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爱生命
杰克伦敦 著
经典名著
类型- 2019.03.28 上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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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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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麻风病的顾劳
“因为我们有病,他们就剥夺了我们的自由。我们一向守法,我们没有做过一点儿错事。可是他们要把我们关到监牢里。摩罗该是一座监牢,你们都知道。就说坐在那儿的牛尼吧,七年之前,他姐姐被他们送到了摩罗该岛。后来他一直没有再看见过她,他一辈子也见不着她了。他姐姐只好待在那儿,直到死掉。这不是他姐姐的本愿,这也不是牛尼的主张,这是由地方上当权的白人决定的。可是这些白人是什么人呢?
“我们知道,我们早就从我们的父辈和祖上那儿知道了。他们才来的时候,跟绵羊一样,轻言细语。他们也只好轻言细语,因为当时我们人多势众,所有的海岛都是我们的。我刚才说过,他们本来都是轻言细语的。他们这些人,有两种:一种请求我们恩准他们来传布上帝的福音,一种请求我们恩准他们来做生意。这是当初的情形。如今,所有的海岛都是他们的了,所有的土地,所有的牲口——一切都成了他们的东西。当初传布上帝的福音和甜酒的好处的那些人,现在全结成一伙,变成大人物了。他们像国王似的,住在有很多房间的宅邸里,有一大群奴婢来服侍他们。他们一点儿事也不做,可是什么都有,如果你我或者随便哪个坎纳加人饿了,他们总是冷言冷语地说:‘唔,你为什么不干活呢?有的是种植园呀。'”
顾劳停住不说了。他举起一只手,用弯曲多瘤的指头,抬了抬戴在他那黑头发上的火红的木槿花冠。月亮的银光普照着全场。这是一个宁静的夜晚,可是坐在他周围、听他讲话的那些人,却像受了战争的摧残。他们的相貌跟狮子一样。有的在本来生着鼻子的地方,敞开了一个大洞,有的烂掉了手,只剩下一截胳膊。他们这三十个男女,已经不成其为人了,因为他们全给打上了禽兽的烙印。
在这个芬芳明亮的夜里,他们坐在那儿,戴着花冠,用嘴唇发出刺耳的响声,从喉咙里吐出粗厉的音调,表示他们拥护顾劳的演说。他们本来全是正常的男女。可是现在,他们已经不再成其为人了。他们全是些怪物——他们的相貌身材,就像把人的一切丑化了的漫画。这些身残肢缺、奇形怪状、非常丑恶的家伙,就像在地狱里受了几千年折磨的鬼怪。他们的手,那些还没有烂掉的手,跟怪鸟的爪子似的。他们的面目,不是五官位置不对,就是缺这缺那,好像给一个玩弄生命机器的邪神压坏了、擦伤了。其中,有些人的五官,已经给那个邪神毁掉了一半,有一个女人,正在从原来是眼睛的两个可怕的洞里流出热泪。有些疼得难受的人,从胸里发出一片呻吟。还有一些人正在咳嗽,声音好像扯碎一块纱绸。其中有两个白痴,仿佛在成长期间受了毁损的巨大人猿——如果跟他们比,简直连普通的人猿也可以算作天使。他们戴着低垂的金黄色花冠,在月光里做着各种怪样子,叽里咕噜地说个不停。有一个人的耳朵肿得像把大扇子,在肩头上扇动着,他还采了一朵极鲜艳的橘红色大花,装饰在这只随着身体摇动、摆来摆去的怪耳朵上。
