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年
雨果 著
经典名著
类型- 2019.03.28 上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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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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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圣巴托罗缪的屠杀
一
孩子们醒了。
最先醒的是那个小女孩。
孩子们一觉醒来,犹如鲜花开放;从这些清新的心灵里仿佛散发出一股幽香。
只有一岁零八个月的若尔热特是三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五月里还在吃奶,这时她抬起小脑袋,坐起身子,看着自己的脚丫,嘴里咿咿呀呀。
一道晨光照在她的摇篮上,很难说得清像玫瑰那么鲜艳的,是若尔热特的脚丫还是清晨的阳光。
另外两个孩子还没睡醒;男孩总是睡得沉一些。若尔热特咿呀开了,显得快活而文静。
勒内-让的头发是棕色的,胖阿兰的头发是栗色的,若尔热特的头发是金色的。头发的这些不同的颜色在童年的时代是跟孩子年龄相配的,以后就会发生变化。勒内-让看上去像一个小大力士;他趴着睡在那儿,两个小拳头放在眼睛上。胖阿兰两条腿伸在小床外面。
三个孩子都穿得破破烂烂。红帽子营给他们的衣服都已经烂成碎片,他们身上穿的已经不能算是衬衣;两个男孩几乎光着身子,若尔热特身上裹块破布;那块破布以前是条裙子,现在却连短衫都算不上了。谁照料这几个孩子呢?真没法说。没有母亲。这些粗野的农民士兵把他们从一片森林拖到另一片森林,从自己的食物中分一份给他们吃。如此而已。孩子们也尽力凑合着过下去。每个人都是他们的主人,而谁都不是他们的父亲。可是孩子们的破衣服上洒满阳光,他们十分可爱。
若尔热特咿咿呀呀。
小孩牙牙学语,就像小鸟啁啾鸣唱。他们唱的是同一首赞歌,一首吐字不清、断断续续、含义深刻的赞歌。孩子与鸟儿不同的是,他的面前还有人生的渺茫的命运。因此,成年人听到孩子唱歌心里会感到忧伤,这种忧伤和唱歌的孩子的快乐混合在一起。人世间所能听到的最美妙的赞歌,就是从孩子嘴里发出的人的心灵的絮语。这种含糊不清的絮语只是本能地要把思想表达出来,却包含着对永恒的正义的一种不自觉的呼吁。这也许是跨入人生的门槛之前的一个抗议,一个微弱的令人心碎的抗议。这种向着无限微笑的童蒙无知使得天地万物要对这个弱小的、赤手空拳的小生命的未来命运负责。将来要是不幸落到他的头上,那就是天地万物对他的背信。
孩子的咿呀声胜似话语,又不是话语;它不是一串音符,而是一首歌;它不是一些音节,而是一种语言;这种咿呀声在天上开始,在地上却不会终结;它在孩子出生之前就已存在,一直持续下去,绵延不断。这种含糊不清的话语包括孩子是天使的时候所说的话,也包括他成年后要说的话。摇篮有“昨天”,正如坟墓也有“明天”;这个昨天和这个明天,它们双重的神秘全混合在这种难以理解的咿呀声中。世上没有任何事物能像这个玫瑰色的心灵中的巨大阴影那样,证明上帝、永恒、责任和命运的两重性。
