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黑
司汤达 著
经典名著
类型- 2019.03.28 上架
10.42万
完结(字)
南京大众书网图书文化有限公司版权所有 未经书面许可不得复制转载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第一章 小城风光
弗朗什·孔泰地区,有不少城镇,风光秀丽,维璃叶这座小城可算得上是其中之一。白色的小楼,耸着尖尖的红瓦屋顶,疏疏密密,星散在一片坡地上;繁茂粗壮的栗树,恰好具体而微,点出斜坡的曲折蜿蜒。杜河在旧城墙下数百步外,源源流过。这堵城墙,原先是西班牙人所造,如今只剩下了断壁残垣。
维璃叶北面的高山屏障,属于汝拉山区的一条余脉。每当十月,冷汛初临,维赫山起伏的峰峦便会盖上皑皑白雪。山间奔冲而下的急流,流经维璃叶市,最后注入杜河,为无数锯木厂提供水力驱动。然而,这座小城的致富之源,却并非锯木业,而是靠织造一种叫“密露丝”的印花布,使家家殷实起来:拿破仑倒台以来,城里的房屋差不多已修葺一新。
一进城,就听到噪声四起,震耳欲聋:那响声是一部模样可怕、喧闹不堪的机器发出来的。二十个笨重的铁锤随着急流冲击水轮,忽起忽落,轰隆轰隆,震得路面发颤。每个铁锤,一天不知能冲出几千个钉子。铁锤起落之间,自有一些娟秀水灵的小姑娘,把小铁砣送到大铁锤之下,一转眼就砸成了铁钉。这活儿看起来挺粗笨,初到法瑞跨界山区来的游人见了,不免少见多怪。别看这钉厂把大街上的行人震得晕头转向,假如这旅客进入维璃叶地界,问起这爿光鲜的厂家是谁家的产业,别人准会拖腔拉调地回答:“嗬!那是我们市长大人的。”
维璃叶这条大街,从杜河岸边慢慢上扬,直达山顶。游客只要在街口稍事停留,十之八九,会看到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行色匆匆,一副要事在身的样子。
一见到他,路人纷纷脱帽致敬。他头发灰白,服装也一身灰,胸前佩着几枚勋章。广额鹰鼻,相貌尚不失端正。第一眼望去,眉宇之间不仅有一市之长的尊贵,还兼具半老男子的和蔼。
他就是维璃叶市的市长——特·瑞那先生。市长先生步履庄重,穿过街道,走进市政厅,便在游客眼中消失了。外地人如接着溜达,再走上百十来步,便会看到一座外观相当漂亮的宅邸,从与屋子相连的铁栅栏望进去,是一片姹紫嫣红的花园。远眺天边,可见勃艮第山脉群山隐约,赏心悦目。旅人如果对竞逐蝇头微利的恶浊空气觉得憋闷,那么对此清景,自有尘俗顿忘之感。
遇到当地人,便会告诉你:这就是特·瑞那先生的府邸。正是靠铁钉厂的大宗赢利,维璃叶市市长才盖起这座巨石高垒的漂亮宅邸;整幢房屋,还是新近完工的。他的祖上,相传是西班牙人,算得上是旧家世族;据称远在路易十四把维璃叶收入版图之前,就已定居于此了。
一八一五年,特·瑞那先生夤缘得官,当上了维璃叶的市长,从此,他对自己的实业家身份常感愧恧。须知花园各处的护墙,也是靠他铁业经营得法才起造得起;如今,这座鲜丽缤纷的花园,层层平台,迤逦而下,已一直伸展到杜河之滨。
在弗朗什·孔泰地区内,谁家的庭院围墙造得越长,石基垒得越高,就越受四邻尊敬。瑞那先生家的花园,围墙重重,格外令人叹赏,尤其因为有几块圈进来的地皮,是出了金价买来的。且说那雄踞杜河岸边的锯木厂吧,一走进维璃叶,劈面就能看到。那屋顶上,你会注意到有块横板,上面写着“索雷尔”三个大字。该厂六年前的原址,如今已划入瑞那先生家的花园,正用来造最下一层第四道平台的护墙。