顾劳是他们的国王。而这就是他的王国——在这个满是鲜花的峡谷里,有很多巉岩绝壁,那上面时常飘来野山羊的叫声。峡谷的三面都是险恶的绝壁,壁上覆着由热带植物编成的奇形怪状的帷幕,壁底有好几个洞口——这就是顾劳的臣民的岩穴。第四面的地势陷落,成为一个极大的深渊,向下面远远望去,可以看到那些不太高的山峰和巉岩的峰顶,太平洋的波涛,就在它们脚上奔腾澎湃。天气好的时候,小船可以在多岩的滩头靠岸,这个滩头就是卡拉劳山谷的入口,不过,天气必须非常好。一个头脑冷静的爬山能手,也许可以从海滩上爬到卡拉劳山谷的谷口,来到顾劳统治下的群峰中的峡谷,不过,这个爬山的人必须头脑非常冷静,他必须知道那些野山羊走的小路。奇怪的是,像顾劳手下这些残废,居然拖着一身无法医治的病痛,也能沿着叫人头晕的羊肠小道,走到了这种难以登攀的地方。
“弟兄们。”顾劳又说起来了。
可是,一个挤眉弄眼、像人猿似的丑怪物,突然狂叫了一下,尖厉的叫声在绝壁之间来回激荡着,在这寂静的黑夜里,引起了远远的一片回声,顾劳只好等一等。
“弟兄们,这不是很奇怪吗?这片土地本来是我们的,可是你们瞧,它又不是我们的。那些宣传上帝的福音和甜酒的好处的人,把土地夺走之后,给了我们什么代价呢?你们之中,究竟有谁得过一块钱的土地代价呢?哪怕就是一块钱吧!可是,土地已经成了他们的,他们反而告诉我们,我们可以在这片土地——他们的土地上干活,而且由我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东西,都归他们所有。可是从前,我们并不需要干活。还有,等到我们病了,他们就夺走我们的自由。”
“顾劳,这种病是谁带来的?”基洛连那问道,他是一个结实的瘦子,长着一副跟笑呵呵的半人半羊怪一样的脸,使你以为他下身也长着一双从当中裂开的羊蹄子。其实,他那双脚也的确是从当中裂开的,不过,那是大瘤子和惨白的烂肉上的裂口。然而,这就是基洛连那,他们之中最勇敢的爬山能手,他认得这儿的每一条羊肠小道,顾劳和他手下的残废来到这个偏僻的卡拉劳山谷里的时候,就是由他领路的。
“对,问得好,”顾劳回答道,“因为我们不愿意在我们从前放马的那片绵延数英里的甘蔗田里干活,他们就从海外弄来了很多中国奴隶。他们一到,就带来了这种中国的毛病——于是我们也生了这种病,因此,他们就要把我们监禁在摩罗该岛。我们都是出生在考爱岛上的人。我们也到过别的海岛,有的到过这儿,有的到过那儿,我们到过奥阿胡岛、茅伊岛、夏威夷,还到过檀香山。可是我们总是要回到考爱岛来。为什么我们要回来呢?这一定是有原因的。这是因为我们都爱考爱岛。我们出生在这儿。我们一向生活在这儿。将来,我们还要死在这儿,除非……除非……我们之中出现了懦夫。我们不要这样的人,他们只配到摩罗该岛去。如果有这种人,那就请他不要留在这儿。明天,军队就要登陆了。让那些懦夫下山到他们那儿去吧,他们会立刻给送到摩罗该岛的。至于我们,我们要留在这儿斗争。可是大家要明白,我们是不会死的,我们有来复枪。你们都知道那些小路很窄,人只能一个一个地爬过来。我在尼好岛上当过牧场保镖,单凭我顾劳,也可以在这条小路上挡住一千个人。这儿还有卡巴雷,他当过法官,先前还是个有名望的人,可是现在跟你我一样,也成了他们追击的耗子。听他说吧。他很有见识。”
卡巴雷站起来了。他当过法官,在彭纳豪进过大学,还跟贵族、酋长同保护商人和教士的利益的外国高级官员坐在一块吃过肉,这就是过去的卡巴雷。可是现在,正像顾劳所说的,他已经成了他们追击的耗子,一个漏网的家伙,他已经深深地陷在人间惨事的泥潭里,既可以说在法网之上,也可以说在法网之下。他的脸已经五官不分,只剩了几个敞开的洞,和在没有毛的眉毛下愤怒发光的一双没有眼皮的眼睛。
“让我们不要去惹事吧,”他开始说,“我们只要求他们别管我们。可是,如果他们一定不肯,那就是他们要惹事,要受到惩罚,我已经没有指头了,你们都看得见。”他伸出他的没指头的手,让大家可以看见,“可是我还有一个拇指的关节,它能够稳稳地扣住扳机,就跟从前的好指头一样。我们热爱考爱岛。让我们活在这儿,或者死在这儿,可是不要把我们送到摩罗该岛的监狱里去。这种病不是我们本来有的,我们没有罪过。这种病是那些宣传上帝的福音和甜酒的好处的人,在他们弄来很多奴隶耕种他们掠夺的土地的时候,一块儿带来的。我做过法官,我懂得法律和公道,我要对你们说,先掠夺一个人的土地,再让他染上这种中国病,然后把他终身关在监牢里,是不公道的。”