若尔热特结结巴巴地自言自语,心里一点也不感到忧伤,她整个美丽的小脸都在微笑。她的嘴在微笑,她的眼睛在微笑,她脸蛋上的小酒窝也漾着笑意。这种微笑显示出对早晨的神秘的欢迎。心灵从阳光中获得信心。天空碧蓝,天气晴朗暖和。这个脆弱的小生命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了解,什么都不明白,只是懒洋洋地沉浸在浑浑噩噩的梦幻里。周围有很多正直的树木,有诚实的绿油油的草地,有纯洁宁静的原野,有啾啾的小鸟、淙淙的泉水、嗡嗡的飞虫和沙沙的树叶,天空还有清白无邪的阳光普照着这一切,在这样一个自然环境里她觉得很安全。
若尔热特醒来后,已经四岁的老大勒内-让也醒过来了。他一骨碌爬起来,雄赳赳地跨出摇篮,看见了那碗汤,觉得那挺自然,就坐在地上喝起来。
若尔热特的咿呀声并没有吵醒胖阿兰,但是调羹刮擦汤碗的声音却使他一下子翻过身来,睁开了眼睛。胖阿兰就是三岁的那个孩子。他看见自己的那碗汤,伸手便能拿到,他没跨出摇篮,把汤拿了过来,放在膝头,捏着调羹,像勒内-让一样吃起来。
若尔热特没有听见他们的喝汤声,她那抑扬的声音似乎随着飘忽的梦境高低起伏。她的两只大睁着的眼睛向上望着,显得神奇非凡。一个孩子的头顶上不论是什么样的天花板或拱顶,反映在他眼睛里的总是天空。
勒内-让喝完后,用调羹刮了刮碗底,叹了口气,一本正经地说:
“我把汤喝完了。”
这句话使若尔热特从梦幻中醒了过来。
“荡荡,”她说。
她看见勒内-让吃完了,胖阿兰正吃着,也端起放在她旁边的那碗汤吃起来,但是把调羹送到耳朵边的时候居多,送到嘴里的时候少。
有时她竟舍弃文明的方式,用手指抓着吃。
胖阿兰像他哥哥那样把碗底刮干净后就去找他哥哥,跟在他哥哥后面奔跑。
二
突然,外面城堡下面响起一阵喇叭声,是从森林那边传来的,那是一种傲慢而严厉的喇叭声。听到这阵喇叭声,城堡上面吹响了号角表示回答。
这一次是喇叭先打招呼,号角回答。
喇叭吹响了第二次,跟着号角也响了第二次。
随后,森林边上一个遥远而真切的声音清楚地喊起话来:
“匪徒们!我们警告你们。如果你们在太阳落山的时候还不投降,我们就进攻了。”
城堡平台上一个声震屋宇的声音答道:
“攻吧。”
下面的声音又喊道:
“进攻前半个小时,我们会放一炮作为最后的警告。”
上面的声音重复道:
“攻吧。”
这些喊声并没有传到孩子们的耳朵里,但是喇叭声和号角声更响亮,传得更远。若尔热特听到头一阵喇叭声就抬起头来,不再喝汤;听到号角声,她把调羹放在汤碗里;听到第二阵喇叭声,她举起右手小小的食指,一上一下地舞动,照着喇叭的节奏打起拍子,直到第二阵号角响起来的时候又随着节奏继续打。号角声和喇叭声停止后,她的手指仍然举在空中,脸上露出沉思的神气,低声嘟哝道:“音月。”
大概她是想说“音乐”。
两个大的孩子勒内-让和胖阿兰并没有注意到号角和喇叭声;他们被另一个东西吸引住了;一个甲壳虫正从图书室的地板上爬过。
胖阿兰发现了这个甲壳虫,叫起来:
“一个虫。”
勒内-让跑过来。
胖阿兰又说:
“会刺人的。”
“别弄死它,”勒内-让说。
于是兄弟俩瞅着这位过客。
这时候若尔热特已经喝完了汤,东张西望地寻找两个哥哥。勒内-让和胖阿兰蹲在一个窗洞里,一本正经地看着地上的甲壳虫。他们额头靠着额头,头发混在一起,屏住呼吸,着迷地打量着这个甲壳虫,甲壳虫停下来不动了,好像对他们兴致勃勃的欣赏不大高兴。
