起救了埃及姑娘的哨子,递给她并说道:“已经生锈了。”随即离她而去。
姑娘遭此强暴,惊魂难定,倒在床上精疲力竭,不禁失声痛哭。她的前景又变得凶险了。
至于那教士,他摸黑回到自己的房间。
全完了。堂·克洛德嫉妒起卡希魔多!
他若有所思,反复念叨这句发狠的话:“谁也别想得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