“生命很短促,天天充满了痛苦,”顾劳说,“让我们尽情喝酒、跳舞、作乐吧。”
他们立刻从一个岩穴里搬出几个葫芦,传给大家。这些葫芦里装着从棕榈百合的根里蒸出的烈酒,等到酒劲儿透过他们全身,进了他们的脑子,他们就又变成了正常的人,而忘掉那是过去的事了。那个曾经从空眼窝里流出热泪的女人,也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生气勃勃的女人,当她拨弄着四弦琴的琴弦,提高嗓门唱起来的时候,那就像从原始的黑暗森林深处传来的野蛮人的情歌一样。空气里激荡着她那柔和迫切的诱人歌声。于是,基洛连那就在一块垫子上,和着这个女人的歌声的节拍,跳起舞来。这是真正的舞蹈。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是爱情舞蹈,接着,一个女人就跟他在垫子上对跳起来,如果单看她那肥胖的臀部和丰满的乳房,谁也不会相信她的脸已经腐烂。这是一种活死人的舞蹈,因为在他们的溃烂的身体里,仍然残留着能够爱和渴望的生命。那个从瞎眼睛里流出热泪的女人,一直唱着情歌,那些跳起爱情的舞蹈的人,也一直在暖洋洋的黑夜里欢舞不停,同时,那些葫芦也一直在他们当中传来传去,直到大家的脑子里都给回忆同欲望的蛆虫爬满了。这时候,还有一个苗条的少女,也在垫子上跟那个女人一块儿跳舞,她的脸长得很美,没有一点儿毛病,可是从她那一起一落的畸形手臂上,可以看出她已经受了麻风的蹂躏。至于那两个叽叽喳喳、发出怪声音的白痴,他们也在一边跳起舞来,用奇形怪状的姿势嘲弄着爱情,就像生命嘲弄他们自己的情形一样。
可是,那个女人的情歌突然中断了,大家都把葫芦放下来了,跳舞也停止了,大家全注视着海上那片深渊,只见一支火箭,像一个苍白的幽灵一样,在月光下的半空里,一闪而过。
“这就是那些军队,”顾劳说,“明天就要打仗了。大家最好先睡一觉,做好准备。”
这些麻风病人听了他的话,就一个个爬到绝壁下的洞里去了,最后,只剩下顾劳独自一个,一动不动地坐在月光里,把来复枪放在膝盖上,注视着远处小船靠岸的情形。
他们选择得很好,把卡拉劳山谷的顶层当作了他们避难的地方。除了认得从后面的小路攀到这些绝壁上的基洛连那以外,谁也走不进这个峡谷,除非他能沿着一条刀锋似的山脊过来。这条刀锋似的小路有一百码长,它最宽的地方也只有一英尺,两边都是深渊。只要脚一滑,无论向左向右,都会送命。可是一走完这条小路,就到了一片人间的天堂。整个峡谷都浸沉在海洋似的草木里,它们好像绿色的浪涛一样从这片绝壁涌向那片绝壁,大片的葛藤从悬崖边上倒垂下来,同时在无数的缝隙里布满了种种的羊齿植物和气根植物。顾劳已经在这里统治了好几个月,在这段时间里,他们向这片海洋似的植物展开了斗争。他们从野生的香蕉、橘子和芒果旁边,铲除了那些拥塞在一起的树丛和茂盛的野花。现在,在那些小小的空地上长着野葛,岩石上,已经由他们堆满泥土,开辟出了种着芋艿和甜瓜的田地;而且在每一块阳光照得到的空地上,都长出了结满黄金果实的番木瓜树。
顾劳是从海滨附近比较低的山谷里给赶到这儿来避难的。他知道,背后的乱山丛里,还有更可靠的峡谷,如果他们不让他待在这儿,他可以带着他手下的人到那儿去住。现在,他躺在他的来复枪旁边,透过乱蓬蓬一丛绿叶,瞧着海滩上的那些兵士。他看出他们还带来了几门大炮,像镜子一样反射着阳光。那条刀锋似的小路正好面对着他。当他沿着小路向那儿爬过去的时候,他可以看出那上面有几个很小的人影。他知道他们不是兵士,只不过是几个警察。等到他们失败之后,那些兵士就会上来的。