若尔热特看到两个哥哥出神地看着地上,想要知道他们在看什么。走到他们那儿可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但她还是朝他们走去。这段路上充满障碍;地上有各种各样的东西,翻倒的凳子,成堆的废纸,拆开的空包装箱,旅行箱子,还有一堆堆需要绕过去的别的东西,简直是一群礁石。若尔热特大着胆子行动起来。她先爬出摇篮,这是头一件大事;接着她走进礁石堆中,在一条条海峡里迂回曲折地前进,推开一张凳子,从两个箱子中间爬过去,翻过一捆废纸,先从一边爬上去,再从另一边滚下来,慢慢地展示出她那可怜的裸露的小身体,最终到了水手称作“自由海面”的地方,也就是说,到了一片相当宽阔的地板上,既不再有障碍,也不再有危险。于是,她扑向前去,手脚并用,像猫似的迅速穿过相当于整个图书室宽度的距离,到了窗户附近。在那儿她碰到了一个难以跨越的障碍,就是沿着墙根横放的那架长梯子,梯子一头伸到窗口,而且略微超过了窗角一点。这样一来,若尔热特和两个哥哥之间就好像有了一个岬角,她必须绕过去。她停下来,想了想,暗自嘀咕了一阵后拿定了主意。她果断地用她那玫瑰色的小手指抓住梯子的一根横档;梯子侧身放在地上,所以梯子横档不是横的而是竖的。她试图站起来,但是没站稳就摔倒了。她又试了一次,也失败了,第三次才成功。于是她笔直地站着,扶着一根接一根横档,沿着梯子走过去;到了梯子头上,没有东西可扶了,她打了个趔趄,两只小手抓住了梯子巨大的立柱的一端,又站直了,绕过岬角,望着勒内-让和胖阿兰,笑了。
三
这时候,勒内-让对自己观察甲壳虫的结果感到满意,抬起头来说:
“是个母的。”
若尔热特的笑声使勒内-让笑起来,勒内-让的笑声使胖阿兰也笑起来。
若尔热特完成了和她两个哥哥的会合。他们在地板上坐下,像是一个小团体。
可是,甲壳虫不见了。
它趁若尔热特笑的时候钻到地板上的一个洞里去了。
甲壳虫消失后,跟着又有别的事情发生。
首先飞过几只燕子。
燕子窝大概就在屋檐下。燕子在窗户近旁飞来飞去,有点儿害怕这几个孩子,在空中绕着大圈子盘旋,发出春天里的悦耳的鸣声,引得三个孩子都抬起头来观看,把甲壳虫给忘了。
若尔热特伸出指头指着燕子叫道:“蛋蛋!”
勒内-让训斥她说:
“小姐,那不叫蛋蛋,那叫鸟儿。”
“鸟鸟,”若尔热特说。
于是三个孩子都望着燕子。
接着又飞进来一只蜜蜂。
什么都不如蜜蜂跟精灵那么相像。蜜蜂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花,好似精灵从一颗星飞到另一颗星;蜜蜂带来蜂蜜,好似精灵带来光明。
这只蜜蜂飞进来的时候发出很大的声音,它大声地嗡嗡叫着,仿佛在说:“我来了,我刚看过玫瑰花,现在我来看看孩子们。这儿发生了什么事?”
一只蜜蜂就是一个家庭主妇,它一边吟唱一边嘀咕。
蜜蜂在屋子里飞的时候,三个孩子的眼睛就一直盯着它看。
蜜蜂把整个图书室勘察了一遍,搜索了每个角落,就像在它自己家里,在蜂窠里似的飞来飞去,带着悦耳的音调,轻盈地从一个书橱逛到另一个书橱,透过玻璃察看里面的书名,仿佛它是一个有思想的人物。
参观完了,它飞走了。
“它回家去了,”勒内-让说。
“它是一只虫,”胖阿兰说。
“不对,”勒内-让反驳说,“是一只苍蝇。”
“苍蝇,”若尔热特说。
这时候,胖阿兰在地上找到一根绳子,绳子一头有一个结;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没有结的一头,把绳子甩得团团转,全神贯注地看着它回旋转动。