索雷尔老头儿是个固执己见、不可理喻的乡民。市长先生虽很高傲,可为了叫老头儿把锯木厂迁走,也不得不跟他多次打交道,摸出大把大把的金路易。市长是用杜河下游五百步远的四顷地,才四换一,换得索雷尔这一顷的小块地。这个地段,虽然于索雷尔老爹(他发迹后,地方上才如此称呼他)的松板买卖更为有利,但他“门槛精”,利用邻居的急性子和地产癖,居然敲到一笔六千法郎的巨款。
这桩交易,事后颇遭当地精明人的揶揄。有一次,一个星期天,此事也有四年了(i1 y a quatre ans de cela),瑞那先生身着市长的礼服,从教堂出来,老远瞧见索雷尔老爹身旁围着三个儿子,望着他直发笑。这一笑,在市长心里投下了一道阴影;此后,他不免常想,那次换地本来可用更便宜的价钱做成的。
杜河之上,大约百步之高,沿山坡有一条公共散步道。道旁修了一条长长的挡墙,实属必要;这对沽名钓誉的地方长官特·瑞那先生来说,真是万幸之事!山川形胜,此处成了法兰西最美的景点之一。但是每当春季,雨水便刨出条条沟壑,路面冲得坑坑洼洼,简直无法通行。人人都感不便,倒成全了特·瑞那先生:修筑一堵六米高、六七十米长的挡墙,他的德政便可流芳百世了。
为这堵挡墙,特·瑞那先生御驾亲征,三赴巴黎,因为此前一任的内务部长公开表示,他死也要抵制维璃叶造这条步行道。如今,路墙已砌得有一米多高了,而且,好像为了气气所有的前任和现任部长,此刻正用大块石板在装贴墙面。
至于我,对这条“信义大道”,只有一点责难——尽管有十七八块大理石上镌刻着路名,而这些路牌又为特·瑞那先生赢得了一枚勋章——我所要指责当局者的是,路政上的蛮横做法:生机勃勃的梧桐,屡遭修枝打杈,甚空削去冠梢。梧桐本应烬得亭亭如盖,像在英国看到的那样;现在却给修剪得低低的、圆圆的、平平的,跟菜园里的蔬菜一个模样。当地的自由党人声称——也许是言过其实——自从助理司铎马仕龙做下规矩,剪枝所得,归他所有,一班替公家干活的园丁下手就更狠了。
这位年轻的司铎,是省城贝藏松前几年派来的,用以监视谢朗神甫和附近几位本堂神甫。有一位已故的老军医,他曾参加过征意战争,退伍后息隐维璃叶——照市长的说法,此人生前既是雅各宾党,又是拿破仑派——有一天,竟敢当着市长的面,抱怨不该定期刈夷嘉木。
这天,秋日晴朗,特·瑞那先生由妻子挽着,沿着信义大道闲步走去。特·瑞那夫人虽然倾听着丈夫郑重其事的谈话,两眼却盯着三个孩子的一举一动,不无担心。大儿子约莫有十一岁,常常跑到路墙那边,看样子想要爬上去。只听得娇音嫩语的一声喊:“阿道尔夫!”他这才放弃胆大妄为的打算。特·瑞那夫人看上去是位年三十许的少妇,依旧相当娟秀。
“他说不定会后悔的,这位巴黎来的漂亮人物,”特·瑞那先气呼呼地说,脸色显得比平时苍白,“要知道,在宫里我也不是没有朋友的……”
这位令维璃叶市长头痛的巴黎人物,不是别人,正是阿拜尔先生。两天前,他居然动出脑筋,不仅溜进了监狱和难民收容所,还走访了市长等社会贤达开办的赈济医院。
“他是专门来说坏话的,再写成文章,登在自由党的报纸上。”
“那种报纸,你不是从来都不看的吗?”
“但是雅各宾派的那些大作,老有人提起,这会分散我们的精力,妨碍我们去做好事。至于我,是一辈子也饶不了那个本堂神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