他用一只畸形的手亲切地抚摩着他的枪筒,直到把准星弄得非常干净了才放心。他是在尼好岛上捉野牛的时候学会射击的,那个岛上的人直到现在也没有忘掉他的百发百中的本领。等到那些小黑点走近了,变大了,他就估量着距离,考虑着跟弹道成直角的风可能造成的偏差,盘算着他在向比他的地势低得这么多的地方开枪的时候,可能打不中的机会。可是他并没有开枪。直到他们要走上那条山脊的时候,他才让他们知道他在这儿。不过他并没有露出身子,他只从密林里喝了一声。
“你们要干什么?”他问道。
“我们要捉到生麻风病的顾劳。”领头的警察回答道,他是一个蓝眼睛的美国人,其余的警察都是本地人。
“你们给我滚回去。”顾劳说。
他认得这个人,当初就是这个副警察长逼得他逃出尼好岛,渡过考爱海峡,来到卡拉劳山谷里,然后从山谷里逃到这个峡谷里来的。
“你是谁?”那个警察头目问道。
“我就是有麻风病的顾劳。”顾劳回答道。
“出来,我们就是要找你。不论死活,捉到了你就可以得到一千块奖金。你逃不了。”
顾劳在密林里高声笑了起来。
“出来!”警察长命令了一声,可是对方一声也不响。
他跟其余的警察商量了一会儿,顾劳看出他们正在准备向他冲过来。
“顾劳,”警察长招呼道,“顾劳,我可要过来抓你啦。”
“那么,你就先好好地瞧一瞧你周围的太阳、大海和天空吧,要知道,这是你的最后的机会了。”
“不要紧,顾劳,”警察长很镇静地说,“我知道你的枪法百发百中,不过你不会开枪打死我。我没有做过对不住你的事。”
顾劳在密林里哼了一声。
“喂,你自己也知道,我没做过对不住你的事,是不是?”警察长老是这样说。
“你做的就是对不住我的事,你想把我关进监牢,”这就是对方的回答,“你想拿我的头去领一千块钱的奖赏,这就是你对不住我的地方。如果你想活着,现在就该站住。”
“对不起,我非过来抓住你不可。这是我的责任。”
“不等到你走过来,你就会死掉的。”
这个警察长不是个懦夫。可是他拿不定主意。他瞧了瞧两边的深渊,又沿着他一定要走的那条刀锋似的山脊瞧了一眼。于是,他就拿定了主意。
“顾劳。”他叫了一声。
可是密林里静悄悄的。
“顾劳,别开枪,我过来啦。”
警察长回过头,对那些警察吩咐了几句,然后开始了他的危险的跋涉。他走得很慢。好像在一根拉紧的绳子上走路似的。他没有一点儿依靠。他脚下的岩石碎了,松动的碎块从两边落到下面的深渊里。他头上照耀着一轮骄阳,他已经汗流满面了。可是他仍旧向前走,一直走到了中点。
“站住!”顾劳从密林里喝了一声,“再走一步,我就要开枪了。”
警察长站住了,他在深渊的上空摇晃了一会儿,让自己站稳。他的脸色很苍白,可是他的眼光很坚决。他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说道:
“顾劳,你不会开枪打我的。我知道你不会。”
他又在向前走了。一颗子弹打得他转了半圈。他带着一种怨恨而吃惊的表情,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他打算让自己的身体横卧在山脊上来保全性命;可是就在这一刻儿,他已死了。转眼之间,那条刀锋似的山脊上就没有他的影子了。接着就出现了一阵冲锋,五个排成单行的警察,非常稳定地沿着山脊跑了过来。同时,其余的警察就向那片密林里开火射击。这简直是发疯。顾劳连扣了五下扳机,因为动作太快,子弹像连珠炮似的打了出去。他连忙变换位置,在嗖嗖地穿进树丛的子弹下趴着,向外面窥探。四个警察已经跟着那位警察长送了命。只有一个横倒在刀锋似的山脊上的还活着。远处那些残余的警察也不开枪了。在这样赤裸裸的岩石上面,他们连一点儿希望也没有。顾劳本来可以在他们爬下去之前,杀得他们一个也活不了的,可是他没有开枪。那伙警察商量了一会儿,于是,其中就有一个脱下一件白汗衫,当作一面旗子摇了一下。接着这个警察就在另外一个警察陪伴之下,沿着刀锋似的山脊走过来挽救他们的受伤的伙伴。顾劳没有一点表示,只是瞧着他们慢慢退却,像几个小黑点似的走到下面的山谷里。