若尔热特又成了四只脚的动物,任意地在地板上爬来爬去。她发现了一把古老的扶手椅,绒绣的面子上给虫蛀了很多洞,露出了里面的鬃毛。她在椅子前面停下来,把洞抠得更大,专心致志地把鬃毛一根根拉出来。
突然,她举起一个手指,那意思是说:“听。”
两个哥哥都转过头来。
外面传来一阵模糊而遥远的嘈杂声。大概是进攻的军队在森林里进行战略上的调动;只听见战马嘶鸣,战鼓咚咚,辎重车在滚动,铁链在碰撞,军号声此起彼应,各种杂乱而犷悍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倒也和谐动听。孩子们听着,入了迷。
“这是上帝发出来的声音,”勒内-让说。
四
声音停止了。
勒内-让仍在那儿出神。
在这些小脑袋里,观念是怎样消失和再现的呢?那些依然十分朦胧、十分短暂的记忆是怎样神秘地蠕动的呢?在这个沉思着的娇嫩的头脑里,出现了一些杂乱的回忆,里面混合着上帝、祷告、双手合十以及过去享有而现在失去的某种慈祥的微笑。于是勒内-让喃喃地唤道:“妈妈。”
“妈妈,”胖阿兰也唤道。
“妈,”若尔热特也跟着唤道。
随后勒内-让开始又蹦又跳。
胖阿兰见了,也蹦跳起来。
凡是勒内-让的行为和动作,胖阿兰都跟着模仿;若尔热特却不大模仿。三岁的孩子总爱模仿四岁的孩子,但是一岁零八个月的孩子往往保持自己的独立。
若尔热特一直坐在那儿,不时说出一个字。若尔热特不说完整的句子。
她是一个思想家,用格言的形式说话。她是用单音节说话的人。
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受了两个哥哥的榜样的影响,也尽力模仿起他们的动作。于是三双小光脚在古老而光滑的橡木地板上的灰尘中跳舞、奔跑、晃动;那些大理石半身雕像严肃地瞅着他们。若尔热特不时不安地瞟一眼旁边的那些雕像,喃喃地说:“嬷嬷妈!”
在若尔热特的语言中,“嬷嬷妈”是指一切像人又不是人的东西。在孩子的眼睛里,生物和鬼怪是混杂在一起的。
若尔热特老是东摇西晃,走路的时候不多,跟着她的两个哥哥;她倒宁愿在地上爬。
突然,跑到一个窗口旁边的勒内-让把头一抬,又连忙把头低下,立刻跑到窗洞旁的墙角里躲起来。他发现有个人正看着他。那是驻扎在高地上的一个蓝军士兵,他利用休战的机会,也许有点违反休战协议,冒着危险走到了山沟的陡坡边上,从那儿可以望到图书室里面。胖阿兰看见勒内-让躲起来,自己也躲起来,蹲在勒内-让的身旁,若尔热特则藏在他们两个身后。他们呆在那儿,一声不响,一动不动,若尔热特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过了一会儿,勒内-让大着胆子把头往外一伸;那个士兵还在那儿。勒内-让赶紧把头缩回来。三个孩子连大气都不敢出。这样过了相当长的时间。最终若尔热特对这种提心吊胆的处境感到厌烦了,她胆子大,朝外望了望。那个士兵走了。他们又开始奔跑,玩耍嬉戏。
胖阿兰是勒内-让的模仿者和崇拜者,但是他有一种特长,就是善于发现。他的哥哥和妹妹突然看见他拉着一辆不知从哪儿找出来的四轮小车兴奋地又蹦又跳。
这辆娃娃车与天才的著作和圣贤的雕像作伴,已经被遗忘在灰尘里好多年了。也许那是郭万小时候玩的一件玩具。
胖阿兰用手里的那根绳子当鞭子,甩得呼呼直响。他很得意。发明家就是这个样子。发现不了美洲大陆,就发现一辆小车子。好歹总不错。
可是一起分享发现的这个玩意儿。勒内-让想要拉车,若尔热特想要坐车。
她试着坐到车上。勒内-让当马,胖阿兰当车夫。可是车夫不会赶车,得由马儿教他。
勒内-让向胖阿兰喊道:
“叫:吁!”