两小时之后,顾劳从另外一片树丛里,看到一群警察正在打算从山谷对面爬上来。他看出有几只野山羊在他们前面飞逃,他们越爬越高,弄得顾劳心里疑惑不定,就派人去找基洛连那来,不一会儿,基洛连那就爬到了他旁边。
“不会的,没有路。”基洛连那说。
“那些山羊呢?”顾劳问。
“它们是从隔壁的山谷里来的,可是它们没有办法过来,没有路。那些人不会比山羊高明。他们会摔死的。让我们瞧着吧。”
“他们很有勇气,”顾劳说,“让我们瞧着吧。”
他们一块儿躺在朝霞花当中,黄色的朝霞花从上面飘落到他们身上,他们瞧着那些斑点似的人吃力地向上爬,直到他们出了事故,其中有三个人脚一滑,就连滚带溜地冲出一片悬崖外面,从离地五百英尺的地方悬空摔下去了。
基洛连那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们再也用不着担心了。”他说。
“他们有大炮,”顾劳回答道,“那些军队还没有开口哩。”
午后的天气,使人昏昏欲睡,这些有麻风病的人,大半都在他们的石洞里睡着了。顾劳把他那支才擦干净、装满子弹的来复枪放在膝盖上,在自己的洞口打起盹儿来。那个手臂弯曲的姑娘就躺在下面的树丛里,监视着那条刀锋似的小路。可是,海滩上突然爆炸了一声,立刻就把顾劳惊醒了。霎时间,空气就好像给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撕裂开来,这个可怕的声音吓了他一跳。仿佛所有的神仙抓住天幕,像女人撕布似的把它撕裂开来。不过,这个劈空而来的声音很大,正在迅速地逼近。顾劳警觉地瞧着上面,仿佛想看到这个东西似的。接着,炮弹就落到高高的绝壁上,在一片黑烟里炸开了。山岩震碎之后,碎石纷纷地落到了绝壁底下。
顾劳用手抹着他头上的汗。他简直吓坏了。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炮火,这简直比他想象之中的任何东西都可怕。
“一发。”卡巴雷说,他突然想起了应该记一记数。
第二发和第三发炮弹在绝壁顶上呼啸着,在看不见的地方炸开了。卡巴雷有条不紊地记着数。那些麻风病人都爬到了洞口前面的空地上。起初,他们都很惊慌,可是,炮弹不断地从他们头上飞过去,接着,他们就放心了,开始来欣赏这种奇观了。那两个白痴快活得乱叫,每逢炮弹劈空而过的时候,他们就像发狂的小丑一样乱蹦乱跳。顾劳也开始恢复了自信。没有一点儿损伤。很清楚,炮弹这么大,距离这么远,他们不会瞄得跟步枪一样准的。
可是,局势变了。炮弹的射程开始缩短了。一发炮弹在那条刀锋似的小路下面的树丛里炸开了。顾劳想起了躺在那儿望风的姑娘,连忙跑过去瞧。当他爬进去的时候,树丛里仍然在冒烟。他吃了一惊。树枝都给炸断了,炸碎了。那个姑娘躺的地方只剩了一个大洞。她的身体已经给炸成了无数碎块。炮弹正好在她身上炸开,顾劳先向外面瞧了一眼,等到他看清楚没有人想从那条险路上偷偷地过来的时候,他就连忙跑回洞口。这时候,炮弹的声音一直在附近鬼哭狼嚎地叫着,山谷里尽是轰隆轰隆、滚滚不停的爆炸声音。等到他走到看见了洞口的地方,他看见那两个白痴正在用烂掉半截儿的指头,彼此抓住手,跳来跳去。正在他跑过去的时候,那两个白痴附近的地上突然升起了一大团黑烟。他们的身体立刻就给爆炸的力量拆开了。一个躺在那儿,一点儿也不动了,可是另外一个仍然用手爬着,向洞口那面爬去。他后面拖着两条不中用的腿,鲜血正在从他身体里涌出来。他好像全身都浸在血里,他一面爬,一面像小狗一样叫着。现在,除了卡巴雷以外,其余的麻风病人全逃到洞里去了。
“十七发。”卡巴雷说。接着他又说:“十八发。”