“吁!”胖阿兰重复了一遍。
车子翻了。若尔热特滚了下来。天使们原来就会喊叫。若尔热特喊起来。
接着她隐隐地觉得想哭。
“小姐,”勒内-让说,“你太大了。”
“我大,”若尔热特说。
想到自己长大了,她不再因为摔下来而感到伤心。
窗户下面突出的飞檐很宽。从长满欧石南的高地上刮来的尘土都积聚在上面,雨水把这些尘土变成泥土。风又刮来一些种子,于是在这层薄薄的泥土上生长出一棵树莓。这是一种被称作“狐狸黑莓”的多年生树莓。那时正是八月,树莓上结满了莓子,有根枝桠从一扇窗户里伸进来,几乎垂到地板上。
胖阿兰发现了绳子,发现了小车子,又发现了这棵树莓。他走过去。
他摘了一颗莓子吃了。
“我饿了,”勒内-让说。
若尔热特手脚并用地很快爬了过来。
他们三个把枝桠上的莓子摘得精光,都吃下肚去。他们吃得摇头晃脑,身上弄得花花搭搭,全给莓子汁染得红红的。这三个小天使终于变成了三个小牧神。这会使但丁震惊,使维吉尔着迷。他们哈哈大笑。
他们的手指不时被枝桠上的刺刺痛。没有什么东西是不付代价就能得到的。
若尔热特把手指伸给勒内-让看,上面沁出一小滴血。她指着树莓说:
“刺。”
胖阿兰也挨了刺,疑惑地望着那根枝桠说:
“那是一条虫。”
“不,”勒内-让答道,“那是一根棍子。”
“棍子是坏东西,”胖阿兰又说。
若尔热特这一次也想哭,但是却笑起来。
五
勒内-让也许妒忌他的弟弟胖阿兰的许多发现,设想出一个伟大的计划。已经有好一阵子,他在摘莓子的时候,也不管手指被刺,常常转过眼睛去看一个斜面托书架。那个托书架安装在一根支轴上,像块纪念碑似的孤零零地耸立在图书室中间。就在这个托书架上,陈列着那本有名的《圣巴托罗缪》。
那确实是一本精美难忘的四开本书。这本《圣巴托罗缪》是在科隆出版的,出版家就是出版一六八二年版《圣经》的有名的布勒乌夫,拉丁文叫做赛修斯。这本书是以盒式印刷机印刷,用牛筋装订的。文字不是印在荷兰纸上,而是印在埃德里西不胜赞赏的漂亮的阿拉伯纸上。这种纸用丝和棉制成,永远洁白。书壳是烫金的皮革,搭扣是银的;衬页是巴黎纸商发誓说只有在圣马蒂兰大厅才有、别的地方绝对无法买到的那种羊皮纸。这本书里有许多木刻和铜版插图,还有许多国家的地图;卷首印有印刷商、纸商和书商的一份抗议书,反对一六三五年颁布的对“皮革、啤酒、叉蹄动物、海鱼和纸张”征税的法令。书名页背面印有致格里夫家族的献词;格里夫家族在里昂,就和埃尔泽维尔家族在阿姆斯特丹一样。这一切使这本书成了一个著名的版本,其稀有罕见的程度几乎和莫斯科的《使徒书》相同。
这本书很漂亮,勒内-让老转过头去看它,也许看的次数都太多了。书并没有合拢,翻开的那一页正好是一幅很大的铜版画,画的是圣巴托罗缪,胳膊上搭着他自己的皮。这幅画从下面就可以看见。莓子都吃完以后,勒内-让用酷爱的目光望着它,若尔热特顺着她哥哥的目光望去,看见了铜版画,就说:“画。”
这句话似乎使勒内-让下了决心。于是他做了一件不寻常的事情,把胖阿兰都惊呆了。
图书室的一个角落里有把很大的橡木椅子。勒内-让走过去抓住椅子,一个人把它拖到托书架旁边。等到椅子靠到了托书架,他就爬了上去,两个拳头撑在那本书上。
爬到那样的高度,他觉得应该显示一下自己有多了不起,便抓住那幅画的上角,仔细地把它往下撕。圣巴托罗缪的像给斜着撕了下来,可是这并不是他的错。画的左半边,就是这个传说的老福音书作者的一只眼睛和一点儿光环,依然留在书里。勒内-让把圣徒的另外半边连同他的皮递给若尔热特,若尔热特把圣徒接在手里,说:
“嬷嬷妈。”
“还有我呢!”胖阿兰嚷道。
撕下头一页书好像流了第一滴血,屠杀就变得不可避免了。
勒内-让翻了一页,圣徒后面是评论者庞托诺斯。勒内-让把庞托诺斯赐给了胖阿兰。
这时候,若尔热特把她的一大张撕成两小张,又把两小张撕成四小张。因此历史可以记载:圣巴托罗缪在亚美尼亚给剥了皮以后,又在布列塔尼被分了尸。
六
尸体被扯碎后,若尔热特向勒内-让伸出手去,说:“再给点!”