这发炮弹正好落进一个洞里。躲在别的洞里的人都给爆炸的声音吓得逃了出来。可是没有人从那个打中的洞里爬出来。顾劳在辛辣刺鼻的浓烟里爬了进去。里面躺着四个被炸得很可怕的尸首。其中有一个就是那个瞎女人,她的眼泪一直流到现在还没有停。
回到洞外,顾劳看见他手下的人都吓得狼狈不堪,他们已经爬上了那条通到峡谷外面丛山深谷里的羊肠小路。那个受伤的白痴,正在无力地哀号着,用手爬着,一路向前挣扎,想跟上他们。可是才爬到绝壁前的第一个斜坡上,他就支持不住,跟不上去了。
“不如把他杀了吧。”顾劳对卡巴雷说。卡巴雷仍然坐在原来的地方。
“二十二发,”卡巴雷回答道,“对,打死他也许要好一点儿。二十三发……二十四发。”
那个白痴看到顾劳端起来复枪,对他瞄准的时候,立刻拼命哀号起来。顾劳犹豫了一下,然后就放下了枪。
“真难下手。”他说。
“你真是傻子。二十六发,二十七发,”卡巴雷说,“让我做给你瞧吧。”
他站起来,手里拿着一块沉重的石头,走近那个受了伤的家伙。正在他举起胳膊要动手的时候,一发炮弹正好在他身上炸开了,不必再动手了,也用不着再记数了。
现在,峡谷里只剩下顾劳一个人了。他瞧着他手下的人,拖着他们的残废的身体,越过山坡,然后就看不见了。他于是回转来,走到炮弹炸死那个姑娘的树丛里。炮火仍然没有停,可是他仍旧留在这儿;因为他已经看出,那些兵士正在从下面很远的地方爬上来。一颗炮弹在离他二十英尺的地方炸开了。他紧贴着地面躺在那儿,只听见无数弹片碎石从他身上嗖嗖飞过。朝霞花像骤雨一样落在他身上。他抬起头,窥探着下面的小路,叹了一口气。他很害怕。他并不怕步枪的子弹,可是这种炮火真该死。每逢炮弹呼啸着飞过去的时候,他总是战战兢兢地趴在地上,可是每一次他都要重新抬起头,注视着下面的小路。
最后,炮火停了。据他推测,这一定是因为那些兵士已经走近了。他们正在排成单行,沿着小路走过来,他一个一个地数着他们的人数,直到数不清才停。总之,大概有一百左右——而且都是来捉拿有麻风病的顾劳的。霎时间,他觉得很得意。他们这些警察和兵士,带着大炮和来复枪,都是为他而来的,可是他只有一个人,而且是一个残废。不论死活,只要有人捉住他,就可以得到一千元赏金。他这一辈子,从来也没有这么多钱。他一想到这里就恨透了。卡巴雷说得对。他,顾劳,没有做过一点儿错事。那些洋鬼子需要人在他们掠夺来的土地上干活,因此,他们就带来了很多中国苦力,同时也带来了这种病。而现在,因为他得了这种病,他就值一千块钱——不过这不是对他自己来说。这是指他那个病得发烂或者给炮弹炸死的、不值一文的躯壳,而他的尸首就值这么多钱。
那些兵士走到那条刀锋似的小路面前的时候,他本来想警告他们一下的。可是他一眼瞧到了那个被残杀的姑娘的尸首,他就不想了。等到有六个人走上刀锋似的小路的时候,他开火了。等到刀锋似的小路上的兵都死光了,他仍旧不停。他打空了弹夹里的子弹,又重新把它装满,然后又把子弹打光。全部的冤仇都在他脑子里燃烧起来,他心里充满了复仇的怒火。沿着整条羊肠小路,所有的兵士都在开火,他们都平躺在那些浅浅的洼地里,借此掩蔽,可是对他来说,他们仍然是敞开的目标。子弹在他周围呼啸着,砰砰地落下来,偶尔还会有一颗跳弹发出尖厉的声音,从空中飞过。有一颗子弹擦伤了他的一块头皮,还有一颗擦过了他的肩胛骨,可是没有烧破他的皮肤。
这简直是屠杀,而且是由一个人干出来的。那些兵士扶着他们之中受伤的人开始退却了。正在顾劳把他们一个一个地打翻的时候,他闻到了一股焦肉的气味。他先瞧了瞧他周围,后来才发现是他自己的手。这是给他自己的枪烫出来的。他手上的神经已经差不多给麻风菌毁光了。尽管他的肉给烧焦了,他也闻到了臭味,可是他感觉不到。