圣徒和评论者后面是那些注疏者的面目狰狞的图像。头一幅是加旺托斯;勒内-让把它撕下来,交给若尔热特。
圣巴托罗缪的所有注疏者都遭到同样的命运。
给予使人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勒内-让自己什么都没留下。胖阿兰和若尔热特钦佩地望着他,这就够了。有了两个观众的叹赏,他觉得很满足。
勒内-让慷慨大方,手头又一点儿都不匮乏;他把法布里西奥·皮尼亚泰利给了胖阿兰,把斯蒂尔丁神甫给了若尔热特,又把阿方斯·托斯塔给了胖阿兰,把科尼利厄斯·阿·拉皮德给了若尔热特;胖阿兰得到了亨利·阿蒙,若尔热特得到了罗贝蒂神甫和杜埃城的一幅风景画,一六一九年,神甫就出生在这座城里。胖阿兰接到纸商们的抗议书,若尔热特拿到给格里夫家族的献词。还有一些地图。勒内-让也一张张分给他们。他把埃塞俄比亚给了胖阿兰,把利考尼亚给了若尔热特。分发完后,他就把书推到地上。
那是一个很吓人的时刻。胖阿兰和若尔热特怀着又是欢喜又是害怕的心情看见勒内-让皱起眉头,挺直小腿,握紧拳头,把那本厚厚的四开本书推出了托书架。一本庄严的著作变得如此狼狈,真是可悲。这本被推出托书架的沉甸甸的书在架子边上垂挂了片刻,摇摆不定,晃动了一下,才落下去,摔得又破又皱又裂,书壳也脱落了,搭扣也全散了,可怜巴巴地躺在地板上。幸好没有砸在两个孩子头上。
他们只觉得眼花缭乱,却并没有被吓倒。并非所有征服者的冒险活动都有这么圆满的结局。
像所有光荣的事迹一样,这一事迹也发出一声巨响,扬起一片灰尘。
把书推到地上后,勒内-让就从椅子上下来。
霎时间一片寂静,气氛恐怖,胜利也有令人畏惧的地方。三个孩子手拉着手,站得远远的,看着那本被毁坏的大书。
可是出了一会儿神以后,胖阿兰精神抖擞地走上前去,对着那本书踢了一脚。
一切都结束了。破坏的欲望依然存在。勒内-让踢了一脚,若尔热特也踢了一脚,这一踢使她跌坐到了地上,她利用这个机会扑向圣巴托罗缪。书的魔力完全消失了。勒内-让冲过去,胖阿兰也冲过去。他们既快活又兴奋,又得意又无情,撕掉一幅幅铜版画,扯下一张张书页,拉掉书签带,抠破书壳,揭下烫金的书皮,拔掉银角钉子,抓烂羊皮纸,扯碎庄严的文字;他们的手、脚、指甲和牙齿都用来完成这件工作;这三个捕食猎物的小天使肤色红润,一边笑着一边凶猛地扑到那个根本没有招架能力的福音书作者身上。
他们消灭了保存这位圣徒遗骨的亚美尼亚、犹地亚和贝内文托,消灭了也许和圣巴托罗缪是同一个人的拿但业,消灭了宣布圣巴托罗缪拿但业福音书是伪经的教皇热拉斯,毁掉了所有的插画和地图。无情地捣毁这本古书的工作完全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连一只老鼠从旁边经过都没有发觉。
这是一场毁灭。
把历史、传说、科学、真假奇迹、教会的拉丁文、迷信、宗教狂热、神秘主义撕成碎片,把整个宗教从头到尾撕毁,这是三个巨人才能完成的工作,三个孩子来做就更不容易;好几个小时在忙碌中过去了,他们终于干完了,圣巴托罗缪已经荡然无存。