他躺在树丛里,微笑着,直到他想起了那些大炮。毫无疑问,他们一定会再向他开炮的,而且这一次一定会对准这片使他们受了损失的树丛。他看出在一堵不高的石壁后面,有一块没有给炮弹炸过的角落,他才挪到那儿,轰炸就开始了。他数了一下。这一次,他们一共向峡谷里打了六十发炮弹才停。这块小小的地方,到处都是弹穴,简直就像没有任何生灵还可能活下来似的。那些军人也的确是这么想的,因为,他们在午后的骄阳下面,又爬上了那条羊肠小道。于是,他们又来强渡那条刀锋似的小路,然后又退回到海滩上面。
顾劳控制着这条路,又支持了两天,可是那些兵却只顾向他掩蔽的地方开炮。后来,帕豪——一个有麻风病的男孩子,来到峡谷后面的绝壁顶上,大声地告诉他,基洛连那已经在给他们找东西吃打山羊的时候摔死了,现在,那些女人都很恐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顾劳于是叫他下来,给他一支备用的来复枪,让他守卫着那条小路。顾劳看出他手下的人都很气馁。在这种毫无出路的环境下面,大多数的人都软弱得连给自己找东西吃的力气也没有了,所有的人都在挨饿。他于是选出病情不太重的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叫他们回到峡谷,把粮食和席子搬来。然后他就鼓励和安慰其余的人,终于劝得连最衰弱的人也动起手,为他们自己搭造着简陋的栖身的地方了。
不过,他派去搬运粮食的人并没有回来,他于是动身回到峡谷,他才走到悬崖上面,就受到了六支步枪的同时攻击。一颗子弹穿破了他肩膀上的肉,他的脸也给一片被另一颗子弹打碎的石头划破了。就在他遇到这种意外,连忙跳回去的那一刹那,他看出峡谷里已经布满了军队。他自己的人已经背叛了他。炮火太可怕了,他们宁可待在摩罗该岛的监牢里面。
顾劳退回去,解下了一条沉重的子弹带。他躺在岩石中间,准备等到头一个兵士露出头和肩膀的时候,才扣动扳机。他等了两次,可是,过了一会儿,从悬崖边上再露出来的,就不是头同肩膀,而是一面白旗了。
“你们要干什么?”他问道。
“你是有麻风病的顾劳吧,我们要的就是你。”对方回答道。
顾劳躺在那儿,想着这些洋鬼子竟然固执得这么奇怪,哪怕天塌下来也要达到目的,不由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他简直什么都忘了。是的,即使他们为这种事送了性命,他们也要实现他们那统治所有的人和万物的愿望。他不能不佩服他们和他们的意志,这是一种比生命还有力、一定要强迫一切服从他们的意志。他深深地感到,他的斗争是毫无希望的。跟洋鬼子这种可怕的意志斗争,是不会有结果的。尽管他可以杀死一千个洋鬼子,可是他们会像海里的沙一样升起来,再攻打他,而且人数一次比一次更多。他们从来不知道他们有过打败仗的时候。这是他们的短处,同时也是他们的长处。而他自己的人所缺少的正是这个。现在,他看出来那一小撮宣传上帝的福音和甜酒的好处的家伙,怎么会征服这些土地了。这是因为……
“喂,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你愿意跟我走吗?”
这是白旗下面那个看不见的人说话的声音。他就在那儿,而且跟所有的洋鬼子一样,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达到目的。
“让我们谈一谈吧。”顾劳说。
那个人先露出了头和肩膀,然后才露出全身。他是一个脸上皮肤细嫩、眼睛蓝蓝的小伙子,大约有二十五岁,穿着上尉的制服,显得很苗条、很整洁。他一路向前走着,直到被喝住了才停,于是他就在十二英尺外的一个地方坐下来。
“你是一个有勇气的人,”顾劳很诧异地说,“我可以像打死一只苍蝇那样把你打死。”
“不会的,你办不到。”对方回答道。
“为什么不会?”
“顾劳,因为你是一个人,尽管你是一个坏人。我知道你的历史。你杀人是光明正大的。”
顾劳哼了一声,可是心里很高兴。
“你把我手下的人怎么办了?”他质问道,“那个孩子,那两个女人,还有那个男人?”