一切都了结了,最后一页书被撕了下来,最后一幅铜版画被扔在地上,整本书只剩光秃秃的书壳上所残余的文字和图片,勒内-让这才站起身来,望了望遍地狼藉的碎纸片,拍起手来。
胖阿兰也跟着拍手。
若尔热特从地上捡了一页书,站起来,靠在跟她下巴一样高的窗台上,对着窗外,把大张的纸撕成碎片。
勒内-让和胖阿兰看见了,也照着她的样子做。他们把书页捡起来撕碎,再捡再撕,像若尔热特一样对着窗外;一页接着一页,都被这些小手狠狠地撕成碎片,几乎整本古书都随风飘走了。若尔热特露出一副沉思的样子,望着这些随风飘散开的白色小纸片,说道:
“蝴蝶。”
于是这场屠杀就以纸片消失在蓝天当中而告终。
七
这就是圣巴托罗缪第二次被处死的情形,他头一次殉教是在公元四十九年。
这时候黄昏降临,天变得热烘烘的,使人昏昏欲睡,若尔热特已经两眼蒙眬,勒内-让走到摇篮边上,把用作褥子的草袋拉下来,一直拖到窗户旁边,往上面一躺说:“我们睡觉吧。”胖阿兰把脑袋枕在勒内-让的身上,若尔热特把脑袋枕在胖阿兰的身上,三个淘气鬼睡着了。
温暖的风从开着的窗口吹进来;山沟里和山丘上野花的香气也随着晚风四处飘散。大自然宁静而仁慈;一切亮闪闪的,一切平平静静,一切充满了爱;光线是太阳给天地万物的爱抚;你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感觉到从万物的无限温情中散放出的和谐。茫茫的宇宙中蕴涵着母爱;天地万物是光辉灿烂的奇迹,又以慈爱来使自身的伟大圆满无缺。在生物激烈的冲突中,似乎总有一个无形的人在采取一些神秘的措施,保护弱者,抵御强者;同时到处都风光旖旎;大自然的艳丽并不亚于它的宽厚。光与影在草原和河流上往来移动,使难以描摹的瞌睡蒙眬的景物显示出美丽的波纹闪光。炊烟升上云端,仿佛幻想渐入梦境。很多鸟儿在拉图尔格上空盘旋;燕子从窗口向里张望,似乎想看看孩子们是否睡得香甜。孩子们姿势优美地偎依在一起,一动不动,半裸着身体,样子就像小爱神。他们又可爱又纯洁,三个人加起来还不到九岁;他们做着天堂里的好梦,这一点从他们那隐隐挂着微笑的嘴角上就能看出来;也许上帝正在对他们耳语;他们是人类所有的语言都称作弱者和应受祝福的人,他们是值得敬重的天真无邪的人。一切都静悄悄的,仿佛他们娇嫩的胸膛中发出的呼吸是宇宙间的大事,天地万物都在倾听,树叶不再沙沙作响,野草不再瑟瑟抖动,连布满星星的辽阔的天空似乎也屏住气息,生怕打扰这三个卑微的小天使的睡眠。大自然对这三个小孩充满敬意,这种景象崇高得无与伦比。
太阳就要落山,几乎坠到了地平线上。突然,在这片深沉的寂静中,森林里掠过一道闪光,接着就是一声巨响。有人开了一炮。回声把这声炮响化成一片隆隆声。这片隆隆声在一座座山丘间回荡,惊天动地。若尔热特给吵醒了。
她微微抬起头来,竖起一个小手指,听了听,说:
“嘭!”
声音消失了,一切又恢复了寂静,若尔热特重新把头枕在胖阿兰的身上,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