“他们投降了,我正是来要你也投降的。”
顾劳大笑了起来,他不相信。
“我是一个自由的人,”他声明道,“我没有做过一点儿错事。我只要求你们别来管我。我生得自由,同时我也要死得自由。我是决不会投降的。”
“那么,你手下的人就比你聪明,”年轻的上尉回答道,“瞧……他们来了。”
顾劳回过头,瞧着他的残军走过来。他们一路哼着,叹息着,像一群鬼一样,拖着他们的悲惨的身体走了过去。这是为了让顾劳尝到更辛酸的滋味而故意安排的,因为他们走过去的时候,一路都在咒骂他,侮辱他;走在最后的那个气喘吁吁的丑老太婆,甚至还停下来,伸出她的瘦得只剩了一层皮的、像鸟爪子一样的指头,摇晃着她那跟死人一样的脑袋,诅咒了他一句。接着,他们就走到山头下面,向潜伏着的军队投降了。
“现在你可以走了,”顾劳对那个上尉说,“我决不会投降的。这是我最后的一句话。再会吧。”
上尉从悬崖上溜过去,回到了他的军队那面。接着,他就撤下休战的白旗,用他的刀鞘顶起了他的帽子,顾劳立刻就用子弹把它打穿了。那天下午,他们又从海滩上用炮来轰击他,等到他退到了远处高不可及的深山里的时候,那些军队就追了上来。
他们从这座山追到那座山,沿着火山的峰顶和山羊的小路,一连搜捕了六个星期。当他藏在马缨丹树丛里的时候,他们就摆开了围攻的阵式,穿过马缨丹树丛和番石榴树丛,追得他像兔子一样东奔西窜。可是,他总是用绕过来、折回去的办法避开了他们。他们根本逼不住他。每逢追得太紧的时候,他的百发百中的来复枪就会挡住他们,让他们只好带着受伤的兵士,顺着山羊的小路,回到海滩上去。有时候,遇到他的棕色身体从矮树丛里露出来的那一会儿,他们就开枪打他。有一次,五个兵士发现他在山丛间一条毫无遮掩的羊肠小路上。他们趁着他在那条使人头晕的路上一瘸一拐地走过去的时候,向他开枪,直到用完了他们的子弹。后来,他们发现了许多血迹,知道他受了伤。六个星期之后,他们不再追捕了。军队和警察都回到了檀香山,卡拉劳山谷就成了他一个人的地方,不过,时常也有一些人,为了那笔奖金,打算来捉住他,结果反而送掉自己的性命。
两年之后,有一次,顾劳爬到一片树丛里,躺在棕榈百合的叶子同野姜花中间,这是最后一次。他自由自在地活了一生,现在,他要自由地死去。天上开始落下了牛毛细雨,他拉过一块破毯子,盖住他的残废畸形的肢体。他身上盖着一件油布上衣。他把他的来复枪横放在胸膛上,恋恋不舍地揩了一会儿枪筒上的湿气。那只揩枪筒的手已经没有指头可以扣动扳机了。
他闭上了眼睛。现在,他身虚力竭,脑子里乱纷纷的,他知道他的结局快到了。他跟野兽一样,爬到了这个藏身的地方来等死。他昏昏迷迷,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起来,他回到了当初在尼好岛度过的青年时代。现在,他的生命正在消逝,雨声在他耳朵里越来越模糊了,他好像又在起劲儿地驯马了,他坐下的一匹野性未驯的小马正在竖立起来,拼命乱跳,他的马镫子也在马肚下结在一块了;接着,他又好像在驯马栏附近,疯狂地奔驰着,把帮助他的饲马员赶得跳出栏杆。而刹那之间,他又很自然地,发现自己正在高原的草地上追赶着野牛,用绳子把它们套住,领着它们回到下面的山谷里。于是,他又到了打印的牲口栏里,汗水和灰尘刺痛了他的眼睛同鼻孔。
现在,他的精神横溢、身体健全的青年时代已经完全恢复了,这样,直到他感到了临终前的剧烈痛苦才苏醒过来。他举起他的可怕的双手,诧异地瞧着它们。这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呢?为什么他的狂放的青年时代的健全身体会变成这样呢?于是他想起来了,在一刹那之间,他又记得了他是有麻风病的顾劳。他的眼皮无力地动了两下,就垂下来了,耳朵里的雨声也停止了。他的身体里出现了一种拖延时间的战栗。后来,连这个也停止了。他勉强把头抬起一半,可是马上又倒了下去。然后他的眼睛就睁开了,再也不闭拢了。他最后想到的是他那支来复枪,于是他就合拢他的没有指头的双手,把它按在自己的胸膛上面。
(雨宁